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塔新春·魔狩纪】猎魑记

作者:齐梁后尘

故事模板:孟姜女哭长城 

魔物: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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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黑的时候,王曜还在密林深处转悠。不留行肚里没食,已经在喷着响鼻作轻微的抗议了。

“好吧好吧,收工,”王曜轻拍着不留行的背安慰道,“今晚就在林子里寻个住处住下吧。”

“在林子里住啊?”式神跳出来,化作童子的模样,微皱着眉抗议道,“这林子里恐怕没什么正经人的店。”

“笑话,猎魔人还怕魔物开的店么?少啰嗦,快找。”

式神不情愿地化作扫帚,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最后扫帚柄指向了东北方向。

“好,不留行,咱们就去那边投宿。”

“那可是魔物开的黑店。”式神还原为童子的形象,从地上爬起来,追在后面嘟囔。

王曜这次到虔州,名义上是猎捕一种叫蜮的魔物。这种魔物智力很低,只会浮在水面上,趁桥上经过的人不注意的时候,往他衣服上喷水,摄取精气。当地人也不以为意,往往捞了这种东西,加点豆油,用花椒和辛夷炒了下酒。王曜其实是来虔州游山玩水的,到时候大不了捉几只蜮回去,好报发票。

不过,说完全是游山玩水也有点牵强,王曜是听说虔州有一种叫“魑”的魔物,俗称木客,想来一探究竟。因为不确定这次能捕到,所以先没往上报这个项目。

黑店的老板见王曜来了,很是殷勤。王曜问了问价钱,觉得偏贵。

“我们这可是正经经营,保证没有魔物的。”老板拉下脸来。

“那有没有闹魔物的房子,便宜点的?”

老板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比如那间。”王曜用下巴指指最轩敞最干净的一间。

老板知道遇上了识货的,不敢再弄玄虚,尴尬道:“这间……客官要住……算十文钱一天好了。可是……不瞒您,这房子是有问题的。”

“我知道,那就这间吧,明天备早饭,给我的马加点料。”

店家吝惜灯油,房间里只点了一盏还没豆子亮的灯。刚吃过晚饭,屋子已是黑魆魆的一片,王曜只好上床睡觉。

睡到半夜,王曜突然醒来,发现身边睡了一个“人”。

就这个啊,王曜不以为意,翻个身继续睡,心想这店住得赚了。

还没合眼,只觉得那个“人”挤过来了。

“哎,往那边靠靠。”王曜不耐烦道。

那个“人”越发挤得紧了。

“哎,我跟你说往那边靠靠,挤着我了,听不懂人话啊?”

那个“人”越发挤过来了。王曜被挤得贴在墙壁上。

“哎哎哎,我都被你挤上墙了,你干嘛呀你?”

那“人”挤得更狠了,王曜分明感到五脏已经受到了压迫。

“你这魔物神经病啊?挤吧挤吧,挤死我算了!”王曜急了。

这么一说,那“人”反而往外松了一松。

大概是被我吓住了,王曜暗想,于是又叫道:“挤呀,你怎么不挤了?”

那“人”又松了一松。

让他挤他倒松了,这魔物倒是有趣得紧。王曜心中好笑,又故意说:“挤呀挤呀挤呀,来挤死我呀。”

魔物向床边滚去,终于扑通一声掉在地上,晃晃悠悠爬起来,一跳一跳出门去了。

只有一只脚。

“你……没被挤死?”天亮时,老板看王曜还活着,惊诧不已。

“你以为我肯定得死,所以没给我的马喂好料,也没给我预备早饭是吧?”

“我马上去弄!”老板一溜烟跑到后厨。

“给我的不留行加个鸡蛋!”王曜冲老板的背影喊道。

调查了几天,始终不见魑的影子,王曜决定回长安了。

走之前,得到县尉那里去开发票。

这次是翰林院的经费,所以就不劳动城隍庙了。

县尉是个中年白胖子,与当地人黑瘦的形貌很不相同。这个年纪还做县尉,应该就是本地人,从小吏一点一点熬上来的,长成这样,大概只是养尊处优的时间长了。

不过,王曜从县尉的眼神里,隐约看到一点和当地人不同的东西。

王曜到的时候,正有一个古怪的身影站在县尉大人的面前。

那东西有一丈高,黑漆漆的,完全是一棵树的形状,没有手足,头上还长着一些枝叶。

县尉拿几个铜钱,穿成串,跟一个空酒瓶一起,挂在那东西脖子上。

“去打酒,记得把剩的钱给我拿回来。”县尉挂好钱,嘱咐道。

那东西把上半截俯了两俯,算是点点头。然后转过身,用一条腿——其实只是一根树桩子——一跳一跳地出去了。

王曜饶是见多识广,此时也看得瞠目结舌:“这是……”

