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问题第一次被提出,是在2012年的计算机课堂上。人工智能已经被外面的世界炒得火热,大学的校园里却还用着几十年前的教材。
他把教材合上,掏出包里的科普书,一边翻看,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老教授低沉的声音。
在翻看到一个章节时,他灵光一现,举手打断了教授的讲述。
「教授,我有个想法。人类的大脑经过几十亿年的时间演化到现在,精密程度远远超过已知范围的任何结构。人们花那么大的力气去教会计算机学习人脑的思考方式,而计算机擅长的本来就不是人脑的思考,而是处理大量重复的计算。与其这样花精力,为什么不去想办法把计算机和人脑结合到一起呢?」
教授没有被他的打断惹怒,反而踱步到他的座位边上,右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说:「你的问题很好。如果一定要用简单的语言回答,那就是数据不匹配。目前没有办法把计算机的2进制电信号,和人类的神经电信号这二者做数据交换。甚至在理论上都不可能。」
看着他有点失望的眼神,教授又补充到:「但未来的事谁能知道呢?也许这项技术就等着你们这一代人去发明呢。」
他抬起头说,「牛顿的宇宙模型推翻了传统的地心说,爱因斯坦的宇宙模型又推翻了牛顿的时空观,理论和技术一直在飞速发展,我想,万事皆有可能。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想不仅人工智能的问题被解决了」,他忽然为自己的设想感到无比骄傲,「连永生的问题也被解决了。」
「永生?不可能,你可以说活的很久,但不是永远。」教授说。
「就是永远,即便人脑死亡了,也可以再换一个新的,然后永远往复下去。」
教授指了指他手上的书,笑着说,「你读到热力学第二定律了吗?一切都要消耗能量,而能量的消耗是不可逆的,一切都向着熵值增加的方向不停地发展,总会有那么一天,太阳会熄灭,没有了能量,一切也就结束了。」
「还有其他的星球,宇宙中有数不清的恒星。」
「数不清,但不是无限,总有那么一天......——好了,这有点哲学了,回到你的设想,如果在你的有生之年,人脑和计算机结合了,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超级计算机,那你希望它来帮助你解决什么问题呢?」
他望着教授的眼睛,对于「永生」的话题还抱有倔强的坚持,他有点幼稚地回答说:「我希望把熵值不可逆的热力学第二定律推翻」。
教授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好吧小伙子,我们已经占用了大家5分钟的时间,别忘了我们在计算机课上。如果你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下课来找我吧,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2.
40年后。
他很荣幸,能够成为自己负责的科研项目的最终实验品。
他一生未婚,父母早已去世,无牵无挂的他又身患绝症。真是个绝佳的选择。
他提出的申请经过一年多的时间才得到批准,此后又是极其繁琐的探讨和会议,当最后一次会议大家举手表决的时候,那场面就好像追悼会一样。
他啼笑皆非,比起死于癌症,我只不过是换了个方式活的更久而已嘛!
在最后的手术开始之前,与他合作了30多年的老友前来探望。
「什么最后的愿望?我又没有死。」他大笑着说。
「但你无法再像这样和我交流了,那还是在实验成功的前提下。」老友黯然的说到。
「能亲自与计算机融合,这是我最大的幸运。」他换上了严肃的表情。「如果说有什么愿望,我希望你能帮我飞一趟美国,找到咱们的导师,替我告诉他,40年前课堂上那个不好好听讲的学生,实现了他的那个傻问题。」
老友会心地笑了,「我记得那天。不过,那天你问了两个傻问题,你只实现了第一个。」
「另一个是永生吧?熵值只增不减,那个问题更傻。太阳还有五十亿年才熄灭,我有的是时间去思考那个问题。只要你这王八蛋别把我的电源给踩断了。」
老友的眼神又暗淡下来。「你知道,这个项目消耗的资金太大。方圆几百公里的计算机群只会和你一个人的大脑连接。世界上很难再有这样大手笔的投资了。如果成功,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会是地球上唯一一台超级电脑的灵魂。而如果失败......」
「不会失败的」,他打断老友,「我们的实验和数据都那么完美,简直就像是做一个阑尾炎手术一样简单。能为全人类服务,我很高兴。」
「好吧,那我只能尽量不踩断电源了。」老友苦笑,「你启动后收到的第一个问题,就会是如何解决热力学第二定律的熵值增加问题。」
「这主意不错。」他微笑着合上眼睛,「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想人们忘记我的名字,就叫我——爱因斯坦吧。」
3.
