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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天象不好,天阴阴的,飘着毛毛细雨。平溪城郊野也已是一副隆冬时节的样子,遍地的枯草已经腐朽殆尽,只余命根躲在黑土中苟且静待来年的春风。
一座废弃的茅屋勉强为一行赶路人提供了庇护,虽然屋子四壁漏风,屋顶还漏雨,但至少他们暂时躲过了老天爷的为难。
地上摆着个少年,依旧沉沉睡着,即便屋顶雨珠砸落,也没能将人唤醒。
少年边上盘腿坐着两个人,手上皆都掐着诀法,眉头深锁,好似在与谁斗着法。
时间分秒流逝,那二人额上的汗水更甚,滑落衣襟,染湿了一片。
其中一个男人猛然吸了一口气,惊魂未定。缓了片刻后,他转而去查看另一个男人。
“大师兄?”傅涟拍了拍傅沉的肩膀,“掌门师兄,你没事吧?”
目帘轻启,底下半掩着的眼眸低低得垂着,“我没事,看来师叔公是念我念得急如星火了。”
“打从开阳城我们就被他盯上了。想北上也去不了,一路被牵着鼻子走到了平溪城。现在离那西府逍遥谷还有段距离,怎么就被他抢去了归霁的三魂七魄!”
“师叔公嘛!”傅沉无奈一笑,“一个隐居避世的元婴灵圣,又是五长老之一,想来他那无边的法力放着不用也挺浪费的,就来管管闲事。他一把老骨头,吃的海棠果比你吃的饭还多,你抢不过他也是正常。”
傅涟看了眼身旁睡着的少年,“师叔公入梦来抢归霁的三魂七魄,方才师兄也逐着去了。依你所见,师叔公他老人家到底想干嘛?”
“他是五长老之一,古悼山的事情他应该是知晓了。他知道麒麟碧对于南越派和我们的意义,也知道我的脾气。他明白劝不动我,所以就只能从阿霁身上下手。”他的目光也跟着落到了归霁的身上,“他是个阴灵修,多半是想来硬的,让归霁直接入轮回道。”
傅涟掂量了下事情的轻重,“大师兄,我觉得……”
“不必劝我。”他神色坚定,“麒麟碧是个香饽饽,各门派都想要。现在他们只能暗地偷袭,要是没有归霁,我们就是个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活靶子。”
“眼下两个小的先行往远山以北直接回纪墨郡,也算是替咱们引开了一部分人。也许……”
“阿涟,你只想到了路上,就没想过回琅琢天山以后的事吗?”傅沉厉色道,“无澜派成了他们的幌子。只要麒麟碧在我们手里一日,南越派就永无宁日。”
傅涟默了默,“那师叔公他到底是哪头的?”
“师叔公虽然是五长老之一。除去那个从不露面的土相长老,他算是里头最不理俗事的一个,这么多年都活得与世无争。且以他的能耐,麒麟碧对他而言不过是块石头。他此举,多半是对事不对人。”
“你能确定吗?”南越派二弟子犹疑道,“我是说,万一他也……”
“他老人家都已经是个元婴灵圣了,难不成他还真想弃了阴灵道,转头去升天!”
傅涟琢磨了少顷,“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有先例在前。”
“五月仙道的那位?”傅沉不屑,“是上天还是入地,不就是后世徒子徒孙随口那么一说?”
这种在修真界算得上是大逆不道的话,就连傅涟也听不下去了,“就算你不待见五月仙道那群阳灵修,也用不着在这里诋毁人家祖师爷。”
傅沉支起一条腿,“哪天叫他们祖师爷脚踩祥云、头顶霞光出来在我跟前显个灵,我就跪下给他磕三记响头认错赔罪!”
屋外忽一阵明晃,紧跟着一记闷雷震惊四座。
傅涟朝外望了望,惆怅地叹了口气,“我是不是该背着地上的保命符离你远些,省得受到牵连,还死得声名狼藉!”
“人嘛,总有一死。不能万世流芳的话,臭名昭著也不错。”
傅涟坐在地上,身子朝他那处微倾,“其实死得默默无闻不也挺好,清静!师兄你又何必在这种事情上强出头。”
“有什么好的!”心中的不甘随即挂在了脸上,他呛声道,“像师傅那样?他给百派练了多少灵石灵脉,多少次险些走火入魔。到现在还有谁记得他?再过百年,又有谁会记得他!”
