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 送狼还旧国,君子叹前川
又过了数日,那卑弥呼携难升米亲自来见乱尘,乱尘这才说起青龙潭引路一事,但关于取书之事,却是只字未提。难升米熟习地理,听得乱尘要去那青龙潭,直是劝阻,说起那青龙潭难赴的原因——那青龙潭距得邪马台城百里之地,本名为樱井町,原也是乡间沃土。可约是十五年前,却是天降轰雷暴雨,暴雨连日不止、将屋宇宗祠尽数毁了,乡民们只得逃离了此处,待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后暴雨方是止歇,竟是将原来的阡陌乡村整个淹了,成了一片积水潭。原先久居的百姓想要返还故里,却见得那积水潭水色碧青,满潭皆是腐水,若是人兽沾身,即刻便化,到得后来,潭上烟瘴凛凛,腐人脾肺,连周近的虫鸟鱼兽都是一并死了。又过了数月,那腐气逼散,将此潭方圆三里之地竟数笼了,人畜皆是不得入内。隔着瘴气远远的瞧了,只见得乌云常年的积压笼罩,其间雷鸣电闪、轰轰作响,隐隐之中青光乍现,似有青龙腾于潭上,故而唤其为青龙潭。
乱尘听得难升米这一番言说,更是坚信那青龙潭中住的乃是一位非常人物,执意要见。卑弥呼无法,终是应了下来。
这一日皓日当空、天色晴明,卑弥呼亲率了数千兵众与乱尘、张宁二人同赴那青龙潭。但烟瘴果然甚毒,众人只进了毒烟片刻便觉得胸中压抑难当,只好退出烟外。乱尘正着急间,却见卑弥呼微微而笑,更是从怀中取出一粒鱼珠大小的红丸来,但听得她笑道:“乱尘,本王近日从那都市牛利的藏宝库里搜出了一枚宝丹。宫中的御医说是此丹乃是龙骨研磨、凤羽炙烤所成,服下去虽谈不上长命百岁,但亦可百害不侵。你与本王有恩,这便赐了你,你现在服下,说不定可挡得这烟瘴之气。”乱尘见她目光闪烁,似是不含好意,但这青龙潭瘴气如此之深,自己仅凭内力屏住呼吸,怕是不能长久,思来想去,终是将这粒红丸服了。
红丸一入腹内,乱尘顿觉五脏内腑有如火烧,说不出来的难过,直以为卑弥呼存意加害,孰料那股灼热感片刻即消了,呼吸也是顿觉一畅,再入得那烟瘴内,也不觉头昏脑涨,遂是辞别了张宁等人,孤身进了那烟瘴内。走不多时,已是见得遍地的猛兽白骨,野蔓藤柳更是盘据了小径两侧,再往前行,终是见得一处村落,村落中的大多数房舍已是破落不堪,只有几间尚还保持完整。
乱尘一路走一路想,这位高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在这烟瘴里长居久住?他能在烟瘴中久居,定有其二,要么是有先天法宝,能抵御这烟瘴毒气;要么就是那人本领高强,不畏毒性。若为后者,当为师父那般的真人金体。乱尘思到此处,冷汗涔涔,这天书乃非寻常之物,若这位高人不肯交还,说不定还会与自己动起手来,自己武功低劣,又是如何能敌?但他转念又想,男子汉大丈夫,既已行至这般田地又怎可临阵脱逃?遂定下心力,疾步前行,不久时,已至得潭边,却是未见得一人一物。正是懊恼间,却见得水边软泥上有得两行浅浅的脚印,那脚印尚新,应是最近有人路经此处。
有得这脚印引路,他心中方是一喜,绕着这水岸又是走了一里路,忽是见得一座不大不小的草庐。就在此时,那草庐里忽然绿光一闪,窗纸里映照出两个身影,正在兀自的交谈。乱尘不敢造次,立在草庐前,躬身抱拳道:“小子乱尘,乃常山左慈门下,此番秉领师叔张角遗托,前来拜扰。”
屋门应声而开,走出一名白发老翁来,这老翁身着一件草绿道袍,却不束发戴冠,白发散披在肩上,白眉白须亦是丝长如缕,当是数十年都未修理过,他这般相貌虽谈不上是那神游八极之表,但也算是仙风道骨。那老翁见得乱尘,亦是抱拳说道:“贵客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他年岁虽是老迈,口齿却是清朗,举止斯文,走起路来亦是衣袂飘飘,乱尘心道:“这位老前辈仙风道骨,便是师叔的故友罢?”
