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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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by夜阑卧雨

“我想当个画家!”

阿吉说这话的时候,我和他躺在金黄的麦垛上,太阳把麦垛晒得耀眼,好像徜徉在流动的温暖海洋。

我扑哧一声笑了。

“你开什么玩笑啊!画家的画都是死后才卖大钱的!你要是去当画家,你妈不把你削个半死。”我笑着捶了他一拳。

他也笑了,怯怯的。

我们继续安静地躲在麦垛上,直到夕阳落下。

“梦想是在温饱线以上的追求。”我已经忘了这话是哪位同志说的,或者是我自己胡诌出来。

在当今中国,有关梦想的名言哪一句都比它要积极乐观正能量,当人们追捧着中国首富马云认“干爹”时,“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一度成为至理明言。但作为一群普通高中的穷学生之一,我却记住了这句悲观警醒的话。

我和阿吉和所有出身农村的穷苦孩子一样,渴望通过脚踏实地的努力获得出人头地的机会。而我和他不同的是,他会挤出时间去看郭敬明、村上春树去欣赏美术书上抽象的毕加索画,而我更愿用这些时间补补我被榨压得所剩无几的睡眠。

所以当阿吉说出他要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时我一点也不惊讶。我们就如两条起点相同的直线,朝着不同的方向前进而永不后退。

所以,也不会相交。

阿吉像所有美术生一样过起了学校、美术补习班两头跑的生活。看着他累成狗的怂样,我思考着十年后他混得人模狗样的场景。

“艺术品,这就是艺术品!”西装革履的阿吉俯视着台下密集的欣赏者。面对滔滔不绝的赞扬声深情地讲述着高中那段在狗和像狗之间徘徊的生活,真是好一段积极乐观正能量的经历。

直到当我见证了他那扭曲得太过奔放的线条,我才觉得这种场景更适合出现在他的追悼会上。

日子在一次次测验中随着漫天飞舞的白色试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如今想想老师真是擅长说话的艺术,将我们一群学生晕晕乎乎地骗到了高三。

也许是因为美术班老师也使了相同的伎俩,我和阿吉的见面次数不亚于和生病的体育老师见面的次数。

有时我看见他回到教室匆匆忙忙地书包里掏出一沓钱转身就走。

我拦住他道:“走那么急去干啥撒?”

“交学费!”——美术班的。他回我三大字急匆匆地走了。

那是我们半学期来第一次对话。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我想起曾经一起躺倒在麦垛上的日子。

我们就像两条方向不同的直线,可是在假设无限的区域里的两条方向不同的射线在同一空间会变成两个冷漠的人类吗?

我效仿阿吉的匆忙给自己贴上了高三学生的标签。我学啊学啊学,学到将吐未吐时思考了艺术和单纯文化课之间的差异?

“难道艺术是太平大道而学习却是幽深小径吗?”我看不到阿吉的无奈,他的眼神清澈得发烫,而我在夜深人静的一遍遍怀念以前的快乐。

没有梦想的人是可耻的吗?为什么我觉得所有人都带着梦想往前走啊走啊走,而我还呆在原地思考他们为什么要走?

作为一条头脑有点迟钝而精神逐渐疲惫的射线,我逐渐停下脚步去欣赏那条与我方向不同的射线,我甚至想走他曾经的路,想拉近我们间的距离。

某天,当我从阿吉的抽屉掏出一本言情看得津津有味时,一个有点陌生的佝偻的身影挪进了教室。

“阿吉!”我开心地叫起来。他正搬着一幅固定在画板上的油画。他朝我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尽管教室里并没有人。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阿吉正式的作品:应该是一个谧静的下午,阳光撒满路径两旁高大光滑的白桦,叶子投下斑驳的阴影。仿佛在异国他乡听到一曲熟悉却叫不出名字的钢琴曲。

阳光透过窗子投在阿吉的侧脸,有一瞬间我觉得他就是一个画家,手持画笔在画盘和画纸间不断摆步的艺术从事者。

我开始有点懂得那种一路走到死的勇气从何而来。

没过多久,我过起了原先的生活。枯燥,但是熟悉。

每次我背着和裹脚步一样又臭又长的公式,我的心中会一点点涌起对阿吉的崇拜,但也只是想想。

日子就这样流水般地过了。

高考后我考了所一般的师范学校,因为家人说老师福利好。当我填下志愿后,我听到了阿吉艺考失败的消息。

后来有人说他又去复考,又失败。又去复考,又失败。最后不了了之。

我教第一批学生时,传来他在一家工地上打工的消息。

他那双拿过画笔的手,被水泥侵蚀的手还会托起艺术和梦想吗?

我在既定的轨道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自己的生活。我不觉得后悔,反而有点庆幸。我庆幸于我选择了一条平凡平坦的道路,虽说没有眩目的色彩,但我也觉得快乐,平凡的快乐。

有时我也会向人打听一下阿吉的消息。“他结婚了。”“他生儿子了。”却再没有他复读的消息。

所以梦想究竟有什么用,它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吗?我曾以为我和阿吉是陌路人,如今的境遇又有什么差别?

也许是上帝给你堵死门就会给你留窗跳楼。没几年阿吉就扔了水泥工的饭碗,他下海去做生意了,发了笔大大的横财。

再见他是在一栋阔气的房子里。西装革履、满面红润的男人向我打了招呼。一瞬间我有点恍惚,那还是我熟悉的阿吉呀?

他站在上面拿着话筒激情洋溢地讲着,台下传来一阵阵喝彩声。多少年前,我也幻想着有一天阿吉站在台上西装革履,展示着他的杰作,享受着人们的赞扬。但如今,台上却没有他的作品,只有他讲述的那段从商的血调奋斗史。

酒过三巡,气氛微热。阿吉持着酒杯一个个敬酒。笑着,谈论着。我的眼前是一个幸福的商人,但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为了梦想而奋斗的穷学生。

当我把酒杯递到他面前时,他豪爽地灌下。看着他蠕动的喉结,我侧耳在他耳边附上一句:“你还记得你曾经的梦想吗?”

在落榜后就同参考书一道被扔掉了吗!这样又有什么意思,还不是和我相同!

阿吉细小的眼睛忽然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他谢绝了宾客的敬酒,领着我进了一间僻静的房间。

空气中弥漫着静谧的元素。

当窗帘被拨开,阳光迅速地穿进屋子,狭小的房间变得温暖明亮。

屋正中央显眼地挂着一幅熟悉的油画——静谧的小道。墙上挂着、椅边靠着的,不只一幅画。

阿吉伸出他的手。

我就发现他的手上有一条很长的伤痕和厚厚的一层茧。

“这些年我下海打拼,装过沙子,运过货物。有一次重操老本行时,手却被机器弄残了。我甚至看见汩汩流出的鲜血和戳出的白骨,还好及时做了手术。”他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但手再也握不紧东西,画不成画了。”

我这才想起他敬酒时微微颤动的酒杯。我还误认为那是他太激动了。

“我从来没遗忘过曾经,所以留下它们。即使不能实现也能留个念想吧!”他的手抚过那幅油画,阳光悄悄地爬上他的侧脸。

那深情的双眸牵我忆起曾经。也是一个有阳光的下午,站着画边的少年和油画。与现实相照应的情景,恍若昨日。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我忽然赞同前半句,实现不了的梦想,或许也能当做宝藏,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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