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

我的祖母生于民国一十九年(1930年),那一年,中原大地时局动荡,军阀混战,“汪精卫在北平举行了一次扩大全体会议······组成国民政府,以对抗蒋介石的(南京)国民政府······少帅张学良······在9月18日宣布支持南京政府”(《蒋介石传》,【美】布莱恩·克洛泽著)。正是战国纷争,枭雄辈出的大时代。祖母本家姓王,乃是我们当地故老的望族,她嫁给祖父后改随夫姓,如今居民身份证上的名字为“李王氏”。

我的祖母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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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曾祖父是清朝的大官,她从小便听家中长辈和当地人谈论自己的曾祖父,知道曾祖父学识渊博,官职显赫,即便后来辞官归隐后,出门仍然是坐轿子,为表示尊重,当地还特别修了一条大路直接通到祖母家老宅门口,沿路两旁竖立六杆大旗。当地人提起王老太爷,从来不说名讳,只用“学里的”来代替,以示对其学问的敬重。祖母记得小时候她和兄弟姊妹们嬉戏玩耍,哥哥弟弟们常用棍子挑着曾祖父留下来的顶戴花翎飞奔打闹。那时家中老宅里依然还保存着曾祖父的书房,书房由三间平房打通,里面堆满了一本一本皮质封面一尘不染的线装书,每一页几乎都有朱笔圈批过的痕迹,后来祖母和她的姊妹们拿了里面的书做鞋样,她们女孩子不识字,不懂书里诗文的意思,但看到如此浩瀚的书海,不自觉的便对先人的学问产生了既敬且畏的感觉。祖母的曾祖父去世时家人请了很多和尚道士做了很多天的水陆道场,期间大肆分发馒头食物给四邻八乡,其门庭之隆盛家业之丰厚由此可见一斑。

祖母七岁时,国家局势发生重大变动,那年,日本悍然发动“七七事变”,开始了全面侵华战争。但大环境的巨变似乎并未影响到祖母的童年时代,那时她仍过得非常自在,她和她的家人们在故乡依旧过着“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的桃源般的生活,她和堂姊妹、表姊妹们做女红、捉迷藏,她的三个兄弟有两个进了学堂,以备将来求取功名,另一个熟悉农务,好继承偌大的祖业,她的几个伯伯叔叔均各自有产业,开着大油坊、大磨坊等,家财甚是殷裕(后来祖母的一个叔叔因为抽烟片败光了家业,幸亏最后戒了才保得平安)。所以尽管外面战火正炽,愈燃愈烈,但祖母一大家子的生活还是沿着先祖的规划及家族的愿景不急不缓的随着时光行进在岁月的长河中。

后来,世事更加坏了,日本兵开始出现在村子附近,人们逐渐发现运兵的机动汽车时常飞速的经过村口,少年时代的祖母印象最深的就是日本兵那蓝幽幽的钢铁头盔,还有身后背着的嵌有明晃晃刺刀的长枪,每次日本兵过车,祖母都要和家人一起躲在村子远处一条深深的土沟里,那条土沟长满了离离的荒草,一家人伏在草间,父亲和母亲牵着四个孩子的手,就这样彼此对视着挨过漫长的一分一秒。天空有白色的云朵飘过,风吹动脸旁绿色的草叶,被人踩出汁液的不知名的植物低垂在黄沙地上。

动荡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土沟里的荒草黄了绿,绿了黄,渐渐的日本兵过去了,国军也过去了,祖母也慢慢的到了待嫁的年纪。十九岁那年,祖母嫁给了祖父,同一年,一个崭新的共和国在世界的东方迎着火红的朝阳开始出现在世人面前。十九岁才嫁人,在那个年代实属罕见,祖母后来说其实最初她并没有看中祖父,虽然祖父家也是我们那的大户,家里仓廪充实,还雇有长工看守仓库,但祖父自幼丧母,从小和父亲及姐妹一起相依为命,祖母嫁过去后需要担当起主母之责,她自小官家小姐做惯了,祖母的母亲当时十分忧心自己的女儿能否应对成家后那些杂七杂八的家务琐事。

祖父为人豪情侠义,不拘小节。做少爷的时候就不喜读书,整日东游西逛,结交朋友。他比祖母小几岁,未成家时家事皆由父亲做主,和祖母成亲后便把家中大小事务全权交由祖母处置,自己乐的逍遥自在。祖母年纪轻轻便挑起家族大小事务,招募佃户,经营核算、甚至邻里交往、柴米油盐等都是她一人承担,这对于一个女子来讲着实不易,但祖母秉性坚强,把一个大家打理的井井有条。

