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时,韩国濮阳有个严仲子,在韩哀侯朝中做事,此人性格激烈,持身端正。他和当时的韩相侠累时常在朝中争论,因政见不合,几番廷争,结果互生心病,双方嫌隙日深。严仲子既恨侠累,却又害怕侠累。侠累此人心胸狭窄,心狠手辣,铲除异己是他的拿手好戏。严仲子怕被侠累找个理由杀害,于是逃离了韩国。
他带足金银财物,游走各国,寻求能杀侠累以报仇的高人。
也算是穷途末路上的造化弄人,严仲子走遍列国,却也没寻见一个既可以为自己卖命且勇力任侠的人。严仲子一路寻访,不觉间竟寻到了到了齐国。齐国是太公望之封地,当是时,国力强盛,那齐王格外礼贤下士,励精图霸。是以当时齐国乃是士人极乐之地,文士侠士,穿梭庙堂与巷闾之间。严仲子心中升起一丝期盼,便在在齐国街坊之间寻觅。他心道:“普天之下,若是这齐国也寻不到以为真豪侠真英雄,愿意替我去杀侠累那狗贼,那可真是无法可想可。”
谁料他在齐国街坊巷闾之间盘桓多日,也没遇见一个慷慨豪迈的任侠义士。那齐国向来在各国中号称礼仪之邦,国人温文知礼,多以好勇斗狠为耻,虽有任侠义士,但他如此毫无头绪的寻法,却不知要寻到何年何月了?不由得愁上心头,紧锁双眉。心道:“罢了,许是天必绝我,此生若要报仇,那是无法可想了。”他已各处奔走,崤山之后、秦岭雪域、中原大地、燕赵之地均已走遍,如今单只剩下齐国。可眼见这齐国还是无功而返,他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不由得意兴阑珊,退意已萌。
虽说无功而返,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如今已是逃亡之人,“无功”倒还罢了,这“而返”,却不知道返到何方去。?
霎时之间,严仲子只觉天地虽大,而要寻一真正英烈豪侠之士却如此之难。而天地虽大,自己却也如孤魂野鬼,四处飘荡。
眼见在齐国一耽搁就是三个多月,来时尚是夏阳娇艳,岱宗一片葱茏。此时却已是入秋季节,北方之地一片萧瑟,肃杀之气渐重,他心中的仇恶之念也随这肃杀之象愈发强烈。但寻不到所要之人,心中不免也有些悲哀。俗云:“哀兵必胜。”严仲子此时哀则哀矣,必胜却完全不见得,因为他无“兵”可哀,只余孤家寡人,在这深秋里彷徨。
这一日,他笼着双手,低着头,走上一座叫做“回巷肆”的酒楼,心里想着:“再寻十日,十日还不得齐人,严仲子此生不复再有报仇之念,从此归隐山林,醇酒夕阳,了此一生罢了。”心下悲怆,寻了一个位置,独自一人喝闷酒。
这一坐便是两个时辰,眼见日近黄昏,天色渐暗,他也不想走动。楼上客人渐多,他心中烦闷,不愿人吵。于是换了靠窗的位置,又要了一壶酒,一碟松仁,将手臂搁在窗栏上看夕阳下沉。
忽然,一声清越的金器敲击声传了上来。他听得这声音奇异,不似乐器,却慷慨激越,另有一番风味,倒似燕赵之地的豪迈之风。心下好奇,不禁探头一瞧。只见街上一人落魄而行,粗麻布衣,又脏又破,左手中拿着半截断刀,右手拿着一个刀柄,用刀柄不停地敲击断刀,那清越的声音自然是发自此人了。
严仲子出身庙堂,黄钟大吕、缶鼓甑钹,或高雅或粗狂的乐音全都见识过,而听此人击刀之声,明明暗合音律,但以刀做乐器的,却连听也没听见过。
好奇之下,不禁仔细端详那人。但那人头发蓬松,遮住了大半个脸,难以看清相貌。只见他或快或慢,或是快中有慢或是慢中有快的敲击着断刀,东摇西摆地走向这边来。行出十数步,忽而敲击声停,口吐歌声:“自古豪侠出巷闾,义士吞声击断刀。避世隐屠酒自畅,孰念人世春夏秋。”声悲气豪,比之齐地雅正之音,另是一番景象。歌完这四句,又是一阵急促的敲击断刀声。严仲子心中一惊:“难道此人即是我苦苦所寻之人。”当下酒也不喝了,起身快步下楼,窗栏上突出的尖刺挂住了衣袖,他用力一带,衣袖拉去半片,他也不去理会。