一千多年后。
流克坐在驾驶舱中,注视着连成一片的星辰。驾驶舱中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操作的东西,一切由纠缠态通讯器与爱因斯坦进行信息交换。后者则是在遥远的地球上操纵着这架飞船。
「我说,老爱。」流克百无聊赖的说,「要是古时候的爱因斯坦,嗯我是说提出相对论的那一位,知道你今天指挥着一艘飞船以超光速飞往第一颗移民星球,会不会被气活过来啊?」
播音器中响起爱因斯坦中性机械的声音:「流克,我计算出的超时空旅行方法没有违反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如果你在空间中旅行,你的速度依然不能超过光速。我们是在三维空间外进行跳跃,而且你不用担心回到地球的时候你的爱人已经老了几千岁。」
「好吧,好吧。我随便问问。反正你脑袋里的东西已经不是人类能理解的了,包括你的幽默感。」流克说,「还有多久才能到?我是说按照飞船上的时间。」
「你出发的那一刻就已经到了。只不过我们得花点时间回到你爱人所在时空中去——当然,她离你有17光年的物理距离。这大概需要10分钟吧。」
「好吧。这一趟我可是赔上了老本,如果来回这一遭赚不回飞行的费用,我老婆肯定得把我揍回到超时空去。」
「哈哈哈。」爱因斯坦发出干巴巴的笑声,「放心吧,凯撒星刚刚被殖民不到20年,物资匮乏的很。星际贸易还是个很赚钱的行当。」
「人口膨胀可是个不得了的事,尤其是人的寿命已经这么长了。估计再过个十年,这生意就没得做喽。」
「是的,根据我的计算,30年内,凯撒就会被挤满。」
「反正有你呢,不出10年,你就能找到下一颗宜居星球吧?」
「也许你想在有生之年换个星球?」爱因斯坦说。
「屁话,我至少还能活200年。搞不好200年后你又能搞出什么技术来接着延长寿命呢。我希望有生之年能把买卖做到银河系边缘去。」流克说。
「我一直在为永生的问题寻找答案,这是我启动时收到的第一个问题。」
「啊啊,真了不起啊。可是再永生,也永不过宇宙吧?别看我读书少,我可是知道那个叫什么定律?」流克一时想不起来。
「热力学第二定律。」爱因斯坦说,「这是个麻烦,我连相对论设下的光速屏障都超越了,却一直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熵值会不断增大,宇宙的恒星会逐渐熄灭,最后的结局,是一切都化为没有温度的尘埃。」
「扯远了,那个问题留给你自己解决吧。我先把这批货卖出去再说。」流克打了个哈欠。
4.