说话间,那老翁已是行至乱尘面前,慈眉善目的将乱尘仔细打量一番,笑道:“到底是左老儿座下弟子,果然骨骼惊奇、眉目俊朗,倒不输左老儿当年英姿。”乱尘听他口气和蔼,言语中似是道出早年也与其师左慈结交,不由得生了亲近心,又拱手抱拳道:“小侄不才,老前辈谬赞。”那老者见乱尘言语举止均是不凡,心中暗赞,将乱尘请进屋中。这屋中甚是简陋,只有一对桌椅、一只蒲团。那蒲团上朝泥墙坐了一人,劲衣裹身、黑布蒙面,乱尘一眼便识出他是那多番相助自己的蒙面客,忙是揖道:“小子乱尘,给师叔请安了。”
那蒙面客今日却没了往日那般的热情,瞧都不瞧乱尘一眼,只是长长叹了一声,兀自对着墙壁空坐。那老翁见他如此,不免歉然,笑道:“我这位师妹失于礼数,小侄见谅。”乱尘闻言一怔,心道:“师妹?……这蒙面客竟是女的?怎的她说话故意变调,似个男人一般?”但眼前两位毕竟是前辈高人,他身为晚辈也不敢造次,只得垂手立在一旁。
但听得那老翁呵呵笑道:“乱尘小侄,老夫已等了你十五年啦。今日你来,老夫的这担重任,终是可以卸下了。”乱尘有些不解,待要相询,却见得那蒙面客陡然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神色中满是悲愤,乱尘不免怔然。老翁劝道:“师妹,所谓天命定数、无可更改,你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又何必跟个小孩子似的怄气?”那蒙面客目中含泪,说道:“我……我不想你死……”老翁笑道:“你不想我死,怎得又依我所言将灵丹给了他?”乱尘越听越是不明白,问道:“什么灵丹?”老翁手指窗外的瘴气,说道:“老夫十五年前谪居于此,为免得闲人打扰,遂是布了这桩瘴气,只待你今日到此。但想来你神功未成,这般烟瘴你尚不能避之,遂是遣了我这位师妹转赠于你,你服用之后,方可进得其中。”乱尘心中更讶,说道:“师叔并未给小侄什么灵丹啊。”
老翁面色一沉,连是问了那蒙面客数遍,可那蒙面客只是低头垂泪,却不应答,老翁无法,又问乱尘:“那小侄是如何进来的?”乱尘便将卑弥呼赠药之事与老翁说了,话还未说完,那老翁眉毛紧皱,说道:“糟了!”
乱尘尚是不知所以,却见那老翁一掌拍向自己天灵盖。这天灵盖乃是人体重穴,莫说是老翁这等高手蕴劲一击,便是被个寻常莽汉一拳打了,也要落得个九死一生。这老翁武功本就远高于乱尘,又是言笑间陡然发难,乱尘纵是双掌翻飞应付、又是如何能敌?眼看着那老翁手掌轻轻一拨,将乱尘掌力拨的偏了,便要直挺挺的击在天灵盖上,那蒙面客突是喝道:“臭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硬闯,纳命来!”说话间黑影急窜,欺到乱尘身前,双掌一错,却是不攻乱尘、反杀向那老翁。那老翁神色一变,惊道:“师妹……”
乱尘只觉两股巨力在头顶倏然一撞,巨力波及,将乱尘疼的眼冒金星、头颅都要炸开一般。但那老翁着实厉害,以一人之力对付乱尘与蒙面客两名高手,竟是拼了个平手。那蒙面客不待二话,双掌连翻,又是攻向老翁,老翁这才大怒,喝道:“师妹,寿命因果,天命自有定数,你若再是胡搅蛮缠,休怪我将你伤了!”说话间,只见那蒙面客身形一滞,竟是被老翁拦腰抱住。那蒙面客全未料到他会说这出这般话来,又伤心又惊愕地望着老者,眉宇间净是哀愁。老翁不忍见她目中的泪光,将手一松,托她出了屋外,说道:“你走罢。”她浑身一阵巨颤,连呼了数声:“师兄”,却是不见得老翁理睬,终是泪如雨下,将手掌举在自己头顶,只待这一掌拍下,便自我了断了。那老翁见她如此,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你这又是何苦!”话音未完,他瞬间出指,恍若电光,竟是将蒙面客与乱尘的天枢穴一齐点了。
乱尘勉强按捺住心间的惊意,问道:“老前辈这是何意?”那老翁并不急于答话,伸手搭在乱尘左腕脉搏上,直探了好一阵,眉色越来越悲,乱尘不知所以,又是问道:“老前辈,到底怎么了?”老翁将手指收了,陡然伸掌,又是击往乱尘天灵盖。这一次乱尘与那蒙面客均是受制,自然无法抵御,乱尘心道:“我命休矣!”
但听啪嗒一声轻响,老翁这一掌似重却实轻,乱尘但觉一股和煦的内力自灵台穴冲往下冲,欲要顺着太阳、阳明、少阳、太阴、少阴、厥阴六穴行走周天,可那内力方是走至阳明穴,老翁的掌心陡然一震,内力却如烟花般陡然散开,消失于乱尘浑身诸穴中。乱尘尚且不知为何,老翁却是撤力收掌,长长一叹,说道:“冤孽,冤孽……老夫本是想帮你把毒质逼出体内,现在却反是害了你!”乱尘听得“毒质”二字不免有些慌了,又是寻思自己今日仅是服了卑弥呼那颗来历不明的红丸,想来老翁口中所言的毒质便是卑弥呼所为了,想到这里,乱尘心中既悲且愤——这人世间怎可欺谀至此!我见你少年孤苦,便助你报了灭族之仇、复了国主之位,全未图得半点施恩图报的心意,你反是恩将仇报,要将我生生的毒死?!
