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成年感

1

某夜风起,我房间朝北,只听大风撞窗框,楼体坚实如堡垒,玻璃顶在前面,比远方还远的远传来海浪般低沉的吼声。

早起风力不减,在雄奇的自然面前,圆滑的人类顺势败下阵来,乖乖穿上秋裤。出门感觉不错,不冷且轻,有了盔甲、没有了软肋。美,心想明天还要穿秋裤。

2

当年我是出名的不怕冷星人,一条单裤从容过冬,从不觉得不妥。大学刚毕业那年的秋末姑姑来北京,随手塞给我浅粉色秋裤一条,穿不着扔不得,丢在柜子里。那时我与温暖潮湿的南方还有连接,元旦假期,南方人进京慰问。转眼短假将尽,第三天清早。起床觉得外面安静,撩开布帘,窗外积雪,一片笼统。航班顺利取消,传说中的天留客。南方人惦记火锅,又冷的发抖,扭扭捏捏接过粉秋裤,合适。又接母后来电,大概是问他冷不冷,他说不冷,穿了姗姗的秋裤。大概那边又问那穿的上吗,他说没事,她穿大,我穿正好。我在一旁笑到不行。

雪会化,飞机要开,人要走。那次见面后不久,我理应去南方巡视,又大雪封城,航班大面积延误,大屏幕一片红,比熊市惨。我正逃避型人格上身,顺势取消行程,南方人不悦。原路返回市里,前车打滑开进了沟。再之后,我往南飞,不小心飞过头,直愣愣扎进南美的燥热,从此像坐上木舟漂进雨林深处的河汊,远了,不见来路、不见归途,就迷了路。

3

迈着两条象腿,心想就这一下没扛住,大概今后都要靠秋裤过冬。我们又是什么时候断了联系的呢。所谓成长啊、改变啊,都像慢慢涨水,肉眼难辨,等不觉行至山崖尽头,眼看瀑布跌落,有时心安理得,有时感慨怎么就到了这里,愕然发一阵呆。于是有时顺势下山,有时被半路横出的石块勾住衣服,悬在半空,所谓半成年。

小时候有仪式感很是可爱俏皮,年岁渐长,仪式感显得荒唐,在岁末年终忆起故人最是无聊。梦回少年重新历经悲喜的黄粱一梦少了,深夜喝酒碰杯也不再听见梦碎的声音。梦消磨光,剩一点想头,把人卡在当不当正不正的半道,强打精神不肯老。

但还是懂了一点事。周末也尽量早睡,看旧书老画陈电影看出一点新体会。一日三餐,少掉哪一餐都会觉得一天没过完。喝冰水嫌凉,吃宵夜怕咸。对自己好,也希望体察他人的情绪(做得不好,对不起)。

但还是走不进真正的大人世界。刀光剑影一片,晃眼,有时脸上溅血,浑然不觉。天生愚钝,多年过去也未长出那般触角。看周遭的人比我虚长不了几岁,却个个眼明心亮,常犯嘀咕,怕自己选错了路、入错了行。

4

回到北京一年而已,竟经历一些离别。马上相识十年多的挚友要离开北京再不回来,我说你们都离开北京我好伤心,她却说起2010年的3月5号送我从后圆恩寺胡同离开,说“这么多年你们都在外面,有段不短的时间,北京就我一个”。

5

2010年3月5号,我也记得。在机场,我给朋友打电话道别。他正睡得迷糊,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在机场。他突然醒了,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不是发了短信说要在走前见一面吗?我说没收到这条,想想大约是因为最后一次短信联络时他还在新疆。7·5暴恐刚过不久,新疆地区通讯网络不时的莫名异常中断了我们的谈话。我们都以为发出的讯息石沉大海,于是也不再追问。他沉默了一下问我不回来了吗?我说,不回来了。于是那天除了对新旅程的复杂情绪,还感到一些与时代、使命、机缘等等有关的无可奈何。

