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同情地抱住他的头,温柔地说:“人家抛弃你很正常啊,你丑。你忘不掉人家很正常啊,她美。哭吧哭吧外婆疼你,外婆倒霉。”
刘十三挣扎了一下,发现外婆抱得很紧,于是伸手摸到酒瓶一口吹掉,在外婆怀里睡着了。
外婆应该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依旧精神矍铄。刘十三被踹出家门,回头一望,半棵桃树高出院墙,门头挂着破旧的小卖部招牌,背景是远处的白云青山。
刘十三无可奈何。前几天,他还在城市打拼,结果失恋加失业,无比悲伤。王莺莺拎着两壶米酒跑到他住的地方,把他灌醉,拖了回来。
七十岁的老太太,开拖拉机一来一去两百公里,车斗里绑着喝醉的外孙。王莺莺自己也感慨:“路太颠簸,傻外孙跟智障一样,一直吐。动不动就下车替他擦。艰难,辛苦。”
刘十三醒来,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居然身在山中小院。千辛万苦离开故乡,要打出一片天下,想不到被王莺莺用一辆拖拉机拖回云边镇。
这座小院装着刘十三的童年。放学之后,他问过外婆很多问题。
小孩子问:“王莺莺,为什么天空那么高?”
老太太回答:“你看到云没有?那些都是天空的翅膀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很多事情已经很多年。
2
从小到大,外婆为他交学费,而外婆的收入,来自莺莺小卖部。打他记事起,外婆就叼着卷烟,开一辆拖拉机纵横山野,车斗里载着批发来的货物。
童年时代,刘十三痛恨外婆的事情数不胜数,最主要的三件:第一,零花钱给得少。第二,麻将打得多。第三,不尊重他的个人梦想。
每次他说“别打麻将了,钱省下来给我,让我实现梦想”,便招来外婆的质疑:“你才四年级吧,能有什么梦想?”
刘十三说:“考取清华北大,远离王莺莺,去大城市生活。”
外婆听到这儿抄起菜刀,追杀一条街。刘十三爬到树上,严肃地说:“王莺莺我告诉你,你必须尊重我的梦想。”
外婆说:“想学你妈,不吭一声往外跑,就不乐意跟我一块儿过是吧?”
刘十三说:“我不学我妈,我给你寄钱,十万八万的小意思!”
外婆一刀劈在树干:“我等不到那天,你先把去年的压岁钱交出来。”
刘十三一愣,哭得撕心裂肺,大喊:“这他妈太不要脸了!我不要念小学了!我要直接考清华北大,我要直接娶老婆生娃!”
十四年前,外婆还会收到信。她不识字,然而也不交由刘十三读,就和几件首饰一起,藏在饼干盒子里。当时刘十三因为好奇,偷瞄了信封,按照上面的地址,也写了封回信过去。
他写得很简单:你好,我叫刘十三,王莺莺的外孙,我们生活得很惨,给点钱花花。
自此,他比外婆更积极地等待回音。
小镇街道中心,是供销所旧址,后来改成基督教堂。门口竖着邮筒,正对包子铺。刘十三斜背书包,问邮递员老陈:“有我家的信吗?来了你直接给我,别给王莺莺。”
老陈问:“为什么?”
刘十三说:“你年纪大了别问那么多,我给你分红。”
刘十三等了一个学期,过年趁着外婆喝醉,打听对方到底是谁,有没有可能寄钱。
外婆突然哭了,刘十三手忙脚乱,替她擦眼泪,说:“王莺莺,你不要哭,我长大了去大城市生活,到时候我给你寄钱。”
老陈死了后,再没有新的邮递员,邮筒也开始看不见,人们很少用钢笔写字。无论谁摊开一张信纸,写上三个字,我爱你,都或许是二十一世纪最后一封情书。
刘十三也写过一封,四年级暑假补习,夹在女同学程霜的语文课本中,字不多:我觉得你比罗老师好看,吃话梅吗?罗老师是班主任,二十多岁的青年女性,程霜的小姨。次日上课,她拧着刘十三的耳朵拖进办公室,和颜悦色地问:“你觉得我好看吗?”
刘十三斩钉截铁地说:“丑到爆胎。”
办公室哄堂大笑,教数学的于老师凑过来问:“那我呢?”刘十三犹豫了一会儿,说:“罗老师可能要打我了,帮帮我。”
于老师说:“她打你是必然,现在就看我要不要打你。”
刘十三说:“你比她年轻,丑得有限。”
于老师说:“去走廊,贴着墙,站到放学。”
刘十三说:“你不问问我对校长的看法吗?”
办公室众人纷纷停下手中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笼罩住他。他吐了口口水,说:“这孙子很没劲,暑假补习来这么多人,跟正常上学有什么区别?”