他正悲愤间,耳中听得那老翁质问蒙面客道:“师妹,你将我与你的避瘴仙丹到底给了谁?”蒙面客起初原是不答,见得老翁面色越来越差,方是说道:“我……我不想他……他来寻你,便藏在自己身上……可前日去御医馆为我女儿取人参时不慎丢了……我原是想这灵丹也不是什么要紧之物,丢了便丢了,却不料被卑弥呼得了,遣了手下的御医加了些冲突的毒物,重新炼制后又给了乱尘这小子……”那老翁听了,连连跌退数步,说道:“我原先尚可不死,你这般胡闹反是害了我!”那蒙面客方是明了此事的严重性,对着乱尘声嘶底里的喊道:“都怪你不好!都怪你不好!……”
乱尘心中发苦,原欲说话,却觉得胸口陡然窒闷,似被一把铁锤重重的敲了般,哗啦吐出一大口血来。那老翁忙是将乱尘扶在蒲团下坐下来,说道:“小侄,你服药时辰已是太久、毒质已潜至五脏六腑,老夫终非妙手圣医,没办法将你体内的毒质逼出来,惭愧、惭愧……”乱尘本是个胸襟宽广、生死随性的人,听他这么一说,反是没得先前那般的怕了——师姐,可是你在天上寂寞了,唤尘儿陪你来了?思至此处,他反是一笑,说道:“老前辈,生死有命,乱尘遇人不淑、终是被奸贼所害,怨不得他人。再者,生老兴亡,乃天之常理,人力渺渺,又安敢抗天?”
老翁听得他这番话,目中陡然一亮,不动声色的问道:“小侄,你若去了,可有心愿未了?”乱尘又是一笑——心愿?师姐都没了,我能有什么心愿?……啊,张宁……张角师叔将她托付与我,我却这般死了,她与那卑弥呼呆在一处,怕是要遭了毒手!他不忍张宁受了卑弥呼戕害,说道:“老前辈,小子有一个师妹,名唤张宁,乃是张角师叔的独女。师叔临终前将她托付于我,让我带她来这邪马台国,做个寻常女儿家……可现在我快是死了,她一个女孩子家、又不通武功,能否恳请老前辈代为收留照料了?”
乱尘说话之时,老翁与那蒙面客双目间均是慈爱之意,听得他将话说完,俱是长长一叹,嘴唇微张,却始终未能说出话来。默然良久,老翁忽然开口,说道:“我观小侄内力道法,浑然自成一家,想来从天书中得了不少益处,你可懂五行三才、善恶引发?”乱尘一呆,不知道他怎么会在此时问这般的问题,答道:“五行自是指金、木、水、火、土,三才则是指天、地、人。只是那善恶引发倒是不曾听过师父提及,还望前辈点拨。”老翁微微一笑:“三才统分,五行轮转,皆因缘而起、因缘而灭,此为天地至理。”他顿了一顿,接着言道:“道有五感,佛有八苦,魔有妄念,尽是不离这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盛阴……彼时多亏了那位老先生善心慈悲,我方能僵而不死,算来已是有了十五载光阴,今日小侄你善念往生,我便恍是又见了那位惊天骇地的老先生……呵呵,无怪老先生走之前对我说得,‘天机既定,已成因缘’……哈哈哈哈,好一个‘天机既定,已成因缘’!”他虽是放声大笑,却是笑得凄苦,乱尘不明所已,那老翁喃喃又道:“善恶扬遏,积德累罪,皆成因果,亦而引发,可人敬、天佑、福随、邪远,灵卫,亦可人厌、天诛、福弃、邪近、灵讨,桩此种种,是天数机缘、亦可是人念万里。这番道理还望小侄牢记于心,他日心念万物苍生,不负天下之托。”
乱尘越听越不明白,却听那蒙面客突然大哭道:“师兄,不要啊!”又见得老翁的瞳孔骤变,猜得要有大事发生,急欲冲开受制的经脉。但见那老翁身放绿芒毫光,炽人眼目,乱尘眼睛受不住这等强光,只是听得轰隆隆的巨响,似是房屋坍塌,有物事破顶而出,待得绿光稍弱,乱尘缓缓睁开眼来,只见那老翁腾在半空中,竟是化身为一条数十丈长的青龙,吐云郁气、喊雷发声,威武无俦。那青龙见得乱尘眼望自己,猛地一声长啸,往乱尘扑将下来,乱尘穴道早被他封了,不能动弹,只觉得那巨力从天空扑卷压来,一时间内息汹涌,左手的经脉竟是冲得破了,当即上举,想要缓一缓那下压的巨力。可那青龙绿芒冲到掌前时,却是遽然化小,刹那间缩得只有一拳大小,生生的钻入乱尘掌中,沿着掌心脉络横行直窜,乱尘只觉得左手炽热难当,肌肉似要爆裂开来似得,若不是穴道受制,痛得只怕要将手膀生生的撕下来。那巨力锥心,乱尘两眼发黑,当下便昏死了过去。
却说那卑弥呼一行在青龙潭外守候已久,那卑弥呼自不着急,张宁一直牵挂乱尘安危,却始终不见动静,正是心燎火烧间,突然觉得脚下巨震,潭内又是传来龙吟雷啸之声。此次与卑弥呼同行的不少是当日诛杀都市牛利时在场的兵士,他们那日见过乱尘神功绝技,此刻闻得这般异象,皆以为乱尘在其中酣战,不免敬重乱尘有若神明。反是那卑弥呼心中有鬼,直是在想:“这些御医不是说丹药加了钩吻、鸩酒、砒石、鹤顶红等剧毒之物提炼而成么,怎的这小子却似个金刚不坏体,到现在仍是未死?”