前不久又是暴恐,地点在非洲某国的高级酒店。媒体报道时常用一张图,橙衣小哥在安全人员的护送下猫腰小跑。对桌同事跟小哥是大学老友,前几天见了一面。当事人说那天正下楼吃饭,走到一半听枪响,心说完蛋,凭直觉跑回房间反锁房门,把衣柜桌椅所有能移动的大件都推去顶门。恐怖分子在大堂祸害一遍,上了二楼。部门领导住个套间,正对楼梯口,房门被一枪崩开。领导智慧,猫在小吧台内里不动。恐怖分子往洗手间扔一炸,轰的一响,里外屋一转没看到人,就往下家走,一间间过。没等走到深处,安全部队强攻,恐怖分子下楼迎战,小哥这么获救,以幸存者身份登上各大媒体头条(后听专家说不能顶门,顶门等于大声宣告屋里有人,非死不可)。推杯换盏,同事见小哥戴了两块表,笑。小哥说长年在非洲工作,常在巴黎转机,总想买块表,在两款里犹豫了好多次,都喜欢,都舍不得。这次又过巴黎,全买了戴手上。

人渺小。宿命也好、奇遇也罢,人生的大面不受掌控,受着就好,尽量把自己哄高兴。

6

前几天看到一个问题:你生来最大的幸运是什么?想来想去,我的答案是:总体健康,活着,做一份用脑子的工作。

还真是做点事才能把自己哄高兴。把自己喂饱、花(挣)一些钱、以上帝的身份飞去别的国家看见碧蓝的大海也高兴,但高兴程度不同,也没法比。我想可能是因为高兴需要是拧巴来的才是真高兴,过程拧越紧,高兴起来越高兴。能量守恒。

当然也有拧了半天毫无结果的事,写一个大稿,写完说不用了,有的是。也就是赌。总不能躺着,躺着肯定不高兴。

7

顾湘说,小猫就是真善美。我的小猫就是真善美。

我的小猫千好万好,但依我看他最好好在一碗水端得平。家里来帮朋友打牌,小猫上蹿下跳问候一遍,谁也不落下。对于对它特别好(给特别多好吃的)的也能做到不挑、一视同仁,每人额外多给三条礼遇:让抱,往怀里钻,上大腿。我的朋友们乐见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于是都爱死了我的小猫。记得从巴西离开时朋友来家话别,抱着我的小猫咬牙切齿地说:“你可一定,一定!要把它好好地带回去啊!”我说:“没人给我说个一路平安吗?”

小猫肯定不明白,我来替它总结总结:有人对自己好太难得了(毕竟每天起床对着镜子刷牙都能看见自己是谁),这份善意要收妥,收多少还回去多少最清爽,否则早晚要跟别人收的少还的多,还是能量守恒。

我小的时候不以为意,欠账挺多,在慢慢还。早该跟我的小猫学习学习。

8

当然玩心还没散。在很有表达欲望的一段时间,写了一个半拉的小说。越写越稀,扔在豆瓣草稿箱里不管。

有天在微博看柏邦妮和网友聊天,有问写剧本写到一半觉得傻、写不下去怎么办,邦妮说“写完比写完美好”。

还是先写完。是骡子是马是狗拉出来溜溜,先不怕自己是狗。

9

做了一个梦,具体记不清了。是个青春片的桥段,大概是我跟别人(男)多聊了两句,于是有个人就跟我有点生气。小时候我觉得自己坦荡就好,觉得“管我都是小心眼子”,于是这种争吵有过很多,好死不死一晃他的脸也换成故人,于是我就叫错了名。一边嬉皮笑脸地找补一边在梦里面非常认真地想,人和人会不开心的点是不同的,这跟讲不讲道理没关系。在梦里换了严肃面孔认真地说抱歉,在梦里决心以后也都要走在比较正确的道路上。这是在梦里第一次这么有逻辑。


(作者姗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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