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家乡（五）

那里的风景

小时候，家附近是没有公路的。只有学校附近和矿区才有。那个时候的公路也不是现在的水泥路，全是小石子，拖拉机走在上面，驾驶室里的人要不停的撞头，还不如站在车斗里安全。

羊肠小道顺着山势蜿蜒上下，走在路上，总是不时有蛇在脚前快速滑过，或者路边树林里突然惊起一只野鸡。老鹰总是隔山差五的出现，每到这时，邻居家的女人就会顺着山路一路追赶，边赶边喊“抠毛鹰子的脚板”，所谓毛鹰子就是小鹰，据说这样操作老鹰就会被吓回巢，鸡或者小羊就可以避免被老鹰叼走。

有次爷爷在路上看见一只老鹰叼了一只鸡在路边大石上休息，一块石头丢过去，老鹰弃鸡而逃，捡回去的大半只鸡里，还剥出一只完整的双黄蛋。

半夜时候经常会听到某种鸟凄厉的叫，据说是猫头鹰。关于这种鸟的传说很多。印象最深的一个，是这样的：有两姐弟，父母双亡，姐弟俩相依为命，乞讨为生。有天晚上，姐弟俩睡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姐姐半夜醒来，拿着弟弟的裤子走了。结果河里涨水，弟弟被洪水带走。死后的弟弟变成了一只鸟，每到半夜就到处唱“姐姐，裤裤”。

山里的传说总是很多的，小到一棵草都可能有一个曲折的故事，不舍得用电的山里老人，会就着月光给后代讲得绘声绘色。这些故事，或凄美，或至善，或至孝，但没有一个是让人开心的。老人讲故事的时候，有时候会提到老虎洞，提到抗战时在某个盛产野杏的山谷躲过日本人。老虎洞我是经常经过的，很小很浅的一个洞。野杏山谷也是我们一群孩子每年都要光顾的。每每老人提到的时候，我们总是怀疑，那个洞藏得住老虎？野杏山谷很容易被找到啊，怎么躲得过日本人？等到我确定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时，我已经成年了。

那个时候，晚上走亲戚，路上会听到麂子在山里叫，我总是害怕那叫声。男人们会结群去追赶，但并没有人专门以此为生，所以，赶上的少。

上学的必经之路的山对面峭壁上，有一个牛形洞口的洞，洞口的形状极似一头埋头吃草的牛。上学的时候，忍不住要盯着阳光普照的大峭壁看，看久了，会感觉牛在洞口的草间动了起来。

几个人才能抱住的树是不多的，大多都在大炼钢铁的时候被砍掉了，或者，在某些老房子的房梁上。幸存的大树后来都被挂上了牌子保护起来，每新看到一棵，都忍不住惊叹一番。开放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樱桃，野梨，杜鹃，檵木，野百合等总是在各自的花期如约前来。每年春天，橡树叶子刚刚舒展身姿，各种花次第开放，空气中总是处处弥漫着让人想睡觉的甜香，成片成片的山坡披上五彩斑斓的花衣——真正花的衣裳。花谢的时候，一阵风吹过，窗外的一排野李子树就下一阵白色花瓣雨。修公路的时候，李子树被砍掉了，及至今天，看到成都邻居家花园里李子花瓣随风飘落，总会有点恍惚。

山里的我们，看见远处矿区来的运输车要激动，看见天上的飞机也会激动。小伙伴聚在一起，除了上山摘野果，下河摸野鱼。也会猜一猜飞机是不是有自个家到对面山上的矿区那么大，隐形飞机是不是通过光学原理制造所以我们看不见它。等到成年，真正知道飞机有多大，隐形飞机也不是真的看不见之后，想起那个时候的猜想，总是忍不住要自个笑得胸腔痛。

后来，一条乡村公路将学校和矿区连接了起来。山里的木材越来越方便运出去，山外的商品越来越容易运进来。随着林木越来越稀薄，麂子不见了，老鹰飞走就不回来了，甚至曾经多到让我至今有心理阴影的蛇，也变得极其稀少了。

不稀少的东西也还是有的。

温泉是不要钱的。初中时，每周三下午的劳动课结束，老师会带着男生去温泉那里洗浴。劳动课也是实实在在的劳动课，旱季全班打组合到省界处的河里提水到食堂，春天到几公里外的农场背橘树到学校种植，还从自家山上挖过松柏去学校种——种完挂上自己的名牌，可惜后面再也没回去看看我种的柏树还在不在。

雪景是免费的。从小粒的雪籽到轻舞飞扬的鹅毛大雪，全都是记忆中冬天必不可少的东西。那个时候，并不知道千里之外，有个叫成都的地方冬天不怎么下雪，要看雪要花钱去周边的地方。

躺在家里就可以花开花谢、云卷云舒，看雾如白色的水一般慢慢在远处的山间流淌。第一次有同学对着我家门口的雾景又笑又叫说“原来雾也可以像流水一样”的时候，我跟看个傻子似的看着在乡镇长大的她——雾嘛，哪里还没有了，没见过咋地。

随着打工潮的兴起，山里的人越来越少，地荒掉的越来越多。没荒掉的地方，开发成了油菜花景区——其实小时候，并没有觉得油菜花有什么好看，审美疲劳了不是。人的离开带来了植被的兴盛，各种野生动物又回来了。最先回来的是野猪，糟蹋庄稼最厉害，还在种植的田地严重减产。接着出现了消失很多年的麂子，老鹰。邻居家已经常年只有当年满山喊“抠毛鹰子的脚板”的女人已变成老太太，再也没有心劲追着喊她的至理名言。

日益浓密得进不去人的山林，让我明白，以前的老虎洞或许真的可以藏老虎。我只能望林兴叹的野杏山谷也真的可以容纳不多的老百姓躲避日本侵略者。峭壁上牛形的洞口已经被日益茂盛的林木遮挡，也许有一天，不会再有人记得那峭壁上的鬼斧神工。

温泉再也不是免费的。省界处的以前老师带着同学们去洗的温泉，据说两省为了它的开发权还打过官司。另一处省界内的温泉，刚刚投资建成一座温泉大酒店，网络风评还不错。

林木茂盛了，空气最香的时候，一眼望去，再也看不到让人眼花缭乱的“花衣”。花是在的，只是花衣外面穿了一件绿衣。

人走了，其它动物回来了。

此消彼长，生命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