“哦,这是我的小差拨。当地人傻头傻脑的,见笑了。”县尉若无其事地答道。

王曜词穷,干脆不管他,只说正事。

“住了五天,一天三百八十文,您给开一千九百文的发票好了,税钱我出。”王曜交代道。

“我们这个破地方,什么店这么贵?”县尉嘟囔一句。

“你管我住哪儿呢,我们五品以下属员就这个分例,税钱又不少你的。没见过这么啰嗦的县尉。”

县尉一笑,利索地开好发票,盖了章。

王曜拿着发票往外走,一面最后检查一下发票有没有问题,差点跟打酒回来的“树桩子”撞个满怀。

“这啥?我看看?”树桩子居然开口说话了,说的还是官话。王曜这才注意到,树桩子是长了五官的。

王曜不由地顿了顿,树桩子凑过来,就着王曜手里,盯了发票几眼。

“你个烂树桩子懂什么,快过来,剩下的钱呢?”县尉在身后呼喝道。树桩子便一跳一跳往县尉那边去了。

“你这发票……有问题吧?”翰林院猎魔司财务处的白面书吏疑惑道。

“有什么问题?是我亲自看县尉盖的章,又不是魔物开的,能有什么问题?”王曜故作理直气壮。

“好吧好吧我惹不起你,给你报了就是,反正上头查下来你负责。”书吏不情愿地签了个字,使个搬运咒,把贴成旋风装的发票运到隔壁存放发票的库房里。

王曜逗留了片刻,跟书吏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会儿天。忽觉一阵香风飘过,走廊里传来几个陌生女子的笑语。

“你算中了头彩了。”书吏冲王曜吐吐舌头。

“还是新发票?我看看。”隔壁传来一个尖刻的女声,“诶哟,还是王曜的,这人我可知道,我好好看看。”

“崔大人,这王曜我们都不敢惹。”陪同的执事顿时紧张起来。

“不就是一个王曜嘛,我还怕他?”女子的声音越发骄傲了几分。

这是谁啊?居然她知道我,我不知道她?王曜在脑海里搜索。

“这是太后身边的崔大人,崔孟姜!”书吏看出了王曜的疑惑,“就是老崔丞相家的大小姐!”

王曜这才恍然大悟。书吏说的这个老崔丞相,是清河崔氏的宗主,他们家是天朝的第一高门,天朝立国以来,有一半的宰相都是他们家出的。这清河崔氏世代簪缨,诗礼传家,又兼生性高傲刻薄,就算皇族,在他们眼里也都是些土老帽。当年,太后就是看上了这崔丞相家的大闺女,想让她嫁给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梁王,崔丞相硬是不答应。这时有个自称荥阳郑氏偏枝的乡下小子刚好中了进士,崔丞相就匆匆忙忙把大小姐许配给了这郑小子。为这事,太后一直怀恨在心,后来寻了个由头,说崔丞相翁婿俩营私弄权,又说郑进士的谱牒是伪造的,于是罢了崔丞相的官,又把郑进士发配到虔州充军去了。

“原来是她,怎么又到咱们这儿查账来了?”王曜问。

“老弟你有所不知啊,可怜那老崔丞相罢了官,没两年就郁郁而终了,那郑进士又在虔州不许回来,他们家就这么破落了。太后看崔孟姜无依无靠得可怜,又看她有一手查账的绝活儿,就把她接进宫里住,时不时派她出来查下面的账。”

“她一个崔家大小姐,怎么懂查账的事儿呢?”王曜问道。他自己不过一个南朝衣冠的孑遗,又是个须眉男子,从小都没有亲自摸过钱,想当初刚进翰林院的时候学贴发票,还很是费了一番精神呢。

“她在家的时候也是不会的。只那郑小子是苦出身,及第后起家又到金部郎中位下做了个奉仕郎,天天都得算账、验发票。崔大小姐自从跟了他,少不得帮他做些,崔大小姐本是一等聪明的人,很快就练就了一手验发票的绝技。加上她从小学些经学象数,验起魔物伪造的发票,天朝简直没人比得了。”

“可她是罪臣的妻女,太后怎么肯用她呢?”