下得楼来,只见那人已走过酒楼,在前边酒醉似的摇摆而行。严仲子快步赶到那人前面,拦住去路,迎面一揖到地,道:“濮阳严仲子,敢请义士畅饮数杯。”那人停步,既不惊异,也不在乎,“嘿”的一笑,继续敲击断刀,跨步就从他身旁绕过。严仲子知道机会难逢,而豪侠义士必有古怪脾气,当下毫不气馁,又转身拦住那人,抱拳一揖到地,道:“敢请义士畅饮数杯。”
那人又停步,也不再击刀,斜眼看着他,见严仲子依旧作作揖状,也不理会,仰天打了个哈欠,道:“狗屁义士,日已西矣,牛羊下矣,狗儿归窝,我要睡去。”说完迈步便走。严仲子听他以《诗》作喻,不伦不类,却似乎还有无数悲愤伤心。一抬眼,见他脸上一条长长的刀疤,自左眼直划到右嘴角。此时夕阳已落,光色隐晦,衬得这脸愈发狰狞恐怖。严仲子心下一惊,略感害怕。但随即又移步挡在前面,口中无言,依旧一揖到地。
那人哈哈大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说道:“吾非义士,行尸走肉是也,如今天下义士,唯齐国屠市聂政可当,君自请之。”说罢又走,严仲子还待再拦,那人突地回身,左手中指食指夹着半截断刀直指他咽喉。这一下快得出奇,疏忽之间,便已到了咽喉,严仲子只觉得咽喉间一凉,断刀已抵在他肉上。
严仲子一惊之下,停步不前。那人嘿嘿一笑,口中道:“义士!嘿嘿,义士!”说罢转身疾去,严仲子一身大汗,待仔细瞧时,那人已不见踪影。心下琢磨他的言语,口中轻念“聂政”。
到得明日,他详加打听,东巷屠市果然有一个叫聂政的人。又问聂政其为人如何,却是没人详知。只有一老者知道一些传言,说聂政是轵深井里(今济源轵城南)人,任侠有勇力,侍奉母亲极孝。聂政因在外杀人,恐怕仇家寻仇,累及家人,于是带着母亲和姐姐避愁到了齐国,做起了屠夫,整日里在杀猪屠狗之辈中间隐藏。
至于聂政到底杀了谁?如何与人结仇?无人知道。严仲子心道:“不论真假,总先见过了他再说。”
当晚,严仲子沐浴熏香,备足礼物,第二日一大早便去寻聂政。
聂政倒是好寻,进了屠市,在一个拐角处即是。
严仲子抬眼一瞧,只见一个黑壮的大汉,中等个子,裸着上身,抡起一把砍刀,正在卸肉。他心想:“看这大汉,似乎倒有一股蛮力,此外也不见得如何。”然而,来都来了,总不能一言不交就走。于是上前拜见,还是用那一招“一揖到地”。
谁知聂政自顾自的卸肉,头不抬眼不眨,一刀下去,只见那刀将碰到骨头之时,刀锋一偏,顺骨而下,就卸下一片肉来,那块腿骨上经刀的那一面,竟然一点肉都没留下。严仲子大吃一惊,心知此人了得,自己找对人了。
聂政把卸下来的那块肉随手往后一扔,便挂在身后悬空而挂的铁钩上,口中说道:“先生认错人了。”说罢,将肉刀往木墩上一扎,“扑”的一声,那刀尖直插在砧板上,兀自颤动。严仲子心中突地一跳,却见聂政已经进去了。转而出来,肩上扛了半扇猪肉。
聂政自去卸肉,无论严仲子说甚么,他都不加理睬。严仲子见他如此,也不生气,还是一揖到地,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留下礼物,转身便回住处去了。
第二日,严仲子空手而来,见了聂政,一揖到地,此后一言不发,只站在旁边,瞧聂政做活,日夕而归。第三日又来,只瞧不说,至晚方归。
一连七日,日日如此。
聂政由他来去,竟不理会。
第七日后,便不再去了。隔了几日,严仲子始终没到聂政处去!
