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样发自内心的邻居奉承,三哥会爽朗地仰头“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发家哥和小海哥早已给三哥准备好了香片茶。三哥是个响当当的大老爷们,却像他老婆三花子一样喜欢甜嘴儿。发家哥和小海哥就专门给他预备了方糖,就是放在咖啡里的那种用绵白糖做成的西式方糖。发家哥和小海哥坚持不多收费,只收一壶普通香片茶的钱,两块。三哥过意不去:“发家哥,小海弟,你俩出来混口饭吃也不容易,咋能让哪里吃亏呀!”
发家哥和小海哥说:“能伺候你三哥,是俺哥俩的荣幸福分。三哥你能受用俺哥俩的方糖,是你给俺哥俩面子,一般人儿还领不到这个面子。”
话是这么说,算下来,三哥不仅给了发家哥小海哥精神性的面子,也通过小费这种形式,给足了他俩物质性的补偿。三哥口袋里好像全都是一百的大钞,连五十的都不多见,所以,他这个小费并不小。当然不是每天都给,但一个月下来,发家哥小海哥的方糖钱总能翻好几倍地收回来。小费这种玩意儿,这会儿只有大都会、西方人才习惯,在这个小县城里,好像只有民生浴池流行。据说,这是从古到今几百年流传下来的老澡堂老风俗。既是老传统老风俗,即便在十分熟悉的杂役和客人之间赠来送往,给的人觉得有身份,接受的人也不觉得低搭,兄好弟好你好我好大家好啊!
三哥在澡堂子里,几乎从来不会主动提起自己白天做过的事情,大伙儿也很少问。问那么多干啥?再说了,三哥做的,都是关乎县计民生市计民生的大事,说出来,咱也懂不了哇!个别时候,三哥洗过澡,休息片刻,精气神儿恢复了,偶尔也会主动说几句白天的见闻。不过,三哥这样主动说起的时候,大多是在感叹,感叹自己的见识有限,似乎是白天有什么大事动着了他的胆气。或者说,也只有那些让他刁三哥也不得不感叹的事情,才会被他带到老澡堂里来。
有一回,三哥感慨:“咱这儿是个小地方啊,咱都是小麻雀啊!从上头飞来的,才算大老鹰。今儿个从上边来了一个谈生意的,省领导的公子,准备包下北京路这个活儿。人家那气派,才是玩真的大气派,咱是学不来的。”
还有一回,几乎让三哥有点拿捏不住了,也就是说,这位久经沙场的老江湖几乎有点沉不住气了,甚至有点怯气了:“今儿个从北京来了条大鱼!多大的鱼?比西水泊里的鱼大多了,比西水泊里的中华第一龙都大,全中国最大的一条公子鲨吧。人家那才是胎带的大气派。到了油田,一口气就批走了整个油田一年的产量。厉害啊!厉害!”
据三哥的司机二银说,那一次,是他跟着三哥这么多年,他见到的最惊心动魄的大场面,也是他见到的把三哥这位老江湖唬得浑身冒汗的一次大动静。本来,三哥准备阻挠这件对油田、对本地区都伤筋动骨的大手术,结果,吓得市委书记市长勘探局局长书记一起给三哥鞠躬,他们可怜巴巴地说:“三哥呀,要是咱们弟兄的小命儿都不想要了,您就去管那个闲事!人家要是想弄死咱几个,和手指头捻死几个小蚂蚁有什么区别哩?”结果,在二银眼里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刁三哥,这回简直象被人调戏了自己的二当家的一样丢人羞臊。
乖乖!厉害!厉害呀!
刁三哥之所以获得了“刁三瘦儿”的绰号,在澡堂里能够更好地找到答案。他的确很瘦,典型的瘦肉型精英人才。三哥披件浴巾,浴巾好像搭在了一堆干柴上。他蜷缩在休息大厅的角落里,不留心的话,是很难注意到这个干瘦的人儿的。 老澡堂里都有搓背的,比较专业的行话叫“下泥儿”。可不要小看“下泥儿”这项工艺,仅仅在我们老城范围内,就有黄河流派、豫东流派、豫南流派、冀南流派、皖北流派等多种不同风格。“下泥儿”不仅仅是搓掉身上的污物,更是一门需要最大人性化的艺术,先搓哪儿,再搓哪儿,最后搓哪儿,隐秘的私处能不能搓,怎样搓,各家流派都有严格的讲究。不但讲究卫生健康问题,更讲究人性化。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尊重,在赤身裸体时刻最微妙,最难处理。要知道,尽管是在澡堂子里,尽管是同性搓背工给你搓背,面对着人们最隐秘最敏感从而也最讲究的赤身裸体,稍有不慎,不是你嫌搓背工不懂事,就是搓背工嫌你不够自重。所以啊,应该让所有的领导干部都到大众型老澡堂子里脱光衣服,赤身裸体地揣摩什么是人性化,什么是以人为本。穿着厚厚的衣饰,在台上道貌岸然拿腔作调,能理解人性化、以人为本,那才是怪事儿嘞!