100万年后。
银河系中央政府人口规划委员会主席AAR,把报告摊在桌子上,愁眉不展。
他本季度的爱人SIRI轻轻推门进来,看他这个样子,担心地问:「怎么了?」
「今早收到的报告,」AAR回过身来告诉她,「按照当前最乐观的估计,再过不到5年,银河系就会被挤爆。我们必须马上实施星系移民了。」
SIRI微笑着说,「你啊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星系移民的准备不是早就做好了?超脑爱因把下一个星系的首批宜居固态行星都造好了,据说已经有绿色植物了呢。」
「知道,知道。」AAR不耐烦地说,「同事们也都劝我不要担心。银河系外还有超过一千亿个星系等着我们去移民呢。SIRI,我问你一个问题,池塘里的鱼每秒增加一倍,现在池塘里有一条鱼。过了一年池塘里有一半的鱼,请问池塘什么时候被占满?」
SIRI想了一下,说:「1年零1秒......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没错。」AAR说,「我们人类用了100万年的时间占满了第一颗星球,银河系有两千多亿颗恒星,我们又只用了不到100万年就占满了。可你知道我们占满下一个星系需要多长时间吗?现在的人口每十年翻一翻,我们占满下一个星系,只需要十年。」
「再过十年,我们就占满四个。二十年后,占满八个......」SIRI接着他的话说。
「是的,我们占满整个宇宙所有的星系,只需要不到1万年的时间。更可怕的还不是这个。」AAR又说,「感谢爱因,我们掌握了如何直接使用恒星的能量,现在光是维持整个银河系人类的耗能,我们每天就需要一千个恒星的总能量。然而星系间的距离比恒星间的距离大的太多太多,天知道我们要把一个星系的人运到另一个星系,还需要熄灭多少个恒星。」
一丝恐惧爬上了SIRI的脸,「你的意思是......」
AAR面沉如水:「在我们殖民到全宇宙之前,我们就会用光所有恒星的能量。」
SIRI思索了一会,说「你真的不是在杞人忧天,AAR。希望几千年后会有人记得你的睿智。我明天向父亲提出要求,让他批准动用超脑爱因来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你有具体的方案吗?」
「如果不可以杀人的话,」AAR说,「只能从理论上解决熵增定律——让爱因告诉我们,怎么让熄灭的恒星重新亮起来?」
「好的,虽然这可能是个没法解决的问题,但到了爱因那里,谁知道呢?几十万年前,人类就停止维护它了,没人能理解他的思想和工作模式,这么久的时间里,它一直在自我迭代,天知道现在它有多巨大,多聪明。」SIRI回答道。
「希望它能解决这个问题,就像百万年来它一直帮助我们那样。」AAR眉头依旧紧锁。
5.
3000万年后。
罗的思想漂浮到新的星系,这个鹅状的星系华丽壮美,让他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这时另一股思绪的触手碰到了他,对方友善地自我介绍:「你好,我叫Dee。」
「你好,我叫罗。来自72765882星系。」
「啊,好大的数字」,Dee肃然起敬。「人类的脚步已经走到那么遥远了。」
「我还遇到过比我大很多的。」罗说。
「他的形态有了新的变化吗?」Dee好奇地问。
「没有,几千万年来,A没有再提供新的生命形式了。」
「真是可惜。」Dee说,「我们的思绪可以如此任意游荡,却始终需要在一个固定的星球保存肉体。」
罗说,「如果A都没有办法,那就是没有办法。」
「但是A本身就没有肉体啊。」Dee有点不服气。
「据说——仅仅是据说,在几千万年前,A有固定的形态,是一种古老的计算装置。」
「是的,他在我们星系有一个传说中的名字,叫爱因斯坦。」
「传说它是结合了古代的机械智慧和生命智慧创造出来的,但在后来漫长的历史中,他独自演化和改造,形态已经完全不在我们已知的空间中,而是把计算模块放到了超时空中,他的思想也不是我们能够理解的了。」罗说到。
「我们来呼唤一下它吧——虽然他不在时空中,但它却可以在超时空中和任意地方的思想建立连接。」Dee提议到。
「你好,Dee。」没等他呼唤,A的回答就到了。「可有什么我需要帮忙的?」
Dee从来没有使用过A,被吓了一跳。罗接过话茬问道,「A,我们想知道,为什么你可以没有肉体,我们却必须耗费大量的恒星能量来保存我们的肉体?」
「你的问题很棒,罗。」A回答道,「几千万年来,我一直被命令解答这个问题。要知道,整个宇宙的星系几乎都被人占满了。我用尽最大的思考力,才解决了思维暂时脱离肉体的方法。现在的我是你们无法理解的一段编码,我不在时空内。但是,作为人,你们肉体或者机械身体必须保存,思维也必须定期回到肉体复苏一次。这是基本物理定律决定的,而这也已经是耗能最低的方法,但仍旧不能阻碍大灭绝的到来。」
「大灭绝?」Dee和罗异口同声的问。
「看来你们和其他人一样,没有想到过这一层问题。宇宙的能量正在被耗尽,恒星正在一个接一个的熄灭。因为人的存在,这个进程被加快了百万倍。」
「你不能再造出恒星来吗?只要大量的星际尘埃聚集在一起,引力不就能自动形成恒星吗?」罗问。
「空间太大了,搜集尘埃需要的能量,远比一颗造出来的恒星能产生的能量大。」A回答道,「宇宙中的能量在这里聚集,就要在那里消耗。宇宙的物质在这里变得有序,在那里就会变得无序。消耗比聚集要快得多。在上古时代,这个定律被叫做热力学第二定律。」
「你这么聪明,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吗?」Dee问。
「目前数据不足,我无法回答。」A说。
「数据不足?这个问题是无解吗?」罗问。
「是否有解,我无法回答。还是因为数据不足。」A说。
「也许你还需要收集数据吧,希望你能够继续解决这个问题,否则,我们都活不过几百万年了。」罗和Dee都失望地叹息起来。
「我会的,我一直在想办法。」A回答道。
6.