原来他私下里多方询问,得知聂政尚有一老母在世。心想,左右无事,聂政装哑巴,我这就瞧瞧老太太去。吩咐人包好黄金百镒(音益,古代重量单位,1镒为24两),打了一尊好酒,自己寻了酒樽,便背着聂政拜谒聂政老母。老太太守寡多年,一身独处,聂政日里忙个不停,虽有一女在膝下,孝顺持家,但向来寡言少语,老太太便有寂寞之感。
严仲子自称是聂政的朋友,聂政老母以为其果真是聂政朋友,又见此人言下对儿子聂政好生相敬,对自己又是崇敬无比,心下很是高兴。与严仲子相谈甚欢。
两人便聊起聂政之事,老太太将严仲子视作家里人,毫无顾忌地陈述往事。老太太提起这件事,不由有些感伤,摸摸眼角道:“政儿的父亲去得早,那年我还是刚有了政儿,他很高兴,说是给韩哀侯铸完那把剑,就回家陪着我,直待政儿出生。谁知,他给人家铸剑没铸好还是怎么地,便给无端端地杀了,连政儿的面都没见到。”
说道此处,老太太呆呆出神,语声顿住,神色之间,甚是伤感,想是思想起当时往事,怀念亡夫,心中伤感。严仲子正襟危坐,也不言语。过了良久,老太太续道:“是了,这都有三十年了。”严仲子道:“夫人高风,抚养聂兄成人,令人敬佩。现如今聂兄如此英武,首功当推夫人。请,夫人受我此敬。”说罢起身敬酒。老太太淡淡一笑,道:“劳苦功高称不上,政儿能平安活着我便知足了。”
严仲子道:“怎么?”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后来政儿习武学剑,要报父仇。可那韩侯,深居简出,护卫如云,政儿头次去,便差点没回得来。他逃进了泰山,跟着甚么人学琴,他奏琴我是没听过。唉,想来那还是为了避祸。韩侯到处派人寻他,他也是没法子。这一躲,就是十年,他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却跑去韩侯那里奏琴,琴底藏着把短剑,杀了韩侯,报了父仇,这才跑到齐地来干这屠夫的营生。”
严仲子听完,心中又惊又喜,捧酒持樽,同聂政母亲宴饮。酒过三巡,严仲子起身下地,向着老太太跪倒磕头,奉上黄金百镒,祝老太太延年益寿。
聂政恰于此时回家,见严仲子如此厚遇自己,还为母亲祝寿延年,心下很是奇怪。但两人素不相识,无论如何不能受此大礼。于是坚持辞谢,严仲子道:“小可略具薄礼,不过预祝老人家得享天年,并无他意,足下何苦拒收,岂不冷落了严某心意?”
聂政道:“我家贫,但幸老母可以侍奉。虽客游他乡,为杀猪屠狗之流,却日日有小钱可进养护亲人。亲人既可凭自身供养,仲子厚赐,愧不敢当。”严仲子见他如此,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道:“足下有意,可否借步听某一言?”
聂政便带他入了内室,道:“此处清静,仲子请讲。”
严仲子走近聂政,轻声言道:“我因与人有仇,奔走于诸侯各国时日已多;然而到齐国后,听闻足下高义,豪侠勇为。之所以进献百金,只不过想以此作为令堂日夕粗粝之资,而得以交到足下这个朋友,岂敢有求于足下?”聂政闻言,已知其意,说道:“我泯志辱身隐于市井为屠,只为供奉老母;此身已许老母,老母尚健在,不能再许他人,万望见谅。”
严仲子叹息道:“足下真乃仁人孝子也!”
当下不再多言,执意放下百金,聂政坚不肯受。严仲子向聂政一揖,尽礼而归。严仲子出得聂政门来,心下凄然,直觉此生报仇无望,索性算了罢,人生图谋,岂能尽如人意?不如吞仇咽恨,了此一生罢了。于是回到濮阳,隐姓埋名。整日价只是饮酒解愁,凄惶度日。