张宁见得这般剧变,以衣袖掩了口鼻便往烟瘴中冲去,卑弥呼原是想就此将她毒死,偏是那难升米良心未泯、又不晓得她心中的歹意,竟是冒着生命危险跃入了那烟瘴中,将张宁给救了出来。
卑弥呼虽是不语,但自此对难升米起了厌恶之心,那难升米却是不知卑弥呼为何眼光睥睨,只是唤了御医来治张宁。幸得张宁入瘴时浅,又是被难升米须臾所救,只饮了数口温水便醒了来。张宁无法,只得又候了一炷香时辰,终是不再听闻潭中巨响,而那烟瘴也是渐渐散去。卑弥呼这才下令,遣了一队百人骑手纵马往那青龙潭深处驰去。不一时,一骑打马回报,神色慌张无比,叽叽咕咕的说个不休。张宁虽是听不懂他这般倭语,但见得这人话音震颤,猜是乱尘不测,当下心神失守,眼泪如雨珠般直落。这卑弥呼复归王位已有了时日,言语再不是海船时那般客气,板着脸说道:“张宁,你且是稍安勿躁,乱尘只是暂时昏睡,并无什么大碍。你若是不放心,便随本王同去罢。”
她这般说话,自有陪侍的太监传令下去,但见得锦衣彩袍齐动,鼓乐大作、钟鼎同鸣,数千人马将卑弥呼的鸾轿围在垓心、缓缓前行,这般的排场气势,纵是那汉人的皇帝来了也是不如。卑弥呼甚重礼仪,这般行走,如何能速?一行人直是走了一个时辰,方是来到村前。不久时,便有方才的先头骑手前来相迎,那些侍从前后吆喝,拥了卑弥呼又向村中缓缓而行。
张宁一路上几度哭得失声,皆被卑弥呼喝止了。这时终是到了村口,再是忍耐不住,一拍马股,从慢腾腾的人群里冲了出去,径自去寻乱尘。只行了半里地,便见得乱尘赤着上身躺在一片瓦砾废墟中,原是白皙的脸色变得青绿,整条左臂更是一片墨绿,似是被那打铁的烙石反复烫过一般,肿得如碗口般粗细。张宁见得情郎如此,怎是舍得?直直的摔下马来,伸手来扶乱尘,方一碰到乱尘左臂,却似被电击了般,入眼一看,发觉乱尘这左手手臂自手腕起至肩膀处的肌肤已不见筋脉络纹,团团为片、似是披着一层鱼鳞般的物事。张宁更是伤心,紧紧得抱着乱尘大哭。
她哭了好一阵,卑弥呼一行方是到得二人身前,那卑弥呼见得乱尘如此异样,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口中却讶道:“哎呀,乱尘怎么成了这么个模样?难升米,你快替他看看。”难升米得了卑弥呼令旨,方敢从人群间走出来,一边言语安慰张宁,一边将乱尘半托在怀中,至瞧得乱尘臂上的青鳞盘亘延绵,宛若一条遨云青龙,忽然神色大惊,脱口而出道:“这……这是青龙逆鳞!”
卑弥呼问道:“难升米莫要弄得玄虚,这青龙逆鳞到底是为何物?”难升米想了一阵,缓缓说道:“国主,你可记得去年咱们在汉人浔阳郡甘棠派门下学艺的时候,那位周老掌门曾有一小片白龙鳞?周老掌门说过,逆鳞者,乃是龙颚下的宝贝,藏血、纳精、汇风雷雨电之气,得逆鳞者,要么得天下、要么乱天下,二者必为其一,据闻那汉高祖刘邦便是斩白蛇而得白龙鳞继而得天下,而那王莽却是杀孺子婴剖其腹得黑龙鳞而乱天下……至于青龙,则是东方角亢之精、举世万龙之首,眼下乱尘公子得了这青龙鳞,难道是说……”
“放肆!”他话只说了一半,便已被卑弥呼生生的打断,只见那卑弥呼高倨在龙椅上,面色愠红,极是不喜,但听她言道:“难升米,你再是这般的胡说八道,我便将你嘴巴都撕烂了!”难升米追随卑弥呼多年,从未见得她如此动怒,稍稍一怔,便已明白自己的失言处——卑弥呼现今虽是得了邪马台国王位,但这邪马台国毕竟地少人稀,又怎可比得汉土天下之广?若乱尘将为汉帝,那她卑弥呼又是如何安置?