结果他就从教师办公室,被拖进了校长办公室。
校长倒了杯茶,刘十三举起来喝,校长震惊地看着他:“这是我给自己倒的。”
刘十三吹开茶叶,尝了一口,咂咂嘴说:“苦不拉唧的,有钱人都喝橘子水,那个甜。”
校长敲敲桌子:“十三啊,你情书写得不行。”
刘十三鄙夷地瞥他一眼:“我把校图书馆的书都看完了,你凭啥质疑我的文学素养。”
校长嘿嘿一笑,给他一本破烂的书,封面烫了好几个洞,四个楷体:人间词话。
刘十三翻了翻,头颅嗡一声响,竖排文言文。
校长说:“过几天我考考你。”速转动,说:“一九九七,香港回归。”
校长说:“你提这茬干啥?”
刘十三声色俱厉,大声说:“香港回归,天下大同,你这个封建余孽还在读繁体字,是想造反吗!”
校长默默放下茶杯,把书放进刘十三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认真地说:“你好好读,用心读,小赤佬,读不懂老子活活弄死你,滚。”
3
刘十三出生在云边镇,是王莺莺的外孙,属于小卖部继承人。班上女同学流行写日记,王莺莺专门批发两箱花花绿绿的日记本,刚开学就卖光了。那些女同学把日记本贴身带着,好像里面真的充满了秘密似的。
刘十三对此不屑,谁有他的本子秘密大。具体来说,不能算是个本子,他用东信电子厂的内部稿纸拼起来的。打开第一页,是妈妈曾经留给他的话,他一笔一画抄得仔细:
别贪玩,努力学习。长大了考清华北大,去大城市工作,找一个爱你的女孩子结婚,幸福生活。
自第二页始,童年刘十三写下自己的计划:
背所有课文,背不出来拼命背。
学会做应用题。
提前阅读初中课本。
期末考试进前十。
一行一行,如同一首永远写不完的诗。完成其中一条,他就打个钩。
四年级期末考结束,光头校长在旗杆下擦擦汗,说:“祝大家欢度暑假!”满场学生一哄而散,校长咂咂嘴:“册那,我才说完开场白。”
唯一没溜走的是刘十三。他划掉“期末考试进前十”,吹吹笔尖,好像铅笔是枪管似的,接着添加今天的计划:1.帮外婆送货。2.完成作业并背诵二十个单词。
写完,刘十三骑上小巧的女式自行车,加速一蹬就往镇外赶去。
穿过水车石桥,到了香樟夹裹的小道,迎风下坡。在他面前,是广阔的天,疏淡的云,流淌的植物海洋。
小小少年感觉壮美,暗道我了个锤子,怎么田里还有个窟窿。
一望无际的稻穗摇摆,像这片土地耀眼的披肩。临道一小块早割的稻田,如同沙发上被烫出的烟洞。
窟窿内战火纷飞,王莺莺支了张桌子正跟三人疯狂搓麻将,战友分别是罗老师、毛婷婷和刘十三的小学同桌牛大田。刘十三暗忖,外婆午间交代,让他放学了送方便面到农田,当时不理解什么含义,以为外婆改行务农,现在发现,原来是她自己订的货,可谓自食其果。
打麻将为何要到田里,稻子为何只收了一小块,应该是外婆的自由发挥。
刘十三飞驰到麻将桌边停车。
“五筒!”十一岁的牛大田圆滚滚,蹲坐板凳,胖脸严肃,扔牌。
“碰!”王莺莺鹰击长空,爽朗地笑,“十三还是有狗屎运的,你一来我就听张。”
刘十三没有抬眼,从车后座的塑料筐里拿出泡面、热水瓶。他的计划非常完整,外婆叮嘱放学后送货,任务已经完成,只需要放下货拿到钱,随后立刻回家温习。
想到二十个单词躺在书上等着他去背,学习是多么令人快乐,他热情澎湃。
撕调料包,泡面,拿土疙瘩压住盖子,刘十三一气呵成。至于眼前的罗老师、牛大田、毛婷婷什么的,他假装没看到。试想,倘若他打招呼“罗老师好。婷婷姐好。牛大田你放假怎么不回家?”,势必有人回“十三你今天怎么样?哎哟,又长高啦。我爸我妈在打架我不能妨碍他们”等等,废话接废话,无穷无尽,说着说着年华老去。
刘十三不开口,但毛婷婷这个人就很可气,完全没接收到他散发的信息。她不肯安静吃面,非要打招呼:“十三,你吃过了没有?”
刘十三只好说了一句:“没有。”
“那坐下来一起吃?”
