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词 | 如彼翰林鸟，如彼游川鱼

所有的诗人词客里，最喜欢豪迈洒脱的苏轼。但他所有的词作里，最喜欢《江城子》两阙。没有大江东去的气概，没有一蓑烟雨的沉浮，有的只是对亡人的无尽追思和怀念。世间女子在香消玉殒之后，能有这样一首词是为了自己而做，也是生前身后一大幸事吧。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在宋代，与苏轼这一首悼亡词齐名的是贺铸的《鹧鸪天》。情未断，人已尽，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我们都是这天地间匆匆一过客，能得一知己相伴已是幸运，只是美中不足今方信，头白鸳鸯失伴飞。

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

贺铸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少不经事、懵懂无知的青年，在恋爱中互诉衷肠时总爱借用元稹写给妻子的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只是他们哪里知道，互相扶持走过了大半辈子，风风雨雨，沉沉浮浮，才敢说出这句“除却巫山不是云”。我们现在的一切都变化太快，沧海桑田，总有人会来，总有人要走。

离思（其四）

元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除了这一首，元稹还有三首悼亡诗，写给陪他一起“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妻子。

遣悲怀

元稹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在最艰难时，可以搜荩箧，野蔬充膳，一起撑过去。但她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他俸钱十万的时候。还好，她没有看错人，能彻夜不眠地怀念，已是情深。

情深的还有陆游，他的悼亡词也是写给亡妻，只可惜已经是前妻。七十五岁时，陆游重游沈园，感怀于旧物，作悼亡诗两首，为唐婉。

沈园二首

陆游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

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

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

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

犹吊遗踪一泫然。

陆游以“惊鸿照影”喻记忆中的前妻，自己的表妹唐婉，一个被自己的愚孝断送了性命，逝世时年仅二十八岁的女子。应该有很多人都知道他二人所作的《钗头凤》：

世情恶，人情薄，雨送黃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阑。难，难，难！

人成个，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唐婉）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緒，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陆游）

陆母不分青红皂白棒打鸳鸯，可叹陆游情孝难全，可惜唐婉郁郁而终。

若是唐婉地下有知，知道陆游在七十五岁时还在感念于竹马之情，作悼亡诗两首，又会作何感想。

曾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纳兰容若的词，难得的是他字里行间的真情，最是感人。可能我也是人间惆怅客，所以才知君何事泪纵横。这个生来锦衣玉食，身份尊贵的男人，短暂的一生都为情所困。作有两首悼亡词，最喜欢其中的一首：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纳兰性德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他的一生没有做到他想的“一生一代一双人”，但是对每一个，都是深情。

此外，还有一篇《祭梁夫人文》，出自梁启超，也很是让人动容。

“我德有阙，君实匡之；我生多难，君扶将之；我有疑事，君榷君商；我有赏心，君写君藏；

我有幽忧，君噢使康；我劳於外，君煦使忘；我唱君和，我揄君扬；今我失君，只影彷徨。”

记得曾有人说，夫妻之间应该“同心同德”，想来应该就像梁启超和梁夫人这样吧。

后记：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溜承檐滴。

——悼亡诗三首（其一）潘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