三哥肯定喜欢“下泥儿”啦。不过,有资格给三哥下泥儿的,只有六十多岁的民生浴池元老派搓背工“四眼睛”。
“四眼睛”是搓背行业门里出身,他爷爷在开封做了一辈子的的搓背工,他爹爹先是跟着他爷爷在开封搓背,后来成为国营民生浴池的专业搓背工,还曾经被评为全县劳模、专区劳模,戴着大红花,走上万人大会的主席台领奖,县长、专员亲自给他发奖,和他亲自握手。对此,“四眼睛”一直很自豪很骄傲,总觉得自己是名人,至少是名人后代。
“四眼睛”的下泥儿技术因为祖传因为祖上曾经受到表彰而炉火纯青,在整个老城、本地区首屈一指。他那条从爷爷辈儿传承下来的下泥儿专用的柞木条凳,据说是他爷爷当年在开封相国寺附近一家著名浴池的御用下泥儿工具。那家有三百年历史的老澡堂,据说包拯经常去洗澡,据说宋徽宗赵佶到李师师处微服私访后,也喜欢到这家浴池脱掉微服泡澡,并在这张柞木条凳上下过泥儿。这么说,“四眼睛”这张柞木搓背条凳,应该算作御凳的,应该算作文物的,而且是稀见专业文物。柞木搓背条凳不但阅历过无数女人体的宋徽宗的龙体在上边亲自躺过,清官包拯的虎体也在上边躺过,今天,我们敬爱的刁三瘦儿大哥的干柴凡胎肉体也在上边躺过。
本来就喜欢吹牛的“四眼睛”曾经自豪地吹牛:“我这张柞木条凳,将来是要入历史文化博物馆的。有人给我十万八万我都没卖。”
不识好歹的是,年轻人不喜欢这种好像后宫太监管理处刑具一样的搓澡工具。一个比较唐突的小青年儿赤吧着身体看到这家伙什儿,竟然浑身哆嗦,不由自主地捂紧了二当家的,尖叫着说:“妈呀!这玩意儿咋恁像电影里给太监净身的那玩意儿。”他这一句话,换来了“四眼睛”整整一下午的痛骂。
让“四眼睛”感到莫大安慰的是,刁三哥说,不在这张柞木条凳上下下泥儿,不经您四哥亲自的御手下泥儿,就好像没洗澡。“四眼睛”激动地说:“我这个御用条凳,只有金贵人才消受得起,那些贱骨头,躺上去就得自动滚下来。”
发家哥同村的小柳也在民生浴池专业下泥儿。黄河滩里来的娃子,什么也没见过,刁三瘦儿的大名却早已如雷贯耳。能够亲眼近距离目睹刁三瘦儿的芳容,足够他回到老家向人炫耀:“哼!我离老大刁三瘦儿只这么远,也就一胳膊远。我还给他下过泥儿嘞。”这当然是他吹牛,他没这个资格,再长几年也没有,不是他身份卑微,是小娃子手艺不行,远远没入道。
不过,与这位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传说的刁三瘦儿近距离接触倒是真的。这个乡下来的娃子见到刁三瘦儿,就像刚进城的娃子见到了一个金发碧眼只穿三角裤衩的外国女人,总想睁大眼睛仔细打量这个原来只在传说中的人物。有一次,小柳痴痴地盯着刁三瘦儿的赤身裸体,突然惊奇地发现:“三哥,你也是两个肩膀一个头啊,你也是两条大腿两个脚丫子啊,你也是一个二当家的两个蛋蛋儿啊!”