“罪臣?当年的上官婉儿是不是罪臣的孙女?不照样用得好好的。别说圈在宫里做些不留名的小事,就是现在当朝宰辅,你看又是谁?还不是老崔丞相的亲侄儿小崔丞相?天朝可倚仗着他们家呢。唉,皇家的心思,咱们小吏想不明白,想也没用。”

正说着,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美妇人,一脸煞气地出现在门口,手里捏着的正是一沓贴成旋风装的发票。

“王曜走了么?”美妇人问道。

王曜慌忙跪直了行礼。

“你这发票不对啊!”崔孟姜粗暴地把发票摔到案子上。

“哪里不对了?卑职都审过的。”书吏还想帮王曜挡一枪。

崔孟姜不慌不忙,念了两句咒,向发票上唾了一口吐沫,用手指蘸着吐沫画了两个符,发票呈现出诡异的粉绿色。

“看见没有,真的发票,画完符不变色。”

这大概就是崔孟姜大人独步天朝的验发票绝技了,王曜和书吏都没有反驳的份儿。

“假发票没收,报销款追回!”崔孟姜干脆如老吏断狱,“不是什么大钱,就不追究你贪污了,下不为例!”

崔孟姜说完,剜了王曜一眼,又剜了书吏一眼,转身就走了。王曜望着她华丽的背影直发呆。

“她这个身世够惨的了,所以总是莫名其妙地发飙,你得理解。”书吏安慰道。

“我知道我知道,”王曜回答,“我不怪她。可这发票怎么会是假的呢?”

“你好好想想,这发票有没有可能被做过手脚?你从县尉那里出来以后,又遇见过魔物不曾?”书吏提醒道。

“对了,那个树桩子!”王曜想起,那个树桩子看过发票两眼。莫非是树桩子捣的鬼?等等,那树桩子的样子,一条腿,不是有点像他要找的魑嘛!当时怎么脑子就没绷这根弦儿?哦对,魑是最喜欢骗人的,篡改一下发票也不奇怪。

一切都对上了。

杀千刀的魑!

还有,那个县尉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王曜恨得咬牙切齿,一辈子打鹰,竟叫鹰啄了眼,居然被自己要找的魔物使了障眼法,活生生坑进去小二两银子!王曜决定,一定要再赴虔州,手刃魑魔,一雪假发票之耻!

王曜当时就从书吏案上扯过出差申请表,给上级打报告,说要到虔州去捉魑,经费从太后赏赐自己的车马费里走,不用公中的钱。

第二天,猎魔司的司长看了王曜的报告,道:“你去当然没问题,但有一位大人也要出去办差,正好和你一路,希望你好好照顾。”

王曜抬眼看时,才发现司长对面已然坐着一人,只是一直没有说话。再定睛一看,竟是昨天打过交道的崔孟姜!

崔孟姜已经完全没有了昨天训斥王曜的威风,满面泪痕,竟穿了一身斩衰之服,顾不得半点尊严,在男下属面前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来。

原来,昨天崔孟姜回到宫里,就听说她的丈夫在虔州亡故了。而且太后不许运尸体进京,严令就地掩埋。

崔孟姜半是悲愤,半是疑惑,当晚决定,亲自前往虔州,一探究竟。今天一早,就到猎魔司来讨辟邪符。

“我不和她一起去!”这是王曜脑海中升腾起的第一个念头,当然他没幼稚到把这句话说出来。

“既然大人说了,卑职一定照办。”王曜谦恭地答道,看不出不悦。

“我不用人陪。”崔孟姜擦干泪痕,坐直了身子。

“崔大人,您别任性。”司长耐心劝导着这位比自己女儿还年轻的上级,“这虔州穷山恶水,魔物众多,您一个人去实在不安全哪。”

“你们是看不起我一个女流之辈是吧?告诉你们,我自己能走!”