1951年,祖母的三弟(我的三舅爷)被征入伍,远赴辽东朝鲜战场,同年,祖母的大哥(我的大舅爷)跟随同乡赴大连盐场做工,一年之内自己的两个兄弟音讯全无,家书也没一封,祖母和她的母亲颇受打击,祖母的这两个兄弟一表人才,长相俊美,身材高大(两位舅爷身高均一米八以上),突然之间一去无踪,无声无息,不由得大是感伤。一年后三舅爷自朝鲜归来,但在惨烈的战争中失去了一只胳膊(他后来因此一直享受着国家给予的照顾),家人见到后喜忧交集,又是落泪又是安慰。不久大舅爷的家信也寄到了家中,后来祖父给他回信,提及家中这些年里所遇之事,听人说一向坚强的大舅爷在异乡捧着故乡的来信痛哭流泪,自此大舅爷一人在他乡挣扎求活,创立家业,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其中也得到了祖父祖母的大力援助。2007年,我带着祖母坐海轮去大连探亲,大舅爷因为眼疾及诸多无奈之事,去大连后一直没有回山东老家,那年祖母得以见到半个多世纪未曾蒙面的大哥,心中感慨,定然极其剧烈,但两位老人始终保持着克制与从容,他们兄妹见面后絮絮家常,似乎一切如旧,也并无大喜大悲的感情外露,但在我听来一字一句皆情深意重,他们分离时还是如花少年,再见面却已两鬓斑白,个中滋味,我们外人怕是绝难品知。令人没想到的是那次见面竟是他们兄妹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我和祖母回老家后没几年,大舅爷就溘然去世了。

祖母给祖父陆陆续续生了七个子女,但生活也越来越是艰难困苦,天灾、人祸、家世、身份,在那个狂乱无情的年代像是四座重重的大山,压得祖母喘不过气来。她亲眼目睹了荣华的崩落和繁盛的湮没,以及个人在大时代中的无奈与无力。后来祖父为了让一家人生活的稍稍好一点,不顾众人反对,毅然只身远赴东北,在铁道上做苦力打拼挣钱,家里徒留祖母一人勉力支撑一家人的衣食住行。祖母和祖父两个人一个从小锦衣玉食,一个不知清贫艰难,二人当年成亲,原本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无太多的感情,但遇此艰难世事却逐渐相濡以沫互信互助起来。后来我听周璇唱的《天涯歌女》,听到“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一句,不知为什么,脑海里总会想起祖父从东北归来与祖母相见的情景,那时候祖母已经把家里值钱的家具和衣物大部分变卖了,只有一件祖父的狐皮大氅不舍得卖一直留在身边。多年后祖母见到的祖父已不是印象里那个英风飒爽的郎君,他的鬓角已经有了白霜,多年后祖父见到的祖母也不再是那个珠环玉翠的娇妻,她的手上已经有了硬茧,苍茫的大雪中,满身补丁但素洁干净的祖母捧着那件大氅,把它轻轻的披在身着单衣的祖父身上,两个人站在寒风呼啸的大地上,这幅画面,一直都保存在我的脑海里,那时祖母和祖父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那时起,这两个人就已经把自己的心交给对方了。“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祖父晚年瘫痪在床十几年,全靠祖母一人照顾,她那时已经七十多岁,但心思细密,尽心竭力,把祖父照顾的非常之好。祖父当年在东北,除了留下基本的生活费用外,将其他的钱全部寄回老家,祖母用这笔钱除了要照顾一家老小的吃哈拉撒,还要接济远在大连的大舅爷一家,此时大舅爷已经娶亲,但局势乖蹇,连基本的吃饭都成问题,祖母只好将自家本不太多的食物再分一半给他们,自己虽然过得更加辛苦了,但毫不在意。祖母说那时常有人在自家门前乞讨,有一次一个衣着破烂拖儿带女的中年女子跪在祖母门前,苦苦哀求施舍一点食物给她,当时已近年关,家里的粮食不久前刚刚寄到大连,仅剩一点白面和玉米面准备过年用,祖母见那女子可怜,她的女儿更是孱弱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不由得恻隐之心大动,就自作主张将家中仅剩的那点粮食分了一半给她,那女子实没想到祖母会给她这么许多,连忙千恩万谢叩头不止。后来祖父得知此事,他向来慷慨豪迈,但男人总是现实,虽顾及家中实况,却也不忍怪责祖母,只向祖母说了一句“家里吃的也不多了”便即了事,祖母因为此举,让全家人过了一个难忘的饥荒之年,但无论是家人还是祖母自己,事后提及此事,全都一点也不后悔。直到如今,祖母若是见到路边乞丐,必会给他们施舍一点小钱,我们有时对她笑言可能有些乞丐是假的,她也不以为意,她觉得人不到万分艰难之时不会抛却自尊求人施舍的。祖母即便到现在,骨子里也依然带着从前大家小姐的做派,她不在乎生活的艰难,最看重的是一个人的名誉与尊严。

