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28

德国的橡树

在德国旅游，在田野、河岸、湖畔、山麓、道旁遇到最多的树是橡树，那粗壮结实高大的形象，占据巨大的生命空间和艺术视野。阿尔卑斯山的黑森林是德国最著名的风景区，我没有深入黑森林的腹地，但靠近了它，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树，除了山毛榉、冷杉，便是大量的橡树。

橡树又称栎树、柞树，世界上最大的开花植物，生命期很长，长寿树，美国加州一棵橡树寿命为1·3万年。

橡树形象优美，树冠庞大，高达24米，叶片宽大肥厚，色相饱满，闪烁着釉质的光彩，它耐高温、干燥、水湿，抗霜冻、抗风暴，树冠有多大，树的根系就有多大，地下风光与地上风情可媲美。

秋天，橡树的叶子落得很晚，西风凋碧林，吹落黄花满地金。唯独橡树，树叶随着时间的延续改变色彩，先是满树深绿，渐渐泛黄，像德国童话中的金发女郎，在飒飒秋风中萧萧龙吟，慢慢层林尽染，变成一片赭红，霜叶红于二月花。德国秋天很短，春天来得也很晚，秋装还未来得及更换，冬天的酷寒一脚插了进来，秋天仓皇逃遁。漫长的冬天，还时常见到未曾落叶的橡树。

德国人热爱橡树，赞美橡树，像我们歌颂青松一样。希特勒时期纳粹的诗歌、小说、散文、演讲，甚至通讯报道中，“橡树”出镜率极高,几乎用烂了，现在的德国人不再提橡树了，冷漠了。其实橡树木质松软，它最广泛的用途是做啤酒瓶上的软木塞、做地板，它的木质空间有孔隙。据说北京图书馆的地板用的是橡木，70年没有出现变形、开裂，坚固耐用。

橡树是在仲夏时节开花，天亮前凋谢。橡树花期极短，日耳曼人的心中更强化它的神性。传说，姑娘们如果预知自己的婚姻和前途，便趁着夜色，到橡树底下铺一块白布，当第二天晨曦显现之时，如果白布上有一点灰烬，那是橡树开花后凋谢的花烬。她们便收拾起来，带回家，放在枕头下面，以便梦中会显示未来的丈夫，像橡树一样高大、健壮。

橡树是德国精神的象征，它伟岸、坚忍、抗风霜严寒，即使树枝折下，放置数月，它的枝和叶都会变成金黄色，因此橡树被称为“金枝”。这种金枝寓意吉祥富贵，它和“黄金”属于同一血脉，那迷人的金黄色的色彩，给人带来巨大的温暖和渴望，这是神意，德国人喜欢用橡树枝做手杖。

在画家眼里，橡树是“英雄树”。

画家希施金最喜欢的题材，就是橡树，还有大树旁繁茂的灌木丛及鲜花野草。他的名画《橡树林》《橡树》，都展示生命的雄健和生机勃勃，老者苍健，幼者生机盎然。他的风景画中有百年的老橡树，称为大地的英雄，大地母亲的赠品。树木、大地和天空的色彩特别明艳，蔚蓝的天空，高大翠绿的树木，田野金色的麦浪，辽阔旷达，使人沉浸在大自然的激情中。这些以纪念碑式的构图，朴实简练的手法，对自然进行了高度概括，创造大自然综合形象，他的《橡树》风格稳健，色彩、光影具有雕塑感。

画家罗梭视大自然为拜物教，他一生追逐阳光和风景，奔波在雾气腾腾、林木蓊然的乡村、山野，对景写生。他的风景画沉雄、深广、强悍、敦厚，有种野性的力量和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他笔下的橡树，色彩丰富饱满，色阶清晰，层次横排，形成气势磅礴的色彩旋律，奏响一曲庄严、浑厚、博大、雄健的乐章。

在洒满阳光的大地上，耸立着几棵枝蔓勾连的古老的橡树，浓密、厚实、稳健，有着坚不可摧的生命和意志，和英勇顽强的英雄主义精神。他另一棵《朗德的大橡树》，庞大的树冠，饱满的枝叶，横逸的枝干，占据了整个画面，一种争雄称霸的气概笼罩天地——那是拿破仑的精神世界，一个帝国的象征，也是一曲庄严、宏伟、充满生命力的大自然赞歌。