“崔大人,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这个身份,出差不带个随从,出去找个店家开个发票的,都没人使唤,也不方便啊。”

崔孟姜其实没出过京城,想想前路确实艰险,也就默许了。

“我成了随从了。”王曜暗自撇嘴。

“那也好,”崔孟姜道,“你那匹王不留行快,从云上飞的话,一天就到虔州了。”

“大人……不留行是马,您……怎么骑呢?”

“咱俩一块骑呀!”

王曜语塞。

“哎呀你担心什么,我可以男装的,咱们在云上又没人看见,怕什么的?”

“大人……”

“别说了,一路慢慢走到虔州早就误事了。”

就这样,一个被杀了丈夫的女人,和一个被卖了假发票的男人,怀着不同的血海深仇,一起向虔州进发了。

虔州不比长安,没有多大平地。不留行降落在虔州的时候,总是站不稳,难免摔一下子。这一次,不留行又把王曜和崔孟姜摔到了地上。

王曜只道崔孟姜又要找事,不想她爬起来,拍拍土,满不在乎。

“崔大人您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王大人您不是也没事么?”崔孟姜斜了王曜一眼,“我又不是小门小户的丫头,哪里就那么娇嫩起来了?快去找那县尉要紧。”

“王大人,卑职怎么可能给您假发票呢?崔大人,您家相公确实是死了,病死的。”县尉果然一推干净。

“病死的?尸骨呢?”

“就埋在城北的乱葬岗子。您别怪我,是太后亲令不让进京的。”

崔孟姜不跟他废话,转身去了乱葬岗子。

县尉并没有真把郑进士用破席子一卷扔进乱葬岗子了事,而是在乱葬岗子附近草草弄了个坟,还立了一块很小的碑,以备万一以后迁葬时识别——这种事在天朝是经常有的。

其实不立碑也没事,有式神呢。崔孟姜在式神的帮助下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丈夫的坟,虽然其实她连哪边是北也不知道。

棺材起出来,里面的尸体果然是郑进士,刚刚下葬,还没有腐烂。孟姜一见,哇的一声哭出来,伸手抱起了丈夫的尸身。

泪水洗刷了郑进士脸上的尘土,露出干干净净的读书人的皮肤,那皮肤已经是死灰的颜色。

突然,崔孟姜停下来,嘴里念了好长的一串咒语,伸手蘸着泪水,在丈夫脸上画了两个符。

郑进士的脸色马上变成粉绿色,读书人的面皮飞速地坍塌,变成一张黑瘦的当地人的脸。

“假的!”崔孟姜愤怒地将尸骨抛在地上,骑上不留行,飞跑回城。

天色还不是特别晚,城门却已经关闭了,孟姜催马跃过了护城河,却无力敲开城门。

“你有本事造假,倒有本事开门啊!”崔孟姜在城下高喊,却没人理会。

孟姜一拳砸在年久失修的城墙上,竟把城墙砸得哗啦啦往下掉土,城墙上一块似即似离的砖石,在强烈的振动下,犹豫了好久,终于跌落下来,要不是不留行躲得快,怕是就砸到孟姜了。

城上的两个守兵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就不见了。

“这城墙的质量太差了,一个大小姐都能给砸成这样,应该把修建城墙的工匠抓来杀了,埋在城墙里面。”王曜暗想。

“好了好了崔大人,”王曜上前劝解,“咱们的当务之急不是进城,进了城也没用啊。咱们先得找到郑进士的下落,说不定他还活着呢。”

其实王曜也是想到林子里去抓魑。

“你说的也是,那咱们先找家客栈住下。”崔孟姜稍微冷静了些,还是气得发抖。

“出来找家官驿,要上好的!”王曜抛出了式神。

“用不着上好的,山野小店就行了。”孟姜道。

“您这身份怎么能住山野小店。钱不要省!——您的报销分例相当于尚书吧?”

“我在京城什么好房子没住过,非得到这鬼地方来摆阔。到时候多开点发票,省下的分例你自己拿回去就是。”

“崔大人您这就见外了,我好歹也是高门大族出身,还至于算计这几个小钱?”

“有你这样的高门大族么?摆起谱来跟寒素似的。”崔孟姜白了王曜一眼。

终于,王曜和崔孟姜住进了虔州最高大上的官驿。

“我们这房钱可贵,”店小二听说他们要开两间上房,好心帮他们省钱,“您两位大男人,其实将就一间也就够了。”

“胡闹!”孟姜一拍桌子,“本官什么样的身份,也和一个九品小吏同住?本官的分例管够!”

