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群众运动到运动群众

从群众运动到运动群众 | 冬川豆

2015年4月27日 07:58 阅读 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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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面图片- 1840年代的香港

明白人无需太多的解释,因为他们天生喜欢越过表象深入实质。不明白的人离开符号和标签就无法思考,犹如残疾人依靠轮椅。如果“千真万确的事实”扰乱了他们宝贵的标签,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斥之为谎言和阴谋,逃回自己舒适的轮椅上。事情大概只能如此,因为这就是世界的隐秘法则。


     处置西洋,始终无战法。”

    郭嵩焘(1818-1891,晚清政治家,湘军创建者之一,清朝首位驻外使节)对他的同侪说。他的意思是:洋人志在通商,交涉就讲通商好了。士大夫的认知结构出了问题,一定要用张邦昌和刘豫时代(北宋末年)的历史经验来判断李鸿章时代的利弊得失。

    战争和仇恨与其说源于利益冲突,不如说源于决策者对利益的错误理解。他这种想法颇能投合十九世纪的天真和乐观,把人类想象得太理性了。

    从后续的历史看,通商完全可以被想象和建构成战争的一种形式。“商战”的想象在张之洞时代进入学堂课本,很快就产生了抵制洋货的衍生物。

清末思想家郑观应所著《盛世危言》,其中最早提出了“商战”理论。图片来源:凤凰新闻端

    袁世凯政府在《二十一条》交涉期间,发现了这种超限战(动用一切手段,超越传统战争手段范围的战争形式)的好处。无形态群众没有责任能力,因此受害者找不到适当的交涉对象。徐世昌政府(1918-1922)在五四期间、段祺瑞政府(1924-1926)在五卅期间,都发现了同样的好处(袁将谈判信息泄露给新闻媒体,间接造成群众示威,以此向交涉对象施压。徐、段也是这么干的)

    不过纵容暴民是一回事,自己组织暴民又是另一回事。北洋政府总的说来思想不够解放,只有国民革命才能实现群众运动的全面升级和专业化。

    这里我们必须纠正一个常见的误解:抵货运动不是简单的宣传鼓动,更不是理想主义者所能胜任的工作。宣传鼓动很常见,理想主义者(或业余爱好者)也很常见,但影响历史的可能性几近于零,也不大可能得罪任何人。

    保路运动的反外资宣传如火如荼,但真到了捐款赎回路权的时候,募集的款项连办公费用都不够。外国银行家和列强从来不曾反对大清臣民自己集资,根本没有形成冲突的可能。老舍和他的同事下乡鼓动农民抵制日货,得到的答覆只有两个字:“便宜”。

    鲁迅则用他特别喜欢的那种阴恻恻的语调说:对于那些质量坏要价高的奸商,抵制洋货可真是件好事。

    真正有效的抵货运动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刑事犯罪是其中最重要、最不可或缺的环节。没有当局的默许,根本不可能展开。

    Paul S.Reinsch(1869-1923,是美国政治学家、外交家,1913-1919为美国驻华公使,著有《远东的知识和政治潮流》、《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等)见证了五四运动的场面,将学生领袖称为“群众运动警察”。(如果将这个乏味的名词翻译成当时社会常说的“丘九”(1949年上海春明出版社出版的《新名词辞典》内的"丘九"定义:“五四运动后,学生参加社会斗争,每不免有鲁莽的行为,一般人认他们不亚于任性的军士,称之为丘九,盖喻其堪与丘八(军士)相伯仲也。”),或许更能传神地表达观察家的真实感受。)

    纠察队封锁和搜查商店,连路边小贩的草帽都没有放过。如果发现日货,当场予以没收。如果这种事情由冯国璋和张勋的士兵做出了,受害者肯定会向大帅投诉。既然爱国群众没有名字和领导,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受理业主的控告了。

    北京人上次领教这样光天化日之下的抢劫,还是在义和团的时候。店铺不堪骚扰,纷纷关门大吉。爱国群众于是转而搜查路人,扣押他们随身的洋货。如果有人太喜欢全身穿满外国时髦品牌,那对他真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

