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夜话(七)梦断贺兰(1)

              作者杜鸿儒

                    (1)

在贺兰山下支边的第三年,我20出头,土丫初中辍学,正式和她母亲在队上放牛。牛是她们那里队上的牛。她家在山后,是被乌兰布和与腾格里两大沙漠夹持着的一片广袤的沙地与丘陵。那里天旱少雨,牧草稀疏。赶上天旱,每年都会死掉不少吃不饱、挨不过冬天的牲畜。

放羊的赵谝子后来告诉我:小王啊,你能见着土丫,真要感谢老刘嘞(队长)。当初说好只是用队上的稻草、芦草去换她们那里的羊粪,可老刘心肠软,土丫的父亲又走的早,孤儿寡母的甚是可怜,才让他们母女在春上来,春未走在农场放牧。那时,她们山后的草场就差不多了。

赵谝子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彼此间已经有了好感。这说的有些委婉,其实我们已经暗暗相恋了。这事是这样的:当初我就在畜牧队喂马,那会正赶上“四清”,在队上唯一的大礼堂里,几百号人密密匝匝坐了一片,等待四清工作组的头头宣布家庭成分。平日里在畜牧队的马厩和草滩里,难得见上这么多叽叽喳喳逗笑不止婆姨汉子们。便挤在人群里左顾右盼兴奋的心不在焉。当时台上正喊到我的名字:王二宝,家庭出身——地主。瞬间人就蒙了:眼前发黑,头皮发麻,只觉得头发都惊悚的根根乍起、脑袋木登登的不能自己。与这些反应同时,我一声唉叹,声音之大 竟然使得若大的礼堂一时鸦雀无声,人们齐刷刷的盯着我看。不知是哪来的勇气,我起身质问道: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父亲他可是革命军人啊。台上占队长说:你怀疑我们的调查?怀疑四清工作队?坐下!别影响大家开会!

我知道那年头家庭出身对一个人的前途有何等厉害,就十分自信地辨解道:你们真的搞错了,我父亲可是华北军区速成中学的文化教员。台上的人就不耐烦了:这对着呢,可你爷爷是干什么的?家庭成分要上追三辈,你知道不?

会后我真是万分沮丧,可依然抱着一丝希望去队部找他们。面对面才看清,占队长中等身材,慈眉善目,面皮十分白净,端端正正一张国字脸。后来我和我妈说起此事,我妈说:那是佛相,对人不会忒狠。在办公室里,姓占的头头态度一下子变的十分和蔼,和在台上训斥我时判若两人。他告戒我:我们是按政策办事的。上边怎么定,我们怎么执行。小伙子,听队长说你表现的不错。家庭出身由不得你,路还得自己走。老队长在一边挤眉弄眼的示意我——大概是让我别讲话,别给他惹麻烦。

四清队走后队长跟我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跟他们闹个啥?俺不管你们啥出身,只要你好好干,俺都奖罚分明、一视同仁。

这以后,我开始有意识的表现自己:在本职工作之外,任劳任怨,听从队长的调遣。那时,队上还没有文书一职。随着政治气氛的高涨,队长让我试着在工作之余,搞些黑板报和墙上的宣传标语、宣传画之类“应景”的活计。没成想被我搞得像模像样,一发不可收,还受到上方的表扬。一时间队部前、房屋后被装饰的今非昔比,热闹非凡。人们丝毫不觉得那些土坯墙上的大字是否正规,那些夸张的毫无美感的宣传画是否和谐,远远的看上去只觉得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队长见此大喜,索性就把我从畜牧队调走当了文书。

那年春天,我正在大礼堂前写板报。身后的土路上有牛群经过,趟起阵阵黄尘。随后就有女孩声音传来,是那种很有张力的西北普通话。虽然硬朗些,可十分悦耳动听。我不觉回过头,哇,是土丫。那时我还不大认识她,只是几年前,在渠坡沟边,远远的看见她跟在父母后面赶着牛群;去食堂打饭的路上遇见她也没有在意过。这个脸儿瘦瘦的、身体单薄的小女孩。此时她已十六、七岁,已经有了亭亭玉立的轮廓:她脖子匀匀,眼睛明亮,微黑的脸儿似乎有些腼腆,十分俏丽。已经有了大姑娘的模样。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说话。

“你就是土丫?”

“对。你们队上的人都这样喊我。实际我既不土也不丫(她后来说,总听到一些北京男知青‘你丫、我丫的声音。以为篾称)”。

“哪你到底叫什么名子?土丫这个名字挺好听的。”

“你叫我什么都行,俺爸给我起的蒙族名字叫图雅。”

“那你是蒙族人?”

“就算是吧。俺爸是蒙族人养大的。俺爸是民勤的,俺妈是四川的。”

土丫说着盯着黑板上粉笔字,脸上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你这青年(此地对知青的泛称)和我们老师写的一样好看……可惜他调走了,俺也不念书了。”

“你也写个试试。”

“我不,我写不好字。可我会画我们那里的马兰花。”她看了我一眼有点儿不好意思。

“是吗?”我递过几只彩色的粉笔,指着黑板上刊头的空白处。黑板有些高,土丫翘着脚尖,挺胸展臂,认真的画了起来。那些线条笨拙质朴,可是非常熟练,效果和装饰画差不多。大概是满足了她的表现欲,姑娘笑了,天真无邪的笑,很是好看。

“咋样?画的可像?”

“真不错,如果你继续上学会画的更好。你……”

土丫的脸上静止住,离开了我的注视。这时她母亲,一个身体结实、颧骨赤红的中年妇女,扬起手中的鞭子一面向我友善地示意,一面招呼女儿去赶牛。土丫就转过头,恢复了起初的腼腆,朝我看了一眼,那清彻眼晴里闪烁而出的光亮,是我从未见过的,像宝石般晶莹剔透的一闪,美的耀眼。只听她说道:……青年,谢谢你。说罢就燕子般飞向牛群。我突然有了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心里涌现出的渴望之情,既难以名状又羞愧难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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