三年后,冬风凛冽,齐地雪舞。聂政母亲去世。聂政大悲,然母亲终是得享天年而死,却也无法。于是厚加埋葬,守孝四十九日后,聂政除去丧服。顿觉天地茫茫,不知何往。老母之事已毕,此身孤独,唯有一姐尚在,然其日子平淡,不忍打搅。何去何从呢?留在此地做屠夫,一来伤心之地,二来也无甚意思。
突然想起严仲子,哈哈一笑,心情大畅,寻思:“呵,我一个市井布衣,操刀为屠;老严如此身份,身为诸侯卿相,不远千里,枉顾车骑结交我。可我对他,也太不够意思了。他竟然也不生气,如此瞧来,严仲子确是知我的人。罢了,贤人因为睚眦之怨愤而亲信穷僻之人,难道我就嘿然一笑罢了么?而今老母得享天年而终,此生再无牵挂,这条命就给严仲子吧。轰轰烈烈的,死也好活也罢,去干一场。”
当下,聂政边孤身只剑,冒雪西出齐国。辗转数月,才在濮阳寻见严仲子。酒饭不食,单刀直入地道:“前日之所以没有应允仲子,只因老母尚在,如今老母过世。政身无牵挂,仲子仇人是谁,说来我听听。”
严仲子忽见聂政出现,又愿为己所用,不禁喜出望外,当下对聂政道:“我的仇人,便是那狗相侠累,侠累是韩国国君的四叔,宗族人丁兴旺,声势浩大,且他的居处卫兵甚多,戒备森严,我多次遣人行刺,都未成功。如今幸蒙足下垂青,严仲子感激不尽,现在就为你增添人手,派勇猛刚毅之人助你。”
聂政手一挥,道:“不必了!韩国与卫国相距不远,如今要去刺杀韩国宰相,这不是小事。执政又非他人可比,人多意外多,难免走漏风声,韩国知道后难免举国与你为仇,那不是对你自身有太多危险么?”严仲子见他如此细心为自己打算,心下感动异常。
聂政却面不改色,喊道:“备酒来!”严仲子早已备好酒菜。聂政也不多言,连饮十三大碗酒,肉菜却一口不吃,摔碗挥袖便走,毫不拖泥带水。如此豪爽之气,令严仲子大为心折。
聂政仗剑独行,不一日来到韩国。寻到相府门前,只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果然戒备森严。
他冷笑一声,竟然毫不理会守卫,疾步如飞,径往里闯。守卫见有人独身直闯府门,欲待拦截,却见聂政身形轻盈,直如飞燕,从人丛众闪身而过,众守卫还未回过神来,聂政已冲入内堂。
那韩相侠累正在府上宴饮,堂下护卫重重,堂中歌姬娉婷,笙歌一片。聂政忽至身前,侠累大惊,众护卫大声呼和,群起拦截,堂上乱成一片。
聂政长剑出鞘,双足一蹬,跃上案几,剑去如电,直刺入侠累咽喉。只见侠累手中酒樽落地,刚入口的美酒从咽喉破处随着鲜血喷出。一时间歌姬惊叫声,护卫怒喝声,响成一片,众护卫或踢翻案几,或踹倒歌姬,各挺兵器向前,攻击聂政。聂政大喝一声,神威无比,长剑翻转之间,霎时杀了几十人。便向外闯。
然而,众护卫一拥而上,人头攒动,杀了一人,立时又有一人补上,杀得数十人,只不过又添上数十生力军而已。
他进来时出其不意,众护卫绝想不到会有人如此大胆,这般直闯进来刺杀,聂政又迅如惊雷,身似鬼魅,倏忽而至,占了大便宜。但此时众人已回过神来,见来人一剑便杀了相爷,都是大吃一惊。同时大声呵斥,一拥而上。聂政眼见闯不出去,好汉不敌人多,聂政再英勇,也挡不住这如潮水一般的护卫,自知今日必死。
然而,终究侠累已杀,不负知己。他竟毫不惊慌,反而哈哈大笑。长剑后刺,又杀一人,顺手拿起几上一个酒壶,仰头张嘴,喝尽壶中美酒,用力一掷,那酒壶直飞出去,击在一个护卫脸上,那人大叫一声,眼中流血,眼见不活了。
众人见他如此勇猛,心下不由怯了,攻势不免缓了下来。聂政嘿嘿一笑,骂了一声:“胆小鬼!”