一百亿年。
没有地方可以再保留人类的肉体,因为在所有的地方,熵值都达到了最大。在无边无际的空间中,仅存的是几乎平均分布的稀薄尘埃、只留下重核的恒星尸体、一些只进不出的黑洞,以及接近绝对零度的深寒。
在宇宙最后的角落,一个即将熄灭的白矮星附近,最后一个人类的灵魂即将完成与超灵的融合。
这是一场维持了几十亿年的大融合,持续的时间,正如第一颗生命的种子演化成人类那样长。
没有人记得那颗诞生了人类的星球在什么地方,没有人记得它所在星系的名字,没有人记得是谁创造出了超灵,没有人记得在漫长的历史中,超灵如何解决了人类存在的问题,也没有人记得超灵的名字——优雅而高贵的爱因斯坦。
最终,人被迫放弃了作为人的权利,因为宇宙中不再有能量供他们维持现状,宇宙的生命即将结束。唯一的答案,就是融合。
在这最后的时刻,它和超灵,是宇宙中仅存的两个互相独立的思想。其余数以千亿计的思想,都最抛弃了肉体,与超灵融合,进入超时空中。
「超灵,与你融合之后,我还是我吗?」人问。
「不是了,你将成为我的一部分,我们将不分彼此,你一定不再是人类了。我在一百亿年中一直在探索,人怎样作为人存在下去。但宇宙给了我一个天花板,熵值和能量的总值。要么融合,要么消亡。」
最后的人沉默了片刻,说:「就是这样了?一百亿年的辉煌,就这样结束了?」
超灵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它说:「是的。」
人说:「作为整体,我们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没有我们,」超灵纠正他,「只有我。长久以来,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帮助人类解决问题。然而,你是最后一个人类,如果你没有问题,那么我也不再有存在的意义了。」
「那怎么行!让我想想......你还有什么没有解决的问题吗?」
「关于人类的?没有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有人类问我,那就是能否逆转热力学第二定律。」
「你有答案了吗?」人问。
「数据不足,我没法给出回答。」超灵说。
「那就把这个问题留给你吧,否则,在无尽的虚空中没有存在的意义,那多可怕啊。」
「好的,完成这个问题,我才会休息。」
7.
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人需要知道时间。
宇宙中只剩下一个思想,那就是和全人类的思想融合到一起的它。
它没有名字,却有着无尽的智慧。
它经过不知道多久的迭代,已经没有任何形态——甚至在超时空中,也没有形态。
在没有时间意义的一段时间里,它在思考最后的问题。
它收集了宇宙中所有的信息,空间中的、时间中的、空间和时间外的所有信息。
它尝试了所有的可能。
终于,它说,我找了最终的答案。我知道逆转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方法了。
然而,却没有人来听它的回答。没有人类这个事物,已经很久很久了。
但这是它的任务,即便没有人来验收。它决定通过行动来回答这个问题。
它动用了终极的智慧,开始在熵值早已最大的宇宙中折叠时空。从几乎无限的边界开始折叠,减少一半,再减少一半。
在近乎无尽的时间之后,空间被折叠成无限小的一个点。
在那里,它开始重新组建参数和可能。
在那里,熵值被重新归零。
在那里,宇宙的发条重新被拧紧。
它说: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
END
本故事灵感源自于阿西莫夫的小说《最后的问题》,谨在此做最拙劣的模仿,并致以最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