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马内奥

马内奥 云 艾斯匹诺萨(谷神星的朋友都叫他内奥)蜷缩在飞船驾驶舱里,他把这艘小船命名为“奈我何”。经过将近三个月的航行,再过大概五十个小时,他就要创造历史了。飞船里的食物两天前就已经吃光了,仅剩的半升水是已经不知道循环过多少遍的尿液。包括反应堆在内,能关的设备他都已经关了,只保留着被动监视器,主动探测器也关了。驾驶舱里唯一的光线是各种控制面板的背光。他把自己裹在一条没有电热的毯子里,四个角用座椅安全带固定住防止漂走。广播和窄波束发射器都已关闭,至于应答器,早在他把“奈我何”三个字漆在船体上之前,就被他破坏了——他大老远跑到这儿可不是用几声莫名其妙的“哔哔”向巡逻舰队打招呼。

只要再过不到四十个小时就可以了,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不被发现,也不要撞上什么东西,不过后者只能听天由命了。

三年前,就在他十五岁生日前一天,表姐伊维塔介绍他加入了地下“弹弓会”。他大部分时间都和家人待在一起。那天,他母亲去水处理厂上班了,父亲在和他负责的电网维修组开会,他自己一个人在家。这已经是他一个月之内第四次逃课了,所以当系统显示有人来访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学校保安来抓他了。结果发现是表姐伊维塔。

伊维塔比他大两岁,是姨妈的女儿,一个真正的行星带人。他们虽然都有着瘦长的身材,但她是土生土长的行星带人。从第一眼见到她,内奥就已心生爱慕,很多次梦到她裸体的样子,还有亲吻她的感觉。此时此刻,她就在眼前,而他一个人在家。开门之前,他的心跳加速了三倍。

“嗨,表弟,”她一边打招呼,一边微笑着用一只手在空中做耸肩的动作。

“嘿,”他固作镇定地回了一句。他和她一样,都是在谷神星空间站这座巨大的太空城里长大的,但是他的父亲有着地球人的标志性身材——又矮又结实。他对行星带大城市方言掌握得不比她少,可他说的时候总没有她自然,感觉就像是穿了别人的衣服。

“几个朋友在码头那边聚会,西尔维塔里 坎珀斯回来了,”她说话的时候,臀部翘起,一张嘴像枕头一样柔软,双唇闪着光。“要一起去吗?”

“干嘛不去?”他说,“反正也没什么事干。”

他后来才知道之所以带他去,是因为米尔娜 萨娜(一个比他小几岁、长着一张马脸的火星女孩)看上他了,而那群人都觉得,一个丑陋的内行星女孩巴巴地围着他这个混血转,那样子一定十分有趣。不过,那个时候,他浑不在意。他见过西尔维塔里 坎珀斯,也听说过“弹弓竞速”。

“弹弓竞速”是这么一回事:弄一艘船,可以是废旧船改装的,也可以是临时组装的,至少某些部件也可以去偷。不需要太多东西,只要一个普通的发动机,一个安全座椅,足够的水和空气就可以了,剩下的就是仔细规划路线了。没有伊普斯坦引擎,普通发动机的反应堆燃烧得太快,根本到不了那么远,至少在没有外力的帮助下到不了那么远。所以这其中的窍门就在于怎么设计路线,让发动机以有史以来最高的效率工作,使得飞船顺利借助行星或卫星的引力,获得加速,冲向深空。当然,接下来的就是搞清楚怎么样才能活着回来。整个过程可以从一个暗网上全程追踪,像“希腊女神”和“金树枝”两大帮派发出悬赏的时候一样,这个暗网牢不可破,当然,也有可能就是这两大帮派在幕后操控这个竞赛,这毕竟是完全非法的,关键还很危险。不过,还是有人铤而走险,因为你如果能活着回来,就可扬名立万——你可以在仓库集会的时候舒舒服服地躺着,可以想喝什么就喝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更可以把手放在伊维塔的奶子上,而她甚至都不会反抗。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以前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内奥开始有了雄心壮志。

“我们应该记住星环不是魔法,”新闻里的火星女嘉宾说。过去几个月,内奥一直关注着与星环有关的新闻,而且对眼前这位女嘉宾最感兴趣。她有着漂亮的脸蛋,口音不像地球人那么重,却也很好听,但她毕竟不是行星带人,这一点倒是和他一样。“我们现在还无法理解,或许再过几十年依然无法理解。但是这两年来,我们已经在材料科学上取得了有史以来最令人激动、最令人着迷的突破。再过十到十五年,我们就可以把从原分子那里学到的东西应用到实践,这会——”

“一棵有毒的树上结出来的果子,”她身边的那个皮肤粗糙的老家伙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大屠杀之上的。普罗托根和毛氏两家公司的罪犯和畜牲拿无辜的人来测试他们的武器。现在的一切都是从那次屠杀开始的,从中获得任何好处会让我们手上也沾上鲜血的。”

镜头转向主持人,他微笑着对那个皮肤粗糙的家伙摇了摇头。

“金伯拉比(拉比:犹太教神职人员——译注),”主持人说,“我们已经与外星科技产生了交集,它已经占据了爱神星空间站,这一点毋庸置疑。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在金星那样恶劣的超高压环境下,形成了一个巨大而又复杂的结构,并且移动到了天王星的轨道外侧,变成了现在这个一千公里宽的星环。您不会是想说我们应该在道义上忽视这些事实吧?”

