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猫花头
1
实在很困。在偌大晾衣场最中心位置的一块方形地砖的中间,我躺着。
我是在很审慎地扫视四周无异常的情况下,才尽情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慢慢躺在比我还要慵懒的阳光上。
我最近十分注重形体造型和气质修养,即使是伸懒腰,也要有风度,四蹄要尽量的靠近,让后背高高地隆起,然后由前胛骨开始向后分阶段地隆起脊椎骨,从侧面看,必须形成波浪似推进的优美曲线,像医院病床旁观察心跳的那个屏幕上的波浪线一样,起伏匀称尽显美感。
同时,肌肉也要尽量拉开,全身筋骨舒展开来,凸显雄性的健壮体魄和阳刚之气,因为不排除有某个偷窥者藏匿在灰色高墙下浓密的蒿草丛中,或者垃圾场堆积如山的黑色塑料袋之间的角落里,咬牙切齿觊觎我独霸的这一大片铺满地砖阳光无限的晾衣场。
强壮的体魄足以让同类望而生畏。
在这片领域之中,除了万恶的肥肥还没有让我畏惧的雄性;还有一个特别重要不可忽视亟须关注的问题,就是很有可能婀娜的小M也正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如果让她发现我不够绅士,嘿,几个月来小心翼翼建构起来伟大雄性形象,就会土崩瓦解灰飞烟灭,后果相当严重。
君子呐于言而慎于行,谨慎!
2
提起小M,我浑身骨头发酥。
我承认自己挺色的,前前后后与几个异性有过肌肤之亲,确切说应该是三个,斑点、圆圆和黄黄。
对啦,不知道黑妞算不算,如果算的话,就是四个了。
黑妞真叫黑,浑身上下黑得光滑明亮,牙齿却白白的,身材微微有些胖(那是因为有好美味佳肴时所有雄性都绅士起来,由她尽情饕餮,绝不计较),极像非洲赤道几内亚的女黑人,那种鬼魅般的美丽,每每让我涎水流淌。
那次也是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窥见她躺在伙房旁的石阶上晒太阳,周围竟无往日围前围后大献殷勤而眼中欲火熊熊的我的同性。
我踟蹰而前,发现她身子舒展摊在地上,美丽的头颅没有缩在自己的怀里,也是自由地搁置在光滑的石级上,睡态明显十分放肆(其实应该是放荡)。
这让我不禁动情,走过去绕着她转了一圈。
黑妞依然甜甜地睡着,腹部柔软地起伏,像一片温暖的草地令我神往。我太想和她亲近了,就深深吸口气,让忐忑的心平稳,贴在她身旁躺下,一只手搂住她的脖颈。黑妞眼睫毛忽闪几下,没有理我,这让我大为感动,我终于情不自禁地伸出粉红色的舌片,在她漆黑一片的脸颊上轻吻起来。
当我闭起眼睛陶醉在无比幸福之中时,重重的一拳砸在我的脸上,没等我回过神来,尖利的指甲已经撕裂了我的嘴唇.
我倏然发现,黑妞怒视我的目光竟然那样凶残。
我落荒而逃,地上洒下一行歪歪斜斜的狼狈的血迹。真糗!
其实,我没有什么邪念,只是挨近她呆一小会儿而已。
然而,对此我却付出沉重的代价,概括起来有三个方面:一是身体的,嘴角的伤口让我半个月来生活艰难,寝食不安;二是心理的,黑妞愤怒的利爪与其说扯破了我的嘴唇,毋宁说撕碎了我的心,让我在爱上小M之前一直深深地痛苦着,竟几次想撞到厚厚的表皮斑驳的灰色石墙上,一死了之;三是舆论的,这次一厢情愿亲吻事件,舆论界大哗,我被指责为卑鄙下流、猥琐丑陋、色胆包天、品行不端。甚至成为偷窥狂、窃吻犯乃至强奸未遂的代名词。
唉,我的一世英名!郁闷。
后来才知道,敢情他妈的黑妞是个性冷淡!
从此,所有的异性看见我一概躲而避之,斑点、圆圆和黄黄看我的眼神也不再脉脉含情,倒很有些冷漠和睥睨,全无跟我在一起时哥长哥短的媚样,仿佛曾跟我谈情说爱是她们毕生的奇耻大辱。
更有甚者,连老咪咪那刚刚出生一个多月的小母崽子因从台阶上掉下来被我抱起,却尖叫着挣脱我的怀抱,跑到她老娘那里喵喵地哭,好像我严重地伤害了她的女性尊严,结果那老咪咪红着眼睛疯一般地向我扑来,大骂我变态,害的我又一路落荒而逃。
只有小M,只有那个柔软的像一团棉花的小M,总是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病恹恹静幽幽地看着我,有时眼睛满噙泪水,也有时对我淡淡一笑,那般柔弱,楚楚动人。我敢说,丝毫不比《红楼梦》里的那个金陵泊来的绝妙佳人林黛玉差劲。绝了,正宗的病态美!
