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谎者的坟墓 part 3 薄荷与九里香 5.

九里香,始载于《岭南采药录》,常绿灌木,有时可长成小乔木样,株姿优美,枝叶秀丽,花香浓郁。知道她名字的第一天,我就觉得这个有些怪异的名字似乎在哪里见过,后来才想起来自己曾在极度无聊的时候翻过中药百科,正好看过这味药。

九里香和七里香的样子很像,所以有时我故意在她面前唱周杰伦的《七里香》,并把“七”改成“九”,她也拿我的名字开玩笑,天天“园芜、园芜,田园将芜胡不归”,父亲没说过我的名字是不是从《归园田居》里来的,她说她父亲也没告诉过她为什么用九里香给她命。

少年时,我曾幻想过名字里是否有某种强大的力量,像一根绳子,将一个人的性格、爱好、特长都紧紧联结在肉体内,所以即使可以我也不会轻易改名,那对我来说就像是更换了灵魂。我解释不通自己的名字,柳园芜,柳园已芜,又有什么意思呢?荒草萋萋、房倒屋塌的场景又有什么值得留恋呢?父亲不说,我也不想再过多思考,只当是张三、李四这样的代号,只要让人家知道这个名字对应的人是我就足够了。

不知道是这个名字给我带来了内心的荒芜还是天生孤僻的性格让我远离人群,所有我渴望拥有的东西只会渐行渐远。我渴望成功,却没做成过一件事,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我渴望友情,却从未收到过生日祝福,也从未祝福过别人;我渴望爱情,却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坠入爱河,而我只能在孤独的湍流中泅渡。

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难以置信一个漂亮、知性、阳光的女孩子竟踏入我冰冷灰暗的世界,可她就在那里,就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车里播放着夏川里美唱的《長い間》,我唱日语,她应和着中文,田边的金黄色油菜花让一切都变得清爽起来,长途驾驶的疲劳感都飘向九霄云外。

戴着草帽、穿着背带牛仔裤的九里完全融入了画面里,我幸福着也孤单着,因为自己仍旧是画面外的那个,如果我出现在画面里,如诗般的岁月静好瞬间就会变成镜花水月,被我这颗小石头冲击起波澜,支离破碎,我不要变得那样不解风情。做画面外的人没什么不好,不参与进去虽没有喜悦,也不会再有痛苦,就像眼前的宜人景色,看过忘记便好,我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让它装进记忆,回忆腐烂的样子比枯萎的花草更显凄凉。

她就是这样,无论在什么场景都不显突兀,她曾给我看过在日本的照片,穿着红色振袖的身姿让大阪城都黯然失色,若我有几分艺术造诣,定要画一幅《日本服饰中的夏九里》,还要把此刻我眼中的风景一同画下来,永远挂在我们房间的墙上。看吧,我就是这样矛盾,一边不要产生记忆,一边想画下来,好像只要不装进大脑里就算挂在墙上、画在教堂的穹顶上都没关系。

有些路总是觉得短,六百四十八公里短、一千二百公里也短,油菜花海在两侧的车窗里快速倒退,云也在快速倒退,唯有时间不会倒退,她睡着了,静静地毫无防备地睡着了,车内与车外已然被玻璃隔断成两个世界,车里是温暖的幸福,车外是花和梦在轻舞,被人爱着的感觉是幸福的,被人需要的感觉是幸福的,被人拥有的感觉是幸福的。独自在黑夜中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时候,曾无数次在被灯火染成淡青色的夜空中看到过被拥抱着的幻象,我害怕自己拥有随时会被剥夺的幸福,在缝补好的心上剜个更大的洞比不缝补更痛,终于有一天,那幻象找上了我,让一切都变成了真的。

提出旅行的是九里,在夏季最忙碌的时候她不堪重负辞掉了工作,我则在她辞职前一个月被通知“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来公司了”,没有解释、不由分说。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事,好事从来与我无关,倒霉的事毋庸置疑,我暴躁的脾气被磨没了,希望磨没了,天真也磨没了,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一旦习惯起来,不合逻辑的事情也会理所当然。

我觉得是这个名字为我招致了厄运,只要一看到自己的名字就会联想到凄凉的场景,就像在隐喻着我的未来,而一想到那荒芜的未来,眼前的希望和对某种不存在事物的憧憬就会在顷刻间变得难以找寻,所以我不敢去想将来,哪怕是明天或是下一分钟我都不敢去想,所以在对渺茫的未来感到困惑的时候,我就只想睡觉,睡醒之后,执念就会淡忘,但事情还是照常发生,照常被人算计、照常被开除。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内心真的毫无波澜,以往遇到不好的事情虽然嘴上说无所谓,心里的失落和挫败感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掉,这次不同,看着她的睡颜,仿佛正在凝视着一潭静的像镜子的水,没有风所以没有一丝褶皱,听说九里香可止痛,我不通药理,但她这味的确对了我的症,没有从前的对生活的失去希望,现在一心想的全是如何找一份更好的工作,我不想再凑合,也不再迷茫,有种胸有成竹的感觉。

我相信名字里一定隐含着什么神奇的力量,它掌握着人类灵魂的一部分,不仅仅是人类,连动物、植物也尽是如此,猫因为叫猫才有了在车后排座椅上打盹儿的自在而不必苦于长途驾驶,薄荷因为叫薄荷才提神醒脑且对人无害,“人”的名字本身就赋予了人类极高的智慧与能力,每个人又通过不同的名字被细化出了更多能力、想法、性格,像我的孤僻和九里的阳光开朗。

曾听过有人二十年间每天在同一间餐厅吃同一道菜的故事,遗憾的是故事里并没有出现主人翁的名字,我想他这份在孤独中的执着或许也可以从名字上看得出来,这不是生拉硬拽强行将人的性格和名字扯上关系,而是自然而然的,若是知道那个故事的主人翁的名字,一定会惊叹“他果然叫这个名字!”,就像许多叫“咪咪”的猫那样自然,好像在记忆里删除了有关某个人的回忆,潜意识中仍未遗忘似的,九里便是这样,我以前根本不认识她,在她第一次自报家门的时候,却对这个有些奇怪的名字毫无刨根问底的想法。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若我不叫这个名字会是怎样呢?此刻那个拥有别的名字的我又在何处呢?会遇到九里吗?她仍就叫这个名字吗?这样想来,虽然我困于随时会被命运捉弄、将我仅存的一点幸福都夺走,可若我没有这个名字、不与九里相遇,我大概连这星星点点的幸福都不会拥有了。

我爱着她,深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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