难升米想通了这一节,忙是将话题一转,说道:“国主,这烟瘴虽逝,但怕是仍有毒寒之气,不如咱们先且回宫,将乱尘公子带回御医馆慢慢医治了罢?”卑弥呼斜看了乱尘一眼,却是说道:“他这般模样,怕是不能承受这舟车的劳累,不如遣人将这里休整了,且在此处养伤罢。”她也不待张宁说些什么,唤了文武群臣便走。说来也是好笑,这一行来时缓缓、去时却是匆匆,不过盏茶时分,只剩了数十名平日里守望宫门的老卒。这些老卒要说行军打仗尚且勉强,可要他们修葺房屋,却又如何会得?一堆人无法,只得寻了些青竹翠草勉勉强强的结了一间草庐,才算是将乱尘安置了下来。
可这般等了一夜,始终见不到卑弥呼再遣一兵一卒送那药品衣食来,众老卒皆是心想:“这卑弥呼倒当真是刻薄寡恩的紧了,乱尘公子助她复仇得国,她不知感恩便就罢了,反是将他扔在这荒山僻野里,巴不得老天爷早早的将他收了去……这下好了,连我们都跟着乱尘公子倒霉……与其留在这里等死,不若就此散了罢!”这些倭人倒也绝情,既是打定了主意,连说也是不说,便作鸟兽散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三日后,乱尘竟是悠悠醒转,虽不能下得床来,但总算是保住了性命。只可怜张宁一个柔弱女子,又要照顾乱尘起居、又要采集野菇树果,勉强果腹度日。
这一日夜半三更,卑弥呼侧躺在王殿龙椅上。今日并不是初一、十五这样的庆日,可她身上的穿戴却甚是隆重,乃是那主持祭祀、出席庆典时才会穿着的礼服衮冕,头上带着的乃是那以珊瑚珠制成的通天帝冠,前后各垂十二旒,大小形制竟与汉室天子全然相同。灯火映照下,她那身日月星辰、山川龙藻绣会而成的龙袍自是金光灿灿,分外的耀人眼目。这邪马台国曾于先秦时向那始帝称臣,按得礼制,上至百官朝奉、下至着服戴冠,皆是当循郡王之法、万万不可僭越,可这卑弥呼非但帝冕龙袍强加于身,更是生怕没有那天子之相,竟是学了汉人皇帝在腰间配了一把七尺长的明玉佩剑。可她毕竟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便是这般的极尽华美富贵,也似是那山中得了樵夫衣裳的猿猴一般,空具人皮、却无人样。
月色黯淡,这偌大的王殿里却只有她与难升米二人。她自入夜起便唤了难升米来殿下听命,待得难升米赴命拜见后,只是摈弃了左右侍从,却令他长跪不起,自顾着闭目惬神。到这时已是有了三个时辰,眼下已入深秋,那石板寒凉非常,难升米一双膝盖直疼得欲裂,一时忍受不住,轻轻唤出声来。卑弥呼这才缓缓睁开眼睛,尖声说道:“难升米,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要罚你?”难升米稍稍一怔,答道:“微臣不知礼数,常是冒犯天颜……”卑弥呼点了点头,说道:“难升米,你当年保我于水火之中,我心底下很承你的情……但你不该在外人面前多言乱语,将一些不该说的话尽说了出来,让我好生的难堪。”难升米晓得她言中之意,磕头便拜,不停的说道:“微臣以后再也不敢了!”
卑弥呼这才微微一笑,问道:“难升米,我先前要你做的事,你可曾办妥了?”难升米面带难色,低声道:“国主,乱尘公子毕竟对咱们有恩,眼下身受内伤,我们不去照料便是罢了,为何国主反借其天书?”他知卑弥呼早已今非昔比,言语小心无比,所以将“窃书”说成“借书”。那卑弥呼却仍是不悦,骂道:“你也真是老糊涂了,乱尘那小子一身的武功尽是从那天书中所得,这次乃是天赐良机,无人晓得我们拿了这清卷天书。嘿嘿,这贼小子不死是他命大,便是侥幸能挺过去,再是向咱们问起,便来个死不认账。这段时日我们加紧修习其中的神功,岂不是一桩妙事?”那难升米见卑弥呼一意孤行,但心里着实是过意不去,自怀中取出了那一卷天书,双手恭呈,送还给了卑弥呼。
那卑弥呼不解其意,问道:“我让你仔细翻读,待摸得清楚了再是传了我,你怎么现在又还与了我?”难升米摇头苦笑道:“国主,这天书果真是晦涩难懂,莫说属下不是汉人,便是那汉人的武林高手来读得此书,怕也看不明白……”卑弥呼之前亦是翻阅过这本天书,莫说是其中所载的文字、便是经脉行气的图形也是半分不通,这才给了难升米研究,可这难升米已是闭门看了数日,却仍是这般说法,她不由得动了火气,骂道:“你个蠢材……”她方要骂将下去,却听得耳边传来一声鬼哭般的厉音,她原先只是以为自己耳盲,却见得难升米两眼亦是异色,方要再问,那鬼哭之声又起。这一次二人俱是听得清楚,那卑弥呼忙是抽出腰间佩剑,大骇道:“何方妖孽,竟敢……竟敢不惧我天子神威!”她不说这话还好,这番一说,那鬼哭之声反是大起,只见得一个黑影陡然飘落在卑弥呼身前,口中说道:“好一个天子神威!”