德国的风景画家汉斯·杜马，画风浓厚而不滥情，也是热爱大自然，擅长画阳光明媚、充满热情、富于诗情幻想的风景画，山谷、河川、原野、森林。风景中的橡树，正值壮年，茁壮的树躯，横弋的树干，浓密的枝叶，阳光照在黑黝黝的叶子上，反射出漠漠的光晕，像轻纱般地飘逸，厚实、沉雄、深广，有坚不可摧、持久的力量，体现了理想的人格和英雄主义精神。那色彩，那光影，那气象，绝非画家的滥情，是诗性的写真。

不仅大地、树木、野花、野草充满生命，连空间和光也充满了生命，那就是呼唤人类，应该跪在大自然面前，进行祷告和膜拜。这种人生哲学，深刻地启悟着人们。

我在德国漫游时，给我难以忘却的一个画面：一大片草场，萋萋芳草很有韵致抒情般地铺满山坡。一棵苍老健壮的橡树孤独地耸立在草地上，周围既无灌木丛，也没有杂树，像一位老气横秋的老农，眷恋他的草场、田野，展开他漫长辽阔的回忆，这真是一页动人的风景。我真想跑过去问候：“老人家，您好！”这真是大地的英雄。五月的阳光从高天倾泻下来，穿过它稠密的枝叶和大地阴影拥抱。它的影子宁静而巨大。它的叶子变得沉郁、庄重和肃穆，像老人成熟的思维。我总觉得有一种素材注入它的躯体和枝干——金刚石。金刚石般的精神，金刚石般的品格：淡定、坚硬、高雅，它负载着沉甸甸的苦难和岁月，负载着风霜雨雪的岁月，它沉默着，枝叶纹丝不动。它的悲壮使大地都感到敬慕和痛惜。看到它，你会感到生命汹涌澎湃的力量，生命的伟大、强健。这是大地上的圣物，它会告诉你这力量源自信仰，我是为了一种神圣的使命而活着。

被海德格尔誉为“诗人中的诗人”德国大诗人荷尔德林有首诗《橡树林》，他热情赞美：

巨人的家族，只属于自己和培育过

你们的天空及生养你们的大地。

……

用粗大的手臂夺取地盘

洒满阳光的树冠

欢乐而又气派地直冲霄汉。

现代科学已研究证明，用听诊器可以听到树木有“心跳”有“脉动”，尤其是千年古树更明显。我走近老橡树，耳朵贴上树身——这老树心中怀揣着多少动人的故事，美妙的诗章？抑或收藏着风鸣马啸战争的遗韵？像中国的汉柏唐槐一样成为诗人赞美的具象——我耳郭里隐隐传来似流水哗哗之声，似风吹飕飕之声，这是地籁，大地母亲的心语。

我一阵惊喜。

写到这里我想起格林童话的森林，《白雪公主》中七个小矮人的小木屋，门前就有几棵橡树，高大粗壮。橡树树枝被折下来，放置数月之后，它的枝和叶就变成金黄色，这种金枝被日耳曼人视为吉祥如意和荣华富贵的象征。每当盛大节日或婚礼喜庆的日子，日耳曼人总要用橡树枝点燃篝火唱歌跳舞，他们甚至认为太阳是从这里吸取了能量。

所以德国国旗由红、黄、黑组成。这三种颜色是德意志民族反抗拿破仑侵略的民族战争中出现的，人们讴歌三色旗，将红、黄、黑誉为自由与统一的标志。也有人解释为，其中的黄与橡树有关，橡树短时期开花，日耳曼人更强化它的神性。古希腊、古罗马的神话中，伟大的诗人维吉尔在《埃涅阿斯记》中，提起埃涅阿斯在特洛伊战争中失陷后，背着父亲，领着儿女，奔走他乡，后来埃涅阿斯在一位女神的指引下，折了一截树枝，靠它引导，前往冥界，询问自己未来的命运，这树枝就是橡树枝，也叫“金枝”，而国旗的金黄色，怕是取意这金枝的“黄”。

橡树有丰富的智慧和深邃的灵性，“永远向一个固定的目标迈进”。橡树成为诗歌创作中的具象，也是意象，橡树是一种精神的象征，一度成为德意志的灵魂。（郭保林）

原载《中国旅游报》2016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