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租的房子位于西新井车站大楼的九楼,楼下就是车站、商场还有超市等,生活非常方便。天晴的时候,还可以远眺富士山。
房子为4LDK。LDK是日本住房常见的房间布局,指的是客厅(Living—room)、餐厅(Dining—room)和厨房(Kitchen)所构成的一体空间,4则代表有4个房间。
签租房合约的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房东先生。他个子不高,厚嘴唇,短卷发,脸上有些雀斑,是一位在日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河南人。在从事房地产多年后,他贷款买了这套房子,用以租给附近的语言学校的留学生,而我是第一个租借该房子的人。
房东说,四个房间的面积和设备不同,房租也不一样,让我从中挑选自己喜欢的。我考虑再三,最后选了靠近阳台,采光充足的房间,一个月房租33000日元(按现在的汇率,折合人民币2000多元),不包水电,还要另付押金和礼金。由于房东先生的新房子还没装修好,我入住后的前两三天,他就睡在我对面的房间里。对他的为人还不是很了解的我也因此无法安心入睡,每天锁好门,关了灯之后就辗转反复,天天盼着其他人快点搬进来。
天遂人愿。没过多久,就有六个女生陆续搬进来了。除了妍以外,其他女孩都是福建人。
俗语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可是,七个女生一起住一年多,也没唱出什么戏来。妍打工较少,芳、圆、青和倩都在蔬菜工厂打工,经常要上通宵班。新在烤肉店上班,三更半夜才下班是家常便饭之事。我则忙碌穿梭在居酒屋和百元店之间。除了打工时间各异之外,大家日语程度不一,所属的班级和上课时间也不同,虽然住在同一个房子里,好几天才能见到面说上话是常有的情况。
记忆中,偌大的房子时常空荡荡的,它总会让我想起老家那些人迹罕至,荒草丛生的旧厝。打开大门,满室的安静劈头盖脸扑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连接阳台和玄关的过道,幽深狭长如静止的时光之河,给人清冷而又空茫的感觉。阳光透过阳台的玻璃拉门,折射到左边的白色墙壁上,只照亮了三分之一的过道。灰尘在白晃晃的光里肆意飞舞,寂静四下散开,声势浩大,不知收敛。站在幽暗的玄关的我,莫不是低头看到摆放着的一堆风格迥异,大小不一的鞋子,还以为自己过着独居生活。
我回来了。
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默默地脱掉鞋子,轻轻站上过道,像一片落叶漂浮在时光之河上。一室清寂,无从打破。
不过,也偶有热闹之时。
房东先生每个月来收房租的时候,经常会顺便拎些菜过来做饭给我们吃,同时也会吩咐我们各自准备一道菜或者饮品,大家一起吃。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他的网恋女朋友来日本与他相聚后。
其实,房东先生厨艺非常普通,但他每次还是坚持准备多道料理直到摆满桌子,然后边吃边说,好吃好吃,大家多吃点。每每此时,舍友们就会心照不宣地笑眯眯地夸他厨艺好。这下,房东先生就更来劲了,开始无所不讲,会给我们分享在日生活的经验,但更多的是会以一种炫耀的口吻滔滔不绝地讲他的奋斗史和在公司里负责的工作,还动不动就把他在网上认识的女朋友的照片给我们看,给我们讲述他曲折的网恋史。被迫听故事的舍友们当然也很捧场地你一言我一句“大哥你好厉害”“嫂子好漂亮”,这会儿心花怒放的房东先生就会憨憨地笑了。
这听起来似乎不是那么温馨的故事,但不可否认,对每天形单影只在学校—宿舍—打工店铺三点之间来回穿梭的我们来说,这短暂的片刻所带来的热闹与幸福感虽不及在国内的时光,但慰情聊胜于无。
除此之外,大部分的时间里,我们就像七颗孤独的星球,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兀自旋转,痛苦挣扎。
初来乍到就被卷入现实生活的洪流里的我们,不得不开始学着为日后的生计奔波打算,渐渐地再也无暇顾及他人,或花大量的时间去构建更为亲密的关系。时间和精力都有限,我们必须做出取舍,或学会计算每件事的时间成本。而深知他人同样不易,我们也不敢轻易开口去寻求帮忙,就怕给他人添麻烦。我们之间熟悉而又陌生,谨慎而又克制。唯有当现实的洪流冲垮小世界的那堵墙时,秉着对家人报喜不报忧的原则的我们才会放纵自己在舍友面前泣不成声。
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倾听,只能递上纸巾,说,哭吧,哭出来会好一点。
哭完之后,边跟舍友说抱歉,边默默拾起残垣断壁,开始重建自己的小世界。
我们,再次变回彼此熟悉又陌生,谨慎又克制的孤独星球了。
东日本大地震发生之前,我和新因为升学不得不开始着手寻找其他住处,芳、妍、青和倩觉得房租太贵,房子拥挤,也不愿再与新来的合租人磨合,就在车站附近找了另一个房子,搬了出去。3・11发生后,我和新因为害怕而在芳她们新租的房子里住了一两个星期,几个女生一起熬过了那段噩梦连连但有惊无险的时光。
在那之后,我们就各奔东西了。此后,联系次数越来越少,时至今日已经都失去音讯了。我们有彼此的QQ,但不曾点亮过那个头像。
也许她们和我一样,每每想起那些彼此见证过的或狼狈或温暖的时刻,都会迫不及待想给对方捎去一句问候,但心在千回百转之后,还是选择了沉默。心中那股触景而生的浓情渐渐转淡,甚至消退之时,便会暗自庆幸,还好自己克制住了。
或许是从小就生活在人情味浓郁,人与人之间的羁绊非常紧密的闽南地区,年少的我曾贪恋过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极致欢愉,恨不得挽留住生命中遇到的每个人。年岁渐长,几经生离死别,明白盛筵易散之后,便不再执迷不悟要与所有的人生过客共筑流光溢彩的回忆。哪怕是想念得锥心蚀骨,也只会独自拾起记忆之海遗留在沙滩上的碎片,慢慢回味。
林清玄的《世界因你而温柔》里有这样一句话。
在时间上,在广大里,在黑暗中,在忧伤深处、在冷漠之际,我们若能时而真挚地对望一眼,知道石心里还有温暖的质地,也就够了。
人来人往,浮光幻影之中,我可以掌握住的,能够做到的少之又少。无非是你在的时候,我真心诚意对你好;你走了,我就珍藏时光筛选出来的有关你的点滴,遥寄祝福。这就足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