文/ 马平
我这次去攀枝花,竟然误了飞机。到达机场之后的时间本来是宽裕的,问题是,我好像把候机大厅当成了采风的第一站。我以为“时间不等人”,说的是时间不等别人。
我只好改签下一班飞机。我在电话里对那边的朋友说,攀枝花太急!
这是自我解嘲,说过了想一想,却有点相信了这句话。
攀枝花机场建在高岭,与天上的云多少贴近了一点距离。我从云中下来,坐在车上再往下看,公路以弯道和坡道不停地切换视角,高楼大厦在群山之中忽隐忽现,看不出攀枝花这座城有一点急的意思。那些高过山头的楼顶,想必都不是急于要冒出来的。
进了城,见了那些留在记忆里的树,也都还是上次来的模样,并没有疯长。
攀枝花的人,老朋友新朋友,也没有风风火火的角儿。
那么,总会有一场急雨吧?
我来过攀枝花几次,记忆最深的是雨。我已经拿不准那分别是什么季节,可每一次都遇到了雨。雨大都是在夜里下的,单听那声音就知道是急雨。说来就来,说收就收。我以此误判攀枝花是一座雨城,却被告知,它是阳光之城。
这次一夜无雨,梦里也没有。
新的一天骄阳似火。我们十几个人的文学团队,要去攀钢采风了。那么,攀钢将要为我作证,我那句话并不是说得急了。
我们都知道,攀枝花,从荒无人烟的山谷到人气蒸腾的城市,它走的是一条急于求成的道路。它周边那些神秘莫测的矿山,应该是以难以想象的慢生成的。钢铁,却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那不毛之地蹦出来。
还是那句话,时间不等人!
急于求铁,急于求钢!
面对一片山头,一个巴掌拍下来,就在这儿建厂。不平,那有什么关系?“弄一弄就平了!”这口气,说到底,一个字,急!
不知当时有多少双脚向那片山头踩了上去。那个阵仗,再倔强的山头它也不敢不平。
弄弄坪,它差不多成了攀钢的代名词。
我们到达弄弄坪之前,从一座桥上跨过了金沙江。金沙江奔腾而去,它为了更快地在下游翻开长江之名,看上去那是真急了。
车在弄弄坪密密匝匝的建筑中穿行,拐弯,爬坡。两旁有很多大树,不知有多少是那“弄一弄”之后就种下的。坡地上排满了宿舍楼,不知有多少是那“弄一弄”之后就布置的。那些占据了阔绰地盘的厂房,却不用问,肯定都不是最初的了,一而再再而三,不知已经改造过多少茬。
不改造,不创新,再怎么“弄”也不会有生路。
我们都戴上安全帽,集中到了一个宣传窗口,听专业人员讲解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们重点讲的是好钢,是创新。我就是想装懂一下也不行,倒是有些急了,只想尽快去现场看炼钢。我要看看,什么样的烈火的肚皮,能把矿山吞进去,再把钢铁吐出来。
我并没有弄清,我们进入的是一间什么级别什么品种的厂房。总之,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炼钢,尽管只看到了结尾部分。我知道,这是最辉煌的部分。无论是探宝队伍还是建设大军,无论是骑着毛驴来还是坐着汽车、火车来,都是为着从那一座座矿山的肚皮里,把这一笔笔精彩抠出来。
钢铁搭建的厂房很大,好像可以跑火车。这大概是地上那一条条游走的火龙给我的错觉。那是还没熄火的钢铁,那是鲜艳而娇嫩的钢铁。事实上,它们正是将要载着火车奔跑的钢轨,只不过眼下还在自己学爬的阶段。这会儿,它们以没有火焰的燃烧,连同那巨无霸的火炉轰轰烈烈的燃烧,一齐把浩浩荡荡的热量向我们吹送过来。
我们在凌空架起的钢铁步道上行走,不是隔岸观火,而是入瓮观火。这里没有文火,只有急火。我用手机拍下火的钢铁,或者钢铁的火。我担心滚滚热浪会把手机融化,或者,摄入手机的那一团火,也会引发一场握不住的燃烧。
炎风扑面,火流熏心。我再一次急起来,草草收场,快步走完了钢铁步道的结尾部分。
我却也知道,对那些刚刚出笼的新鲜的钢铁来说,这仅仅是一个开头。
而我自己,第一次到钢铁企业来体验生活,这可不算一个好的开头。
我急于看钢,并没有认真看一看在那热浪中劳作的工人。这好比,我进入乡村只顾着观光,并没有认真看一看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农民。
我本来是抱着庄重的态度来参观学习的,结果,我好像是来看稀奇看热闹的。在我眼里,什么钢都一样。换句话说,谁都是好钢。那让工人经年累月置身其中的高温,竟让我急于到外面去透一口气。说到底,我既没有看清一个人,也没有看够一块钢。
我动身来这里时慢了半拍,误了飞行。我参观炼钢时却又快了几步,乱了方寸。
我的身体有点病痛,经常接受的一种疗法叫作艾灸,那灸火微弱得连文火也算不上。我大概正需要这样一场四面八方的急火,从外到内烤一通。我却走得太急了,结果只剩下了脸上的一阵阵滚烫。
我真想把已经摘下的安全帽重新戴上,遮一遮头顶冒出的虚汗,并且还自己一副励志的模样。
我在座谈会上看了攀钢的成就宣传片,听了几个劳模的发言,不好意思再慢半拍,急着说话了。我说我一直为乡土写作,我大概会转而写一写工厂了。我表态说,我还会再来。
这是不是一个硬态,还要靠好钢来检验。
一个钢铁,一个粮食,基本上可以敲定“工农”二字。我知道,能写出粮食的金灿灿,不一定能写出钢铁的响当当。
这次在攀枝花,我还见缝插针,由一个朋友领着去看了心仪已久的苴却砚。那也是这片神奇土地上的好石头。我依旧没能看到原材料的开采,没能看到工匠的雕刻,又只是看到了一个慢工出细活的结果。那大大小小的砚台,在一间陈列室里低调地奢华着。
矿石在这一头,砚石在那一头。
粗犷和响亮在这一头,细腻和安静在那一头。
急在这一头,缓在那一头。
攀枝花,一头在豪放地吞吐,一头在精致地雕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