卑弥呼尚未将这黑影瞧的清楚,那黑影倏忽一散,又是不见了踪影。
“大胆!你……你可知我……我乃是那真命天子!” 卑弥呼毕竟年岁尚轻,眼前这黑影来去如风,神如鬼魅,他既然能在不觉不察中来到身前,也自然能将自己毙于掌下,但危险当头,仍是不忘自己身份高贵,甚是好笑。难升米也已回过神来,高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他见得那黑影只是在殿中乱窜、并不答话,又是问道:“阁下偷听他人说话,可不是什么好勾当。”他这般高声说话,便是情知不敌,要将禁城中的侍卫尽数引来救驾。
可那黑影却是冷冷一哼,说道:“要说偷,我如何比得上你们……你莫要喊了,就是喊至天明,也没人来救得你们!”他这般说法,难升米如何肯信?一面将卑弥呼藏在自己身后,一面高声唤那禁军侍卫,可除了那黑影阴测测得鬼哭声,又如何有人应得?难升米见是情形危急,抱了卑弥呼便往殿外奔逃。那黑影倒也不阻不拦,任凭他二人闯出殿去。
可方是出得殿来,他二人便瞧见了一副极为诡异的画面——那满城的侍卫婢女尽已被人点倒,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偏偏此时,那黑影又是随行而至,卑弥呼与难升米无法,只得将剑掌连舞,只愿将那黑影给挡了。可那黑影存心挑逗,飘飘晃晃的悬在他们头顶上,时不时的说上一句:“小兔崽子,你跑啊!”
卑弥呼二人毕竟是血肉之躯,这般惊骇下的剑掌连舞,颇是耗费体力,只不过盏茶工夫,他二人再也跑不动了,慌乱中又不知被谁的身子绊了一跤,双双摔倒在地上。那黑影这才一声冷哼,轻飘飘地落在二人面前,竟然是一个身披宽黑长袍的老妇。卑弥呼与难升米俱是识得此人,齐声愕然道:“居……居然是你!”那老妇又是嘿嘿冷笑,将手一伸,说道:“拿来!”卑弥呼道:“什么……”她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听得啪啪两声脆响,两边脸颊火辣辣的疼,已是被那老妇狠狠抽了两个耳光。她一生中何曾受过这般屈辱?方要再骂,却见得那老妇目中寒光大盛,更是说道:“你要是再敢废话一句,我再赏你两个耳光!”卑弥呼长叹一口气,这才将怀中的天书掷到她手中,那老妇稍是翻了数页,见得乃是真本,这才冷冰冰的说道:“你这等狗贼,本就没得这般福缘,便是天书与了你也是废纸,你又何必自取其辱?”这老妇既得了天书,也不想与卑弥呼多说废话,对着卑弥呼身前的石板猛的抓出一爪,但见得那三寸余厚的青砖在她这一爪虚抓之下顿时多了五个深深的指印。老妇既已给了二人下马威,便一字一句的说道:“你这小儿,给我识相些!今后若是再敢再烦扰张宁二人,我便如这般将你的狗头都拧下来!”言毕,黑影一散,已是扬长而去。
却说那青龙潭烟瘴消逝之后,原先此处的村落自是再可住人,村民中有不少老人想落叶归根,可怎奈那卑弥呼下了严令,禁止这方圆十里内闲人进出,要将乱尘、张宁活活困死在这青龙潭内。幸得天见尤怜,这青龙潭周近草木清华、浆果挂树,倒也不致有饥腹之忧。只是眼看着天气渐冷,这草庐内却是无得一床棉被,乱尘又是有伤,自是奈不住这秋寒。
这一时,月儿已是西斜,约已到了四更时分。二人所居的那草庐里仍是亮着一豆灯光,但见得一个倩影倚窗俏然而立,正是那张宁,只听她喃喃的说道:“……乱尘大哥,你莫要多想了……我阿爹的那本天书寻不着便寻不着了,眼下你还是安心养伤要紧……”乱尘半倚在床上,轻轻的咳了一声,苦笑道:“师妹,我现在已经没办法运气行走经脉,怕是那体内的毒已散至五脏内腑中,现在虽是侥幸未死,但也与那废人没什么区别。那卑弥呼足足是个卑鄙小人,她若是知道我得了那老翁续命,定会遣人来加害咱们……眼下我连行走都是千难万难,又如何能保得你周全?师妹……你还是依了我的话,早早的离了此处,你性子随和又不通武功,那卑弥呼该不会与你为难……”他原欲再说将下去,却被张宁的酥手按在唇间,那张宁泪眼婆娑,低声说道:“我不走……大哥你在哪里,宁儿便在哪里……”乱尘摇了摇头,英眉微蹙,自她酥手间挣脱了,缓缓说道:“师妹……我下山也有大半年了,这尘世滔滔,不应有我这等天煞孤星的位置……我原是想带你回得常山,可现在我武功尽失,这一路上风雨贼盗众多,又是如何能回?”张宁道:“大哥,这天下众生没有武功修为,不也活的逍遥自在么?况且大哥你回常山也是避世清修,这邪马台国远离中州战火,我二人在此处定居,做个寻常人家,不也甚好么……”她话未说完,只觉自己将心中的情意尽数说了出来,娇脸已是羞得通红。
乱尘听着柔声软语,看着这青灯夜影下的玉人张宁,却又是思起了故去已久的师姐貂蝉来——此趟下山之行,并非是他本意,他只道是护送貂蝉周全,又是自持武艺在身,也不觉有何艰险。但涿县之变,已然失了心头挚爱,此时念及这些年来貂蝉对自己的千万般好处,也皆是张宁这般的柔声细语,这等情思一涌,又如何能止得住?张宁不明其中因由,见得乱尘目中忧怆,又岂能欢心?