3
一个星期日,我发现老猫床头有一本《神秘信仰之谜》的书,我随便翻了几页,挺有意思的啊!就读了几个章节。
这本书应该属于人类社会学范畴,虽然我不懂哲学,可觉得里面说的蛮有哲理的哩!有一段说人类的的原欲包括食欲、性欲和知欲,食是为了生存,性是为了繁衍后代,知是为了保护强化和改进人的生存和繁衍。这三种欲望是人类生生不息的原动力。
应该说,我是只有文化,有理性的猫。我也善于思考。
我想,猫类不也是如此吗?我们在食和性的要求上并不亚于人类,只不过在“知”方面明显落后,所以才使得我们没有文化,没有道德,才使我们物种处于低等状态。
我忽然有了一种忧虑感,为我的种族文化的缺失而忧虑!不过,我觉得我对小M的情感还是蛮文化的,绝不仅仅是出于性的要求,而是一种类似于人的爱情。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荒唐啊。相对于小M来说,黑妞算什么呀?膀大腰圆身脸黢黑,掉到煤堆里准会让烧锅炉的大喜,以为抠出了一块乌亮的好煤。放到西方社会,黑妞就是那晃着巨臀端茶倒水的女佣,一个下等仆人,而小白肯定是伊丽莎白的孙女、英国王室的公主,穿着曳地长裙,腰身像杨柳枝条细细,像围墙头的月牙儿弯弯,像池塘里的水波儿软软,像芙蓉姐,不,像小S的造型那样性感,好一个纯洁美丽,温情可爱的小M。
我实在不明白,我怎么没有及早的发现她的存在呢?
总之,有了小M,我感觉前途有了希望,生命有了意义。我那因偷吻事件而关闭的情感心窗又悄然开启。
我蓦然想起一首歌,那是每天那些人在工休时间走出车间,在阳光下排得笔直做操时放的歌曲,做的是心理保健操,歌名是《从头再来》。
看成败,
人生豪迈,
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我哼着,虽然听起来不像唱,像哭,让墙头房角的同类们都眼光怪异地看我,仿佛在看火星猫。但我觉得挺有味的,继续哼着。
然而,身后有个声音尖尖地说:“花头飚了!”
飙是这里的方言,意思是疯、癫、呆、傻。
我陡感伤心。
4
我叫花头,为什么我不知道,直到那一天我才恍然大悟。
一场大雨后,我小心翼翼接近甬路旁白茫茫亮晶晶的一片雨水时,发现里面有一副一塌糊涂的画面,褐色的毛发上杂乱无章地分布着奇形怪状的黑斑黄斑,好像连五官都挪了位。看了好半天,我才寻觅到鼻子、眼睛在哪里。
哦,这就是我的脸!果然灿烂,让我蓦然想起巴黎圣母院巍峨钟楼上的卡西莫多。
当时好一阵郁闷。老猫不时拍着我的脑壳说,十八张京剧脸谱画在一起,也没你花花,实在是其花无比!
我不知道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因为这实在不能怪我。听前辈说,我妈是干净的白脸,姥姥是对称的黑白脸,姥姥的妈是富贵的金黄脸,姥姥的姥姥是像豹子似地斑点脸,再久远就无法上溯了,无家谱文本可考,故略。总之,从谱系上看家族血统还是相当纯正的,天知道到我这里竟搞成这个模样,实在是辱没祖先。
还是老猫时常安慰我说,花头啊花头啊,你是集历代祖先优点于一脸,一张脸谱就是一本家族史,弥足珍贵呀!。
虽然我也有一定的文化(我想大约相当于人类高二的水平吧),我还是不知道他是在夸我还是损我,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喜欢我,因为我是他的朋友,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听众。
老猫不是猫,姓毛,也不老,三十多岁,不过委实有些老气横秋,有时我觉得他是不是战国时人呐,比《神话》里的那个蒙将军的时代还要老。老猫是文化人,好像在一个县里的文化馆工作,满肚子历史,整个一本生物版的《上下五千年》。
老猫孤僻,心里装不下第二个人,所以超越物种界线,与我成了莫逆。
每到晚上我就踏着月光跳上老猫的窗,鲸吞他带给我的美食,然后舔舐着他枯枝般的手指,一声不吭地听他说话。
老猫这时便摘下眼镜,一边说,一边凝神望着窗外幽幽的月亮,样子特忧郁,让我也每每伤感起来,表情开始凝重且庄严。
老猫学识真叫渊博,天文地理古今中外风花雪月鸡鸭猫犬,无所不知。他语气永远是嘶哑而低沉,忧郁而沧桑,像夜里的风撕扯梧桐树叶。
他最爱低吟歌德的那几句诗:
因为大自然
麻木不仁;
太阳照好人,
也照歹人,
月亮和星辰
照耀义人,
也照耀罪人。
月亮低低伏在大墙头上,树影绰约。声音飘出窗外从草尖上滑过,像冰凉的山泉呜咽。他凝望夜空,一动不动像操场西侧裸露的岩石,眼神忧郁而深邃,方正的唇角微微翕动。也许他在想家,想念亲人;也许是在虔诚忏悔,反正他很孤独、痛苦。
我不懂歌德的诗,但我知道它像一簇火苗,点燃了老猫的思想。
我也知道我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人群,包括经常给我吃熏鱼的老猫。
我时常想,我是否也是有罪的。《圣经》说人一生下来就是有罪的,也叫做“原罪”。那么,我们猫类一生下来是否也是有罪的呢?我不知道了,但我知道自己可做了好多的坏事。比如晚上偷偷把肥肥身边的半条鱼叼走,送给了圆圆吃等等,看来我是罪猫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