三哥“哈哈”大笑,用手指指点着小柳,不知道说啥好。
澡堂子里,大家都光着屁股,全身上下所有见不得人的部位这时都见了人了,因此,澡堂子是一个最人性、最少个人崇拜的地方,中国未来的政治体制改革,应该在民生老澡堂这样的场所举行。全体获选人,无论男女,都要脱光身体,甚至选民们也不妨都脱光,这样选举出来的,才是人而不是神,才是碳水化合物的人而不是特殊材料制造出来的是神而不是人的怪物。
三哥喜欢蜷缩在休息厅角落里,但因为是大厅,也难免和其他洗澡的顾客发生接触和不快。对此,三哥很坦然:“既然你在这儿只是一名普通老城老户,一名普通洗澡顾客,你就不要大惊小怪,兴师动众。”尤其是一些小青年儿,他们不知道这就是刁三瘦儿先生,只看到了一具干尸,只看到干尸生着和他们一样的胳膊腿,而且还不如他们的胳膊腿更粗更壮更年轻,因此,他们在三哥床边高音大嗓门地叫唤。正在闭目养神的刁三哥睁开他的英雄眼,有时候忍不住要说年轻人几句。年轻人是什么呢?年轻人就是谁也不服、啥也不在乎的小公狗啊,就像年轻时的刁三瘦儿。他们会翻白眼,或者回敬三哥几句,有的甚至骂骂咧咧。偶尔遇到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雏鸟,三哥总是笑呵呵地,不与他们计较。发家哥、小海哥会赶忙跑过来,训斥小年轻:“别没大没小,知道这是谁吗?”
听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刁三瘦儿,大多数小青年会不好意思或者有些恐惧地赶快向三哥道歉,也有少数刁顽的主儿不买账:“刁三瘦儿又怎么了?没看到他的时候,想着他是传说中的一条龙;这会儿看到他了,不就是这么一具干巴巴的干尸吗?”
对于这样的不尊重甚至挑衅,三哥有时会生气,但总的来说,他会表现出一种老江湖的雍容大度。是啊,像刁三瘦儿这样闯过三关六码头过五关斩六将的老江湖,啥没见过啊?这样又嫩又狂的小子,他懒得理会。
但刁三瘦儿毕竟是刁三瘦儿,他几十年来能够威震冀鲁豫三省交界处,这威名不是纸糊的,是实打实的。街头那些一般的混子、地痞远远达不到他的层次。这种层次就是对江湖的哲学认识,也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与时俱进的先进江湖品质。在这种先进品质、人杰智慧的指导下,三瘦儿深深地认识到,他迟早是要落伍的。他知道,他这个时代的江湖中人,尽管喜欢在老澡堂里赤吧着身子,走出老澡堂,他们一定会穿上衣服,而且把衣服穿得规规矩矩。衣服不是哄人唬人的装饰,是他们在江湖上安身立命必须穿着的遮羞盖丑的人皮。这在某种程度上束缚了他们的手脚。
今天的后生晚辈,无论江湖中人,还是官场商场中人,他们像狂妄的小青年一样,目睹了刁三瘦儿这样的江湖名人的赤身裸体,目睹了一个个的女人身体、男人身体,目睹了一场场中国男人与中国女人、外国男人与外国女人、外国男人与中国女人、外国女人与中国男人、男人与兽、女人与兽、宋徽宗与李师师、陈小芝与张衣冠、张希同与陈师师等等等等大小人等各色兽类的交合场景,他们看穿了男人女人的衣服,他们会恍然大悟并看破红尘从而异常凶猛,“人嘛,不就TMD这么回事?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呢?不就是和动物一样,吃喝拉撒,交媾繁殖,掠食抢地盘?”这种现代生物学认识观念为他们提供了无所顾忌的进化论依据,在人生的角斗场上,他们轻装上阵,所向披靡。
刁三瘦儿这个正在过气过时的老江湖,在这个开拓创新的新时代,越来越赶不上时髦了,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就要被时代抛弃了,他越来越感到新生代的力量是多么地强大,对于他是多么大的威胁。新生代们对他这样的老江湖继续呆在江湖上碍手碍脚也有点不耐烦了。他的88888的宝马良驹,在他刚下车还没走到别墅楼上的一瞬间,在家门口就被新生代开走了,新生代而且还给他留了个纸条:“老前辈,借你的宝马开开!啥时候开坏了啥时候还给你!”站在二楼阳台上,注视着自己的宝马良驹被红头发的新生代开走,注视着随后呼啸而过的法拉利跑车,刁三瘦儿看到,东边的朝阳咋着看上去那么像西边的夕阳呢?刁三瘦儿果真过气了?刁三瘦儿和他的时代果真老了?
刁三瘦儿走出民生浴池,新生代们打出一条横幅:三哥你好!又一幅:三哥走好!
刁三瘦儿走在新生代五颜六色的人群夹道中,一边不停地拱手致意,一边微笑着发表退隐演说:“江湖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新生代就像早起六七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走出人群夹道,听着背后的呼啸声声,刁三瘦儿喃喃自语:“好汉斗不过不讲义气的人,不要脸的力量是无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