他二人正无限神伤之时,却听得屋檐下所悬的那串风铃叮叮作响,乱尘回过神来,见得窗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乱尘忙将张宁揽在自己身边,面色极是凝重,一字一句说道:“老前辈,晚辈害得您师兄枉死,现在已算是遭了恶报,一身武功全然是废了。您若要杀伐,乱尘不敢再做抵抗,只是我师妹与此事全无干系,还望老前辈放她一条生路。”那窗外来客却是一声长叹,说道:“我若要杀你,又何必等到这时……”她这一声长叹似是那空谷回音,分外的伤感。乱尘二人正手足无措之时,那木门吱呀一声,来人已是进得屋来,正是此前的蒙面客。但见得她缓缓走上前来,摘了面上黑纱,乱尘张宁二人均是大惊——这不正是此前载他们东渡邪马台的那名老船妇么?
那老妇微微苦笑,双掌按在乱尘左臂上,徐徐的送出一股暖暖内力,乱尘原欲挣手脱出,却眼见她神色淡雅、并无恶意,又想起她三番四次的相助自己,应当不是有意加害。便这么恍惚间,乱尘只觉她双手运来的真气经手三阳、三阴经脉,分集于人中、哑门、晴明、神庭五处大穴,随后又汇聚于眉心百会穴,沿着任脉下行至丹田,再倒冲督脉,最后直灌入檀中气海中。这一周天行转下来,乱尘渐渐觉得周身的经脉颇是顺畅,手臂上的窒闷感也渐是消了,甚至连先前思念貂蝉的种种伤婉念头也淡了下去。那老妇见得乱尘目光渐亮,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收了掌力。
乱尘既觉经脉顺畅,自是要潜运内力,却听那老妇说道:“万万不可调运内息!”他原是不解,但见老妇眼望窗外斜月,徐徐说道:“天书七卷,其中玄功教人韬光养晦、纯然一无,引天地阴阳为己用,你师父左慈、师伯普净能肉身成圣,便是得益于天书神功。乱尘,你要知道女娲娘娘补天造书,这其中的武学只是其中枝末,其旨原是要教人识天知命、阴阳合和,你若是仔细翻读,便会知道圣母娘娘用心良苦之处——这七卷天书集三界大成、汇圣人大德,有无为而尊之天道,亦有有为而累之人道者,可画地而趋、安时处顺,亦可福祸羽地、莫知载避,一切桩由,皆由观书之人明悟……你既是能获天书,自是那命里注定……那卑弥呼忘恩负义,欲要贪没了天书,我现已取回,返还与你。”说话间,她从怀中却是取出了两本天书来,正是那“雨”“清”二卷,一并递与了乱尘,乱尘先是一惊,见得她微微点头,才是恍然大悟,原来那广宗城中夺书的黑影便是这位老妇。现今她既已是完璧归赵,乱尘一来敬那天书尊贵、二来感她高风亮节,自是跪下身子,双手举起,恭敬的迎书。那老妇待他接了书去,方是继续说道:“你身负天命,先前我在广宗夺你天书、又毁你避瘴灵丹,非是有意吞没加害,实是不想你来……来寻我师兄,可是……孟章师兄却终是身死应劫……呵呵,天命如枷似锁,万千众生纵是想逃,又如何能逃得?你现在左手上的青龙逆鳞,便是天意授你骨血、助你续命……哎,老身修道多年,始终参不透这这人世间的富贵贫贱、吉凶祸福,以及死生寿夭、穷通得失,这几日痛失爱侣,方才明白这天命莫之为致而为至的顺逆之理……”
乱尘此前见张角、青龙潭老翁都曾言自己天命在身,而现在这老船妇又是再度提起,心中更奇,问道:“敢问前辈,乱尘到底受何天命,还望明言。”那老妇摇头叹道,“天命反侧,何罚何佑,老身又是如何能知?老身斗胆妄言一句,
所谓天之命、物之性,本非志意所与;若能尽其性,则物性尽,天命至,有不知其所以然者而无不通。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天赋异禀,这番言语可是懂得?”乱尘肃容答道:“‘人’‘谋’是自,‘天’‘成’是来;‘人”“谋’在前,‘天’‘成’在后;先有‘人’‘谋’,后有‘天’‘成’,故而尽人事以听天命,小子也是以为如此。”
那老船妇见乱尘悟性颇高,心生宽慰,微微一笑,又是说道:“你可知我方才为何不肯你运化内力?”乱尘说道:“小子不知,还望师叔告知。”老船妇叹道:“那卑弥呼在灵丹中所下的毒本来也没什么了得,只是胜在种类繁多,孟章师兄原也能解。只是你那日运息良久、毒质随着内力奔行至五脏内腑中,到见得我二人时,已是毒入膏肓、无药可医。孟章师兄昔年便是因你而贬谪凡间,见得事已至此,便知天命既定、要收了他去,这才舍身化灵,以毕生修为吮出你经脉内的毒质,并以逆鳞镇压,锁在你左臂之内。你若是擅使内力,这些毒质自会又从左臂间散之诸脉,到那时,便是大罗金仙也是难救……乱尘,你这辈子,怕是回不了中土故国了。”乱尘闻言大悲,呐呐道:“我……我……我要回桃园,纵是死了,也要与师姐……师姐她葬在一处。”