破败的茅屋内,一瞬寂静无声,只闻风雨陡然呼啸。电闪雷鸣,仿佛就连老天爷都在替那位枉死的南越派掌门而悲鸣。
傅沉沉吟,“师傅是我毕生的信仰。我这一辈子,也许生来就是要替师傅报仇的,所以也就只剩下声名狼藉这一条路了。阿涟,我成不了盖世英雄。我的心眼只有那么大,全都被仇恨给填满了。”
傅涟看着他,好似看着的是个陌生人。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傅沉与去古悼山之前的他判若两人。师门恩怨的确是他们南越派每一个修士心中的痛。但十多年过去了,他们也都将这段痛楚深埋在心底。当年,长老们说归崆此举是在替无澜派清理门户。两派掌门间的过往他们多少也知晓一些。但在血洗古悼山那一夜前,傅沉甚至时常劝他们放下恩怨芥蒂,专注于慧心。然而,他自己却成了第一个去屠山的人。
一切好似便从那一日开始失控。那一日,傅沉在福安城的西城门外,斩杀了一个暴徒,救下了个姑娘。
那并非是衡坤剑第一次饮血,却是它头一回嗜命。
目光复又落在了身旁躺着的那个少年身上,傅涟欲言又止,最后只道:“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入谷。”他当机立断,“现在这世道,灵修横行。无论阴阳,一具无主之身早晚都会被识破,我们必须要拿回阿霁的三魂七魄。既然硬抢抢不过,那么只能软磨硬泡了。”
翌日天还未明,这一行人就趁着夜色的掩护隐入了西府逍遥谷。谷内景致依旧,只不过迎接他们的并不是谷主飞来的臭鞋,而是一个小道童。十来岁的模样,圆脸杏眼,虎头虎脑,长得十分敦实,却看起来古灵精怪。
“师傅说了,你们三个远道而来,路行千里,怕是累了。”古灵精怪的道童十分老成地开了口,还有模有样像个大人似的恭恭敬敬作揖,“师傅让我先带你们沐浴更衣。稍后还有简单的宴席招待。”
傅沉背着归霁立在原地打量了他少顷,“卜师叔?”
傅涟闻言也是原地一愣,跟着上下打量了道童两圈。
卜易师叔他们可都是见过的,论年纪也过了而立之年,怎的几年不见还返老还童了!
被唤作师叔的小道童笑了,“没想到一眼就叫让你给识破了。别来无恙啊,小沉。”遂低头瞧了瞧自己现在的模样,好像有点不太好意思承他这一声师叔,“既然认出来了,那叫我小易就行。师叔……怪别扭的。”
南越派年轻的掌门咂摸了一下嘴,也觉得刚才对着这个道童喊的一声师叔怪憋屈的,便当机立断顺着台阶下来了,“那行吧!”
警惕的目光在二人间来回转悠,傅涟心里没底,他不知道这到底是鸿门宴还是瓮中捉鳖,而自己是不是着了他人的套。
归霁的三魂七魄早先已经入谷,现在带着皮囊来,可谓是自投罗网。但傅沉好似有十足的把握一般。而傅涟也揣着自己的小心思,没有加以阻拦。但此行到底是福还是祸,眼下他是半点端倪都瞧不出。
忐忑之下,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背着人的傅沉,但见他作了一脸的从容和善,便也只能沉淀了心绪。
这里是西府逍遥谷,是当今灵圣的地盘。眼下不管是他那掌门师兄决定要留下,还是他们压根就走不了,反正没得他这个老二来选。
小道童往傅沉的背上望了望,忽而换了一副童言无忌的嘴脸,看好戏般接着道:“师傅他老人家还说了,男女终归是要避嫌的,所以将冥安亭空出来了,用来安置这位姑娘。”
兴许是这道童的嘴脸切换得实在太快,叫来客难以适应。傅涟一脸的一言难尽,脑袋里闪过“为老不尊”这四个大字。他没来过这里,故而不晓得那冥安亭究竟是何方圣地。但傅沉是知道的,继而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冥安亭位于谷中泞湖的中心,是平溪道人闭关之所,来去皆靠一叶小舟。除非平溪道人自己乐意,否则外人根本接近不了。
傅沉背着人没动,显然不愿将这具无主之身交给手握其三魂七魄的人,落得个满盘皆输的结局。傅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踌躇着是不是应该当即转身就跑,以及该往哪儿跑。毕竟他也不是全信那些人说的话,自然不太乐意把保命符这么轻易地就交出去。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位返老还童的卜师叔是不是本事依旧,但仅依着他们那位师叔公的能耐,送归霁上路可谓是轻而易举。
道童看出了他们的犹豫,不由地捧腹哈哈大笑了起来,还真像这个年岁的孩子似的。可这副神态落在了傅沉和傅涟眼中,这两兄弟却只觉得阴恻恻的,瘆得慌!