他斜刺里退出几步,坐在侠累的琴边。此时古琴早已撞倒在地,弦上颤动着鲜血。聂政扶正琴声,盘膝而坐,将剑立在膝前。他神态自若,直似面前无人。双手十指突然急速翻滚,手上鲜血随着激越而起的琴声飞溅。猛有一人挥戈扑上,戈刃刺向他面颊,聂政竟不起身,左手起处,抓住戈刃,猛力往前一推。那戈柄竟直通通穿过甲胄,将那兵士刺了个对穿。而聂政左手挥舞抚弄,琴音竟未停歇,亦无丝毫涩滞。众护卫从未见过如此勇力,亦从未听过如此动人的琴曲,一时竟都呆住了。
歌姬中有一深通琴曲者,听闻此声,竟然忘记了惊吓,口中喃喃的道:“这便是《广陵散》的曲子么?”只见聂政毫不在意,睥睨一切,残酷的脸上带着些许微笑,琴声袅袅,一曲既终。那歌姬竟慢慢的平静的走向聂政,脸上全是淡淡的笑,平静安和。
却见聂政大喝一声,琴声嗡嗡,弦尽断绝。口中道:“汝等耳福不浅,是世间聆此曲最后一人,此曲名曰《广陵散》!”忽地挥剑往自己脸上削去,他做惯了屠夫,这一剑下去,直如平日剔肉一般,削下自己半边脸皮来。众人见他如此,尽皆大惊,胆小的,便吓得转身奔逃。那歌姬早已吓得软倒在地,缩在柱子旁边,全身瑟瑟发抖。偷望他一眼,见聂政削去半边脸皮,血肉模糊,面目狰狞,犹如受伤的怪兽,凄厉惨怖已极,直吓得晕了过去。
聂政惨然一笑,道:“姑娘莫怕,聂政平生不杀女人。”说罢径自之前,众护卫不觉倒退。聂政右手拄剑,左手扶起那歌姬,将她扯在柱后。然后从柱后转身出来,径往人多处闯去。众护卫一声喊,扑了上来。不及数合,聂政又杀了八人,可自己身上也受了七八处伤。当下,护卫们只是围住了他,不强攻,只待他血尽无力。
聂政哈哈一笑,左手两指弯曲如勾,猛往自己双眼抓落,扑的一响,两股鲜血从他眼中射出,地上滚动着两个血淋淋的眼球。
聂政更不犹豫,挥剑往肚皮上一割,拉出肠子,往自己手腕上一缠,右手剑尖拄地,撑住自己身子,不使倒下。众人大惊,一时忘了此人是刺杀侠累的刺客,不上前乱刀分尸,却都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直觉眼前此人残暴勇猛,狠恶无比,可怕无比。
只见聂政身子撑着剑柄,斜立着,脑袋却软绵绵的垂了下来,显然早已断气死去。然而,他还站着,只此一站,虽是死人,却也无人敢上前去碰他一下。
韩国君闻知侠累被刺身亡,大怒,下令将聂政尸体扔在街上,要探知刺客乃是何人。却是谁也不认识如此一个无脸皮无眼珠肠子拖地的死人。于是韩国君悬赏千金,欲得知刺客身份。将近半月,尸体腐臭,周边苍蝇乱飞,蛆虫在聂政血肉上摇头摆尾,人们掩鼻绕行。谁也不知此人是谁。
聂政的姐姐聂荣,在齐国听说有人刺杀了侠累,刺客被杀,却无人得知其姓名,曝尸街头,悬赏千金,购问姓名。自言自语道:“难道是弟弟?啊!是了,严仲子曾有知遇之恩于弟弟。”匆忙入韩国,到聂政尸体之前。
只见聂政尸体上撒着石灰,既杀虫蝇,又保不腐。聂政胸前有一长长剑疤,虽然尸体将腐,却依稀可见。聂荣一见,便知死尸即是聂政,伏尸大哭,呜咽道:“这是轵深井里聂政,我的弟弟。”市上众人都劝道:“此人刺杀我国相,国君悬赏千金购问其姓名,夫人难道不知?还敢来此相认?”
聂荣道:“我知道。我弟聂政,本是英豪,只为侍养老母,默默无名。严仲子与困顿之时结交我弟,恩泽深厚,士为知己者死,无可厚非。然而妾身尚在,所以他自残身体,不让人认出他来,便是怕给我带来麻烦。弟弟啊,我的好弟弟,难道姐姐会畏惧刑罚,隐没不出,使你英侠之名灭没么?”满街之人听闻此言,大惊。
却见聂荣抬头向天,泪眼朦胧,大喊三声:“天!天!天啊!”泪如雨下,似含血色,声渐不闻,竟然哭死在聂政的尸体上。
当时韩国地近晋、楚、齐、卫四国,聂政之事传入各国,四国之人无有不叹息者,江湖之人莫有不羡慕神交的,都道:“不单聂政是豪侠勇为之人,他的姐姐,也是刚烈侠义的女子,真是可敬可佩。”
但天下人对严仲子更为佩服,认为是识人之人。倘若聂政知道他姐姐这么不能含蓄忍耐,不顾惜露尸于外的苦难,一定要越过千里的艰难险阻来认尸,以致姐弟二人一同死在韩国街市,那他也未必敢对严仲子以身相许。
呵,严仲子这眼睛,毒!不亏是知人之士!
只是,后来的江湖上,却多了一种兵器,名为聂政剑。据传便是聂政杀猪土狗之刀及杀侯宰相之剑,剑身通体殷红,犹如血铸。更有一套剑法,威力无穷。却是谁也没有真正见过,因为见过的人,都死了。《广陵散》,也只有在几百年后的江湖上,一个叫嵇康的人,发挥出了聂政的水平,而他,也死了,带着《广陵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