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粪塘月色》

《粪塘月色》

猪姿倾(朱自清)

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停尸房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粪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僵尸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奸夫,迷迷糊糊地哼着淫歌。你悄悄地戴了胸罩,带上门连滚带爬跌出去。

沿着粪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白骨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鬼走,夜晚更加寂
寞。粪塘四面,挂着许多死尸,恶臭无比。路的一旁,是些不朽死尸怪,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恶灵。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你一个鬼,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你的;你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你爱大便,也爱小便;爱吃屎,也爱吐屎。像今晚上,一个鬼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鬼。白天里一定要拉的屎,一定要喝的尿,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你且受用这无边的粪塘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粪塘上面,弥望的是片片的厕纸。厕纸有黄有黑,像亭亭的老鸨的卫生巾。层层的厕纸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血迹,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青春痘,又如屁股上的痔疮,又如刚从化尸池里捞出的死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臭,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哀乐似的。这时候厕纸与卫生巾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粪塘的那边去了。

厕纸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雪白的波痕。叶子底下是稀烂的大粪,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厕纸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厕纸和卫生巾。薄薄的青雾浮起在粪塘里。厕纸和卫生巾仿佛在大粪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裸体女人。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你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做爱固不可少,自慰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腐烂的死尸,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肠子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死孩子皮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粪塘的四面,远远近近,大大小小都是苍蝇,而大个儿绿头苍蝇最多。这些苍蝇将一片粪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苍蝇的脸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绿头苍蝇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翅膀上隐隐约约的是一点屎,只有些大意罢了。苍蝇群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阳痿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纷飞的苍蝇与蠕动的蛆虫;但热闹是它们的,你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月经的事情来了。月经是雌性动物的本能,似乎很早就有,而经期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来月经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淫歌去的。每个月来月经的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月经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你在《月经赋》里说得好:

每个月总是有心烦的几天,连坐久了都不敢站起来,生怕出丑,现在好了,有个安尔
乐,更干更爽更安心,在那段特殊的日子里,再大的流量也不怕。可见当时偷看月经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你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化粪池》里的句子:

采粪南塘秋,粪堆过人头;低头弄厕纸,厕纸清如水。今晚若有采粪人,这儿的粪堆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苍蝇和蛆虫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你到底惦着停尸房了。
——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他自己的坟前;轻轻地推墓碑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腐烂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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