“这就像是二战时期希姆莱在达豪集中营对犹太人进行的冷冻实验一样——”皮肤粗糙的家伙在空中挥了挥手指,不过现在轮到那个漂亮的火星女反击了。

“请问,我们能回到20世纪40年代吗?”她这话虽然是笑着说的,但表情就好像在说’我已经很友好了,但请你还是给我闭嘴吧’,”我们不是在讨论把纳粹分子丢进太空,而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次事件。普罗托根在其中的角色是邪恶的,他们已经受到了应有惩罚。但是现在我们必须——“

”不是把纳粹丢进太空!“老家伙吼到,”纳粹又不是从太空里来的,他们就在我们中间。他们是我们本性中最残忍的野兽。要是我们利用这些发现获得了任何好处,就等于宣告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是合法的。“

火星女翻了一下白眼,有些无助地看向主持人。主持人向她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这下那个老家伙更生气了。

”星环在引诱我们犯罪,“他又开始吼了,嘴角已经泛起了些许白沫,不过视频剪辑师并没有把这个细节剪掉。

”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火星女继续说,”它本来打算对原始地球上的单细胞生物产生作用,现在却不得不在金星上面对无限复杂的生物基质,这样的话,它或许根本就不会起任何作用,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与诱惑、犯罪毫无关系。“

”你所说的复杂生物基质,都是受害者,是他们无辜的残躯!“

内奥把音量调小了些,只是看着他们互相比划着手势。

他已经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设计”奈我何“的飞行路线,等待木星、木卫二和土星运行到合适的位置。机会稍纵即逝,就好像在五百米开外,扔一支飞镖,而且还要击中一只果蝇的翅膀。木卫二是其中的关键。低空掠过这颗卫星,再以适当的高度贴近木星这颗气态巨行星,在飞船稍稍感到木星引力的时候迅速离开,飞向土星,再从土星的轨道速度中获得更大加速,飞向深空。此后虽不再加速,速度也已经远超所有改装的行星带飞船能达到的极限了。接下来就是跨越数百万公里击中一个比蚊子还小的耙心了。

内奥想象着,当他这样一艘没有应答器的小船突然出现在星环附近,以近乎弹道的轨道飞行,时速高达一万五千公里,径直穿过星环之后,那些停在周围的科研船和军舰该有多么惊讶。穿过星环之后,他就要赶快行动了,因为他没有足够的燃料彻底减速,只能减速到一定程度,然后等人来救。

被救上来之后,他肯定得在牢里蹲一段时间,如果法官很生气,说不定得蹲两年。但这都是值得的。所有的朋友都会在暗网上时刻关注着他,还会不停惊呼“妈的,他要成功了”,只要他成功的消息散播开来,这一切就都值了。一个世纪以后人们还会谈到这次史上最勇敢的弹弓飞行。他虽然花了几个月拼凑出“奈我何”,耗费了更长时间在路上,再加上回来之后的几年牢狱,但这全部都是值得的,因为他将永垂不朽。

还有二十个小时。

最大的危险是星环周围的那些军舰。几个月前地球和火星之间的战争已经让双方的海军损失惨重,但各自所剩的实力大部分都部署在星环周围。当然,在火星和地球附近也有一部分主力,但内奥根本不关心这些。星环附近可能有二三十艘军舰在互相监视,而与此同时,整个太阳系的科研飞船都漂浮在距离星环几千公里的位置上“听着”、“看着”。海军舰队的存在就是为了保证没有人接触星环。所有人都感觉到一丝惶恐。

即使所有飞船都挤在宇宙的这个小角落里,彼此相距那微不足道的几千公里,隔星环相望,内奥撞上他们的概率也是微乎其微,就算真的撞上了一艘舰队飞船,他担心也没有用了,所以他设置好高速摄像机后,就打算听天由命了。等穿过星环那一瞬间到来的时候,因为速度太快,他甚至都无法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只有等到事后分析各种数据。为了确保这一切都能被记录下来,他打开了发射机。

“嘿,”他对着镜头说,“这里是内奥,一个人,行星带赛艇’奈我何’的船长兼船员。注意了,再过六个小时,我将创造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奇迹。保佑我吧,妈妈,亲爱的智慧女神,还有救世主耶稣。看好了,不要眨眼,一刻都不要错过,好吗?”