毛婷婷扯个扎好的稻草把子,扔地上热情地拍,示意他来坐:“我分你一半,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哦,你们只有红烧牛肉,你是不是天天吃?”
刘十三长叹一声,正待细细回答,牛大田也不甘寂寞,捧着泡面,滚圆的身子往他旁边咕噜一拱:“哎,看到那棵树上的麻雀窝没有?”
啊?麻雀窝?为什么要聊麻雀窝?
刘十三刚开始崩溃,罗老师接过了话头。
“别浪费时间!毛婷婷,轮到你了,你打哪张想好没有?”
刘十三投去感激的眼神,罗老师微微一笑。她了解这位同学,有次看到刘十三从厕所出来,赤裸上身,满脸通红。她当时问:“你跌进了粪坑?”
刘十三颤抖:“我只是忘记带纸。”
她又质问:“那你居然用衣服!你手里拿着的不是纸吗!”
刘十三大惊,抬头看着她寒声道:“我在预习初中课程,这可是元素周期表!”
知识之光照彻灵魂,罗老师当场发现自己失去了教师的威信。
经过观察,罗老师发现了刘十三更多奇异之处,例如他从不玩拍纸片,对连环画嗤之以鼻,家里坐拥小卖部,却连个变形金刚都没有。
罗老师二十年青春,没见过如此自律的生物,从此对该十岁的少年充满敬畏,觉得这孩子的童年算是毁了。
当然毁掉的孩子不止一个,此刻跟她一起拼麻将的小胖子牛大田,明明也是四年级,依旧打得一手臭牌,那张五筒丢得毫无灵性,以后绝对不会有什么出息。
想到这里,人民教师罗素娟黯然挥手:“十三你回去吧,暑假作业够不够?不够我再给你加点。”
牛大田没听清,凑近大喊:“什么东西?我也要。”
罗老师回:“作业。”
牛大田摇着头赶紧挪开:“作你娘,我不要。”
刘十三恳切回答:“你的作业太简单,我也不要,谢谢老师。”
罗老师心态糟糕,吸口气摸张牌,随后就丢:“幺鸡。”
毛婷婷小声问:“不是轮到我吗?”
罗老师一拍桌子,暴怒:“轮到你就轮到你!我把牌拿回来还不行吗!”
王莺莺大叫:“幺鸡不能收回去!我胡了胡了!”
牛大田狂吼:“玩球!必须收回去!老太婆有三个花!要死人的!”
四人打成一团,刘十三偷偷摸摸一路小跑,奔向女式自行车。挺好的,他们在遥远的田里耍麻将,而他会钻进知识的国度,做个熠熠生辉的王子。
“那我换九条!”
“九条也胡了!给钱给钱!”
刘十三刚走到田埂,背后传来王莺莺的嚣叫:“站住!我跟你一起走!”
刘十三猛回头,稻田里已经炸锅,罗老师按住桌板:“不能走,赢了别想跑!”牛大田不依不饶,从其他人的泡面汤中捞着什么。毛婷婷则还在思索:“怎么会有五张九条呢?没道理的……”
王莺莺一溜烟超过刘十三,跃上拖拉机,黑烟冒起:“我到前面路上等你,你快点去抢桌子。”
话音刚落,拖拉机突突而去。
等刘十三顶着桌子狼狈地跳上拖拉机,再将自行车拉入车斗,天色暗成淡蓝,远处群山如黛,透过墨色林道,能看到镇上灯光依次亮起,炊烟熏红了晚霞。
“王莺莺,你干吗要跟我一起回去?”
“天黑看不清牌。”
“瞎说,我现在还看得清课本。”
刘十三努力在拖拉机车斗中保持平衡,用那张小桌子做试卷。
“你不是还没吃饭,莴苣炒肉,吃不吃?”
“你开稳一点!”刘十三手一抖,把一个三角形画成了心。
“我这个技术你放心,你知道的,我以前是三八红旗手。”王莺莺大笑一声,两脚齐踩,拖拉机如同奔跑的野牛。
车斗中的刘十三头晕眼花,恍惚看到星辰从天幕依次登场,他想着可能就是闲书上说的幻觉。幻觉很好,做梦也很好,一切远离现实的都很好。
总有一天,他会忘记泥土的脚感,忘记现在纷飞的草叶。因为他将按照计划好好学习,三年初中,三年高中,然后上北大清华,到妈妈说的大城市去。
他要看看,那个大城市是不是真的美得不像话,比院子里那棵桃树还美,美到去了就再也不想回来。
而现在,暑假开始了。过几天,刘十三会碰到一个女孩,名叫程霜。
童年就像童话,
这是他们在童话里第一次相遇。
那么热的夏天,
少年的后背被女孩的悲伤烫出一个洞,
一直贯穿到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