祖母虽是女子,但为人眼界高远,胸襟广阔。祖父一生重义轻财,常把家资接济亲人朋友,对此祖母从来没有一句怨言。祖母虽然偏居乡野,但很早的时候就坐过火车、轮船,去过山西、东北等地方。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女子(尤其是一个乡村妇人)是不多见的。祖母畏天敬祖,对大道自然和祖宗先人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她信菩萨,经历过诸多艰辛难过的祖母对于目前的生活深感满足,于“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八个字体会尤甚,在她看来,不穿破衣,不食糙面,不临战火,不受欺侮,便应感恩。她自己亲身经历过大富大贵大贫大难,心中早已不萦于物,对于儿孙,她只求整齐平安,其他诸事,尽皆随缘。前几年大表哥正当盛年猝然去世,再之前大表妹未及成年而夭,对于祖母而言都是大悲之事,听闻消息时,祖母忧伤落泪,舐犊之情溢于言表,她从不遮掩自己的伤心之情,哭泣亦从不避人,但她不管什么事情,从不郁郁于心,天雷地火,炎凉冷暖,喜则欢颜,哀则痛哭,有饭即食,有水即饮,所以今年虽然八十多岁了,但依旧身体康健,精神矍铄,思维敏捷,精力充沛。如今祖母在乡下老家过着恬淡闲适的晚年生活,她昔日的亲友们如今散居在黑龙江、辽宁、宁夏、山西、山东等地方,大孙子定居大连,膝下已有一女,孙辈尚伴身畔的,唯有我一人而已。祖母一辈子闲不下来,我们孙儿孙女辈十几个人,小时候每逢过冬,棉衣全是祖母一人缝制,她做的棉衣样式考究,针脚细密,大方贵气,受到很多人的称赞。祖母生性干净,对于仪容穿着非常重视,她不管在多么艰难的年份,穿多么破旧的衣服,必定要洗的干干净净,耳环和戒指也从不摘下,后来她学会操作缝纫机,但凡我们给她买的衣服,必先自己修改后方才上身。她还在闲暇时利用废弃的包装条编篮子,经常是好不容易辛辛苦苦编好一个,若是有人觉得篮子甚好,随口夸奖两句,祖母便欢喜的将之送予给人,若是人家为表谢意给她回赠水果礼品等,祖母必定坚辞不授。

我小时候是由祖母带大的,那时祖母心疼孙儿,每次我回家她都要让二伯父送我到家门口,她重视读书,看到我年纪小小便能咿咿呀呀的念出门上对联的字时喜不自胜逢人便夸;那时祖母会带我去镇上的映像馆拍照,我走不动了她就背我一会,背累了祖孙俩就坐在路边休息说笑,常常一段短短的路要走上很长时间;那时祖母牵着我小小的手喂我吃饭逗我开心哄我入眠,岁月温柔天地静好,我以为光阴会如此这般永远也不逝去。

午夜梦回,我常常想起我的祖母和我的家族,如今我在他乡漂泊奋斗,不能尽孝于尊长身前,常感愧疚难当。那一日读金庸先生写的散文《月云》,写到先生自己那在艰难时代里飘摇动荡的家族和往事,心念动处,心肠百转,竟胡乱凑成几句诗:“当年凌烟亦封侯,谁料后事苦筹谋。繁华过处尽秋凉,奔波辛苦天尽头。烽火浩劫百念休,沧桑白发岁月稠。佛心无意争明月,千秋功罪任去留。”

不知为什么,读着这几句不甚通顺的诗句,我的眼泪,居然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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