老船妇看看乱尘,又看看张宁,心里也不是滋味,但有些话她实在是说不出口,只能言道:“东土方今大乱,群雄并举、匪寇震天,你若此时返还东土,又无有内力护体,与那难民又有什么区别?只怕还未行到桃园,便已身死。你若是住在此处,精研那天书中的大道正理,说不定可悟出毒质自解之法。”乱尘道:“我……我若留在这邪马台国,不消得数日,便连累师妹给那卑弥呼给一同杀了……”老船妇摇头道:“卑弥呼这小儿虽是心狠,但我今夜已经将他好好的教训了一顿,你不必担心她再生事端了。”她见乱尘仍是神情抑郁,劝道:“这邪马台国远离人世烟嚣,亦为净土,你虽不可搬运内力,却可领悟天书中的武理高招,须知招数精妙,行得引劲落空、避实就虚之法,亦是可以四两拨千斤,并非一定要以蛮力与敌斗凶斗狠。再者,你一身才思皆是老天爷所授,他若是教你在这邪马台国做得一介布衣百姓、八十终老,自也不消得这般铺排。所谓人命堪与、时命难否,说不定你哪一日参悟了天书中的明言至理,再回得中土故地,倒也未必不能……”老船妇说到末了,牵过张宁的手儿,似欲有所言,可始终却未能说出口来。
但闻那早虫唧唧,天际已露微白,那老船妇方是松了张宁的手来,缓缓的出了屋去,她见得乱尘、张宁二人立在青油灯下,如画中玉人、出双入对,泪珠儿竟是不住的滚下眼来,许久方是说道:“乱尘师侄,恕得老身多言一句……你若尘心难泯,有朝一日重回了中土,虽可再见恩师同门,但必要受那天命杀伐、情爱闯寄的苦难,此间因果,还望你好生的思忖。”
她这一语言毕,却听听得天雷轰隆一声炸响,一道赤雷兜头盖脸的劈将下来,耀得乱尘、张宁二人双目不能视物,待是清醒过来,除了门前的谷物粮种,哪里还有那老船妇的身影?
此后数年,乱尘张宁二人便在这青龙潭边结伴而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子虽是清苦,倒也应付了下来。可只是那乱尘终日凄凄惶惶、思念貂蝉,每是情到深处,总是放歌狂醉,张宁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便是加倍的待乱尘好。但她愈是待得乱尘好、乱尘愈是思心切切。二人各有心间情事,如此恍惚度日。
有一日,张宁高歌一曲,唱道:“灯影浆声里,天犹寒,水犹寒;梦中丝竹轻唱、楼外楼、山外山;楼山之外人未还,人未还;雁字回首,早过忘川,抚琴之人泪满衫。”乱尘正捧天书自读,正是知礼而伤心处,此歌一过,却将他数年来无形无名的伤痛心猛然通透,忽悟出无状之意,自创出一桩奇幻至极致的剑法,名唤无状六剑。
无状二字,天书乃云:“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抟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於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後。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其后更有三套总诀,各述夷视、希闻、微抟的形意,乱尘据此创出三种剑意招式,其中招式繁琐复杂,包揽了世间名门名派的剑法精髓,于钩、挂、点、挑、剌、撩、劈之道皆有奥妙招式。只是他剑法初创,又不得行使内力,这无状六剑虽有剑招之名,更多的乃是剑理,按得天书中剑法总势所云,天下剑,跳出凡剑外,乃有绝剑、伤剑、慧剑、常剑、寿剑、情剑六层境界,每上一层,便似登一重天,既难且艰,一旦得以突破,却是如山外有山、楼外有楼,于天玄地奥了悟更深。这几年乱尘虽也精读天书,但终究为世间的往生续绝所困,虽早脱凡剑之羁绊、但一直停在绝剑之境,现在张宁肺腑放歌,他听歌而伤、思情而悲,忽是了悟那“绝然之色、悯人之伤”的上天化生心意,便跃到了伤剑之境,跻身当世高手之列。
第九回 知无归期在,难分此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