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也会背叛

如果你碰巧长得和大人物很像,你会轻而易举地得到一份全世界最难得到也最容易得到的工作:成为大人物的替身,经历关键的历史时刻,乃至为他们挡住刺客。你被纳入阴谋与阴谋论的关键环节,时不常会化身权力版图中最重要的人,进入远超出自己的阶层,享受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并从根本上与“自己”告别。

今天上映的张艺谋新片《影》,便是关于“替身”的大作。

这里的大人物,是沛国都督子虞;他的替身,则是“影”。

子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出身名门并立下赫赫战功,威望远超疯疯癫癫又始终不愿出兵收付境州的沛国主公; 他的“影”,则不具备一个自己的名字,由于不幸与子虞相貌酷似,八岁那年被子虞的叔父从沛国的失地境州绑回,自此被幽闭在密室之中接受严苛的训练,只为“不时之需”。

终于,都督病入膏肓却野心不灭,为了收不回来的境州与登不上去的王位,“影”代表都督子虞走上了历史舞台。荷马史诗说:“追逐影子的人,自己就是影子。”——足以说明“影子”这一设定背后无穷无尽的张力。令人震撼的是,都督与“影”均由邓超一人扮演。他像克里斯蒂安·贝尔一样,疯狂减重又恢复体态,阴的狠毒、阳的潇洒、病的憔悴、战的汹涌,每一重人格都是影帝级的表现。

“影”也会背叛_第1张图片

如果单看剧情,似乎会觉得《影》就像黑泽明讲替身的《影武者》一样,是复杂到令人望而却步的宏大叙事;但我更愿意将《影》定义为动作美术片,高度风格化,精致着——实际上,张艺谋将本该用一部史诗才能讲完的故事线,浓缩到了一个巧妙的戏剧情境里,那就是阴阳八卦图。

在这张图上,“界限”、“阶级”、“力量”乃至“性别”皆被消弭:以女人的身形入伞,可破原本天下无人可破的神之刀法;位高权重却被囚于病体的都督,与被囚于斗室却能自如征战的“影”,二人同时既虚又实、既阴又阳、既囚禁对方又被对方所囚禁,光越强影子就越厚重,合在一起方才构成一个完整的“身份”;

一个不得不仰仗另一具躯体行动,另一个不得不倚赖另一颗大脑思考,双方被迫共享了喜怒与哀乐、灵魂与罪恶、自我与所爱——比如妻子。

这是太极图,这是双鱼理。阴阳相生、五行相克、攻防一体,和谐出了生命之美,以致除了黑白以及游走于其间的微妙的性的气息,没有任何其他颜色有资格渗透其间。吊诡的是,《影》画面中坚实的水墨美学,获得了所有观众的疯狂赞美;可是在内核上,与讲求“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的水墨哲学不同,黑与白交织而成的“圆”,在此处变为了滚动前进的历史车轮,将一具又一具躯体碾压出了浓重的血色。

围绕着这张图,《影》设计出了无比美丽的战争场面与动作场景。

也难怪都督的妻子从一开始就算好了卦:“这一卦里,没有女人的位置。”当这幅阴阳图终于露出了身为武器的狰狞面貌,此前我们以为会融入其间的那些阴柔、母性与温和,也就彻底被证明是一场幻觉——只剩下赤裸裸的权力冲撞,要攻城略地、扳倒对手、建功立业、青史留名,要上位、上位、上位。

于是我们看到,从都督到主公,再到后来加入这局棋的“影”与大臣,沛国所有男性人物,都在进行赤裸裸的生存博弈。生活的美同他们毫无关系,他们就像最为纯正的自私的基因,还原回了生存竞争最原始也最无聊的样子,每一步思考都只在处理:是背叛还是合作?背叛的收获与合作的奖赏,孰更值得?背叛的惩罚与失败的代价,孰能承受?什么时候背叛,什么时候合作?

置身于这样一重乱世,人人心怀鬼胎,选择“背叛”,得利最多;选择“始终背叛”,成了最为保险的举措。他们勾心斗角得太厉害了,日日夜夜都在算计中度过,策略的成功不仅取决于自己的深思熟虑,也取决于对手的策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无力感在黑暗中弥漫,这种绝望的路径,使人被巨大的虚无吞没。

没有原则,没有执着,更没有信任、信仰与信条,只有生存本身。

我们不再心怀希望。

长期利益虚无缥缈,收割当下才值得尝试。

这重状态下,“文明”二字,苍白而脆弱。

人往何处去?人无处可去。

就这样,张艺谋巧妙地运用水墨,打造出了另类的废土。《影》之中,没有水墨所意味的入世与出世,只有虚无与荒芜;水墨之下的沛国,成了一场大型废墟摄影艺术。都督的真身倒下的刹那,他与著名叛贼麦克白的临终遗言达成了空前统一: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

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拙劣的愚人,

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

充满了喧哗与骚动,

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摘自朱生豪译本)

《影》还有个《教父》式的结尾。几乎集合了全片所有美好品质的小艾,在目睹了身边几位至亲之人的互相残杀后,被禁锢在宫内,扒开门缝望向门外——敞亮的大殿前,她曾爱过的那个只想找妈妈的“影”,变成了与都督别无二致的奸雄,一如完成了大清洗后接受众人“朝拜”的迈克尔·柯里昂。爱与家,在这张阴阳图里,如此迷惘,亦如此渺小——这一卦里,也没爱与家的位置,除非爱与家的作用,是成为巩固权力的重要棋子。

不要谈情说爱了,厮杀才是正经事。

让我们穷尽一生,去追求一种被伤害与被侮辱的、去欺骗与去折磨的生活吧。

《影》刻意没有讨论收复境州后民生究竟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这已经复杂到不重要了。它只是在呈现一群人,沿着基因编码互相争斗。几乎所有枭雄电影都在讲同一件事:“与人斗,其乐无穷也;然斗争结束,一片虚无,纵使毁灭,也无法重生。”枭雄们对“斗争”,陷入了技术审美——当一件事情做得足够好,便耽于欣赏它本身,而忘记了它原来的意义。全体角色一起居高临下,沉迷于自己谋略时优美的姿态,期望下一个回合能够背叛得更有技术含量。

唯有死亡降临时才能跳脱。

都督在“遗言”中说:“我这一生没见过好山好水,你们替我去看看……”这其中流露出了一些田园牧歌、瓦尔登湖的意味。我愿意相信这个谎话无数的男子,此刻至少有一部分是真诚的;但也唯有疲于争斗之人,才能体会个中真意;不过境州那个傻子啊,他刚被放出来,他是不会懂的,所以他又沿着这条路奔跑,复刻着都督走过的路了——他什么时候会醒悟呢?

这也便是《影》了——极度简单,又极度不简单,以致我忍不住想用勒卡雷在《锅匠,裁缝,士兵,间谍》中的名句作为标题:有时候,背叛不为别的,它是一种本能,本能,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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