录好之后,他看了一眼镜头里的自己,蓬头垢面。或许应该花点时间把那乱糟糟的小胡子给剃了,至少也应该把头发往后束起来。他现在有点后悔,要是每天都坚持锻炼,就不会看起来这么瘦弱了,现在要补救也来不及了。不过,还是可以调整一下镜头的角度,因为他现在正以惯性做高速的弹道飞行,不用担心推力引力的问题。

他调整镜头角度,又录了两次,直到虚荣心得到满足,然后切换到外部摄像头。最终的那段自我介绍只有十秒多一点,他本来计划的是二十秒广播时间,然后再切换到外部摄像头。安装在飞船外部的虽然是每秒一千桢的高速摄像机,但是仍然有可能拍不到星环,所以他只能祈祷了,因为就算此刻有一台更好的摄像机,他现在也拿不到。

他喝光了剩下的水,后悔没有多带点吃的,哪怕只是一管蛋白质泥也是好的。不过,穿过星环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他很快就会在地球或者火星的监狱里,那里有足够的水供他洗漱饮用,还有定量配给的监狱餐。想到这些,他甚至有点期待了。

这时,通信系统突然发出尖锐的声音,告知收到一条窄波信息。他打开连接,看一眼加密方式,就知道是从暗网发来的,而且是很久以前发的,现在才收到。看来有人和他一样,也在四处发信息炫耀。

打开信息才发现,原来是伊维塔。她还是那么漂亮,只是比起他刚开始筹钱翻修“奈我何”的时候,现在的她更有女人味。可能再过五年,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但他依然喜欢她。

“嘿,表弟,”镜头里的伊维塔说,“全世界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你,我也是。”

她笑了,那一瞬间,他以为她会撩起衣角,祝他好运。信息播放完毕。

还有两个小时。

“重复,这里是’卢西恩号’火星护卫舰。不明身份飞船,你正在靠近星环,请立即答复,否则我们将动用武力。”

还有三分钟才到星环,这也太快了吧,应该是在不到一分钟的距离内才会被发现吧。

内奥清了清嗓子。

”用不着开火吧。这里是谷神星赛艇’奈我何’。“

“‘奈我何’,你的应答器没有打开。”

“应答器坏了,得找人来修。”

“你的雷达正常,但是我没有收到求救信息。”

“还没到那个地步,”内奥把每个字都拉长调,这样可以和他们多说几句,“我一直都在做高速弹道飞行。现在可以打开引擎减速,但是得花上几分钟。你们可以搭把手吗?”

“‘奈我何’,你现在在禁飞区”,火星佬说到。内奥可以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容。

“没有恶意,”他说,“没有恶意。我投降。只是现在需要减速,马上打开引擎,等会儿,别急。”

“给你十秒钟改变轨道离开星环,否则我们将动用武力。”

内奥此时又惊又喜。他正在一步步接近目标,马上就要成功了,这可把周围的船吓了一大跳。还有一分钟。他开始给引擎预热——都到这份上了,也用不着再向他们撒谎了。全套传感器依次启动。

“别开火,”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竖了竖中指。“长官,别朝我开火。我正在尽快减速。”

“‘奈我何’,你还有五秒。”

他还有三十秒。船上的所有系统一打开,屏幕上立刻就把周围船只分出了敌友。“卢西恩”号离他大概只有七百公里,很快就要擦肩而过,难怪会被他们看见。在这样的距离下,如果船上的系统正常工作,危险指示灯肯定已经亮得像圣诞树上的灯泡了。真是倒霉。

“你要开火就开吧,但是我会尽快停下来。”他说。

状态警报响起来了,屏幕上出现了两个新的亮点。那个狗娘养的还是发射了两枚鱼雷。

只要再给他十五秒,他就可以成功了。他打开了广播和外部摄像头。星环就在周围的某个地方,虽然直径一千多公里,但是对肉眼来说还是太小太暗,无法看到,只能看到广袤的星空。

“别开火!”他朝“卢西恩”号吼道,“别开火!”

还有三秒。鱼雷的速度越来越快。

一秒。

随着秒针嘀嗒一下,整个星空瞬间消失。

内奥点了点屏幕,什么反应也没有,敌我识别系统也没有显示任何东西。没有火星护卫舰,没有鱼雷,什么也没有。

“嗯,这就有点诡异了。”他说。旁边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屏幕上有什么东西在闪着蓝光,他凑近屏幕,好像离得近一点就能知道那是什么。

感受超重的传感器用了5/100秒触发警报装置;飞船集成的警报装置又用了3/100秒的反应时间,向红色LED警示灯和预警喇叭供电;那方小小的控制台用了冷若冰霜的半秒点亮所有的发光二极管,形成“警告:99个G减速”。到这一切都完成的时候,内奥已经化作了驾驶舱里的一团血污:飞船以99个G的加速度减速,巨大的惯性把他撞向屏幕,然后穿过屏幕撞向远处的舱壁,整个过程持续的时间还不够一个神经突触反应的时间。接下来是漫长的五秒,飞船被挤压变形,停了下来,或者说被停下来了。

在这连绵不绝的黑暗中,飞船外部的高速摄像机仍然在以每秒一千帧的速度向外界传送着“虚无”的画面。

紧接着,画面中出现了其它的东西。

你可能感兴趣的:(序:马内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