    私刑者的战利品很快就堆积成山,引起了林则徐在广州曾经面对的爆料或谣言:“丘九”将他们不准商人贩卖的货物廉价卖给外地人和乡下人,用这些钱支持他们的运动。他们为了辟谣,采取了林则徐曾经采取的做法:在街头点起火堆,公开焚烧日货。

五四运动中的焚烧日货。图片来源:凤凰新闻端

    C.F.Remer(美国经济学者,20世纪二三十年代曾在上海圣约翰大学任教,著有《中国的经济》、《中国国外贸易》、《外人在华投资》、《中国抵制外货研究》等)指出,1925-1926年是抵货运动的转折点。

    北伐胜利,党国肇造。革命政权决心对社会各阶级重新格式化,要求工会、商会和学生会的领导层加入国民党,在社会活动中接受党部的统一领导。

    济南事件发生后,《中央日报》重磅推出的标题是:“万众愤慨日军到来,全心归于党的领导”。

    如果不加注释,粗心的读者很可能以为这段纪录出自联共(布)党史。(其实是《剑桥中华民国史》中的一段。)

    北洋政府暗中支持、公开守约的态度变成了卖国的罪证,卖国贼自己的财产也遭到没收。新政府公开反帝,将抵货运动纳入党部的统一领导。斗争的激烈程度立刻升级,群众开始对商人行使私刑。

    后来被认为属于红卫兵特征的羁押、游街、羞辱、殴打都已经在这时出现,有的“奸商”甚至被失控的群众打死。

    两者的严重程度和波及范围当然不能同日而语,但明智的观察者肯定懂得见微知著。王国维看到革命群众僭取了私刑处死的权力,就知道后浪肯定会比前浪更加激烈。最初破坏游戏规则的青年革命者,在自己的暮年大抵沦为失败的反动者,往往使粗心的读者忘记,他们在年轻扮演过完全不同的角色。无论党派还是个人,都是这样。

    抵货运动是日本人所谓感情炼金术的经典案例,就是要开发和收割群众感情上的弱点,在痛苦和忿怒之间建立错误的因果关系。

    策划者如果足够精明,甚至能够自己损害群众,然后将群众被伤害的痛苦引向自己的敌人。专业的群众运动专家不同于外围群众,他们的功绩可以变现,构成加入国民党和党内升迁的资本。

    刘和珍(1904-1926,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运动领袖,1926年3月18日在游行中被打死,后鲁迅发表散文《记念刘和珍君》,现名列中学生语文课本)如果不死,几乎肯定会像谢冰莹(1906-2000,民国著名爱国女学生、作家)一样,在北伐军政治部找到工作。如果在历次政治分裂中押宝正确,很有可能变成群众的引领者。当然,大多数人不可能一直押宝正确。他们或迟或早会在某一个阶段站队错误而牺牲,最后甚至可能因为失败而被塑造为跟自己完全相反的角色。

    在这种可悲的游戏中,讲理基本上不起作用。

    英国商人裴磊(时任上海英美烟公司董事)曾经天真地争辩:

    “外商没有在中国建厂,是因为中国官员不可信任,只好利用上海的条约权利,或是依靠英国政府的保护在香港生产……工厂雇用了好几千中国人,他们享有优厚的待遇和良好的环境。如果抵货运动夺走了他们的工作,他们该怎样养活自己呢?中国人正在剥夺中国人的生计,让自己的同胞和他们的孩子受苦……公司用大笔投资增加了中国农村的财富,受益者数以万计……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这些“千真万确的事实”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历史已经给出了足够清楚的答案。

    明白人无需太多的解释,因为他们天生喜欢越过表象深入实质。不明白的人离开符号和标签就无法思考,犹如残疾人依靠轮椅。如果“千真万确的事实”扰乱了他们宝贵标签,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斥之为谎言和阴谋,逃回自己舒适的轮椅上。事情大概只能如此,因为这就是世界的隐秘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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