“师傅到底是师傅,果真是料事如神!”卜易兀自引路,也没管后面的人有没有跟上来,“师傅关照了,叫你们放宽心,尤其是你傅掌门。冥安亭灵气重,宜调理这位姑娘的伤势。”他顿了顿,“三魂七魄也已经置于那里,先行调养起来了。”
水声潺潺,海棠花瓣零星漂浮在川流中,不急不慢地往泞湖淌去。
傅沉思量着,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我想先见师叔公。”
“傅掌门好是心急!”道童未作停留,甚至连头都没回,“师傅交代了,后头要谈的事情伤神。既然你们已经入了西府逍遥谷,吃穿用度都不用愁,也就不急着离开。还是待吃饱喝足了,精神头养好了,再从长计议吧!”
这片世外桃源,傅沉年少时跟着师傅来过几次,后头自个儿也来过几次。虽然谈不上十分熟悉,但平溪道人的脾气,他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那老头虽然看起来没什么脾气,也很好说话,但实则犟得很,绝对不能同他对着干!
往泞湖的这一路,一行人都没有再开口。
他们行了小一刻钟,就见得前方一片碧绿破开了两旁错落有致的樱粉,跃入眼底。再往前几步,碧波千顷,一望无垠。
头顶的天空朦胧,氤氲水雾化开了烈日,只余五光十色耀得谷内亦幻亦实。
傅沉从前是来过西府逍遥谷的,还不止一次,也亲眼见过泞湖的浩渺。却不知为何,眼前的景色叫他一时晃神,遂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接踵而至。
道童抬手一挥,便有木筏从远处往他们这儿漂,随着水波沉浮,摇摇晃晃的。
“傅掌门把人交给我便好。”这位辈分高出他们一个头的道童十分客气,“早些梳洗,早些用膳,一觉睡醒也就能见到师傅了。”
“怎么,师叔公他老人家不在谷内吗?”他盯着那条小船,怎么都觉着不靠谱,“竟这般与我们拖时间!”
“傅掌门多虑了。”卜易沉稳应对,“我师父常年隐居在这里,上一回出谷还是因为你们琅琢天山的事情。眼下虽然遇上的还是你们南越派惹出来的烂摊子,但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他老人家也没那么沉不住气。毕竟……”他朝傅沉身后望了望,“眼下性命攸关的是无澜派的人,我师傅与他们那群符修和阵修也没什么交情。”
“我看未必。”傅沉也不好糊弄,“师叔公隔了大老远就与我抢人,看起来可不像是你说的那般轻巧。”
对峙的氛围一触即发,直叫立在一旁的傅涟如坐针毡。这一路上,阻挠无数,险象环生。眼下,各中曲直又是扑朔迷离。他自知不是平溪道人的对手,更不想在这西府逍遥谷内与那位灵圣打一场毫无胜算的硬仗。但显然,傅沉没有把这场鸡蛋碰石头的博弈当回事。
他也不知道自家掌门师兄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
道童的脸上倏尔闪过了一丝无奈,却也不过是转瞬即逝。他脸上挂着笑,说出的话却没那么亲和,“傅掌门这是信不过我与师傅。”
傅沉唔了一声,“被人盯在屁股后面追了一路,心情难免不好。又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一路,见谁都疑神疑鬼。”他继而也还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人心都是肉做的,将心比心,小易师叔能理解吧!”
傅沉本以为这一席话换来的会是对方又一轮的针锋相对,岂料那道童模样的卜易竟默了少顷。
片刻静默过后,卜易的一声长叹荡在了这永恒的春色中,萦绕耳畔,久久消散不去。傅涟也不声不响地叹了一口气,觉得心累。
“魇魔啊……”道童叹了又叹,“真他娘的难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