“对外不许泄露我们的身份。”王曜一边追着崔孟姜上楼,一边回头嘱咐已经吓傻了的店小二。

半夜,王曜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这个时间这个地方会是谁呢?难不成是魔物?魔物为啥要敲我这个猎魔人的门?”王曜一边穿衣服一边琢磨。

从门缝望出去,却是崔孟姜站在门口,还是一袭低胸的女装,披了一件褙子。

王曜赶紧关上门,心慌意乱了片刻,故作镇定道:“大人还是请回吧,卑职身份微贱……”

“快开门,有正事!”崔孟姜一边拍门一边喊道,“自作多情什么呀。老子对梁王都正眼不看,会想起来嫖你个九品小吏。”

“是正八品下,而且马上就能调到正八品上了。”王曜顾忌孟姜把城墙都拍下来一块的威力,还是拉开了门。

“不过看在琅琊王氏的份儿上,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孟姜一闪身挤进了王曜的房间。

“大人,您穿这身出来,不怕……不怕被人识破身份么?”

“三更半夜的,谁看得见。”崔孟姜大模大样往榻上一坐,“说正事,刚才他来了。”

“谁?”

“我家官人。”

“还在吗?”

“似是走了。”

“我去你屋里看看有没有异状。”王曜提刀出去。

孟姜一边与王曜一起检查屋里的古怪,一边向他叙说刚才的经历:

“我睡得迷迷糊糊,只觉有一个人抱过来。我朦胧中还以为是和他在家里,没有在意。在家里的时候,他睡到半夜也会突然抱过来的。于是我说,别闹,滚一边去。越说,他抱得越发紧了——在家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然后我略微清醒了一点,想起家里已经出了这样的变故,可我还以为是他,就舍不得地说,官人,抱着我。结果他反而松开了。等我起身,他就不见了。唉,算了,没有什么不对劲的话,大概就是我梦魇了。”

“不是梦魇,”王曜看着孟姜,“但也不是郑进士。我上次来虔州已经遇见过一回这样的事了。大概是我要找的魑。”

“不是什么魑,就是我想他了。”孟姜轻轻地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你不理他,他就对你热络,你亲他近他,他倒对你疏远了。”

“天下男人大概都是这样,可不都能在你睡觉的时候来无影去无踪。”王曜继续检视门窗。

“当初曲江宴一见,我并没看上他,毕竟他的门第在进士里也不是最高的。”孟姜自顾自说道,“当时他是探花,以寻花为由,总是追在我左右找话说。我当时为了躲梁王,急着嫁人,看这个人年貌合适,又挺风趣的,就禀明阿爷,做成了亲事。成亲以后,我怕人家说我相府千金以势压人,处处小心侍奉他,真是百依百顺了,可是他呢,老婆到了手,情分反而淡了。”

王曜看看崔孟姜,想象不出来她对人百依百顺的样子。

“你看我现在厉害吗?我在家的时候可是个乖乖女,都是嫁人以后练出来的。那时候他在户部做奉仕郎,每天核发票,加班到很晚,我就到公署去找他。阍人以为我是个小姑娘,故意百般刁难,我就使出狮吼功,吼一声:‘我是郑进士的老婆’,阍人就不敢不放我进了。久而久之,金部郎中位下都知道郑进士有个出身豪门的厉害老婆,却不知道他老丈人就是崔丞相。——算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现在我能想象你是乖乖女了。”王曜说,“这窗户上有魔物逃走的痕迹。”

王曜抛出式神,式神不情愿地化身为一条狗,嗅了嗅窗户上的魔气,然后再变成扫帚,在地上转了几转,就指向了县城的方向。

“还是县尉搞的鬼!”王曜判断。

第二天一早,王曜把不留行留在官驿,与孟姜一起,化装成普通百姓,混进城去。

到了县衙,王曜逼问县尉魑的去向,孟姜则跟他要丈夫。在两人的夹攻下,县尉招架不住,准备开溜。

“抓住他!”孟姜突然死死盯住县尉,命令王曜。

王曜当然要抓住他。

只见孟姜咬破舌尖,一口血水啐到县尉脸上,然后念动咒语,在县尉脸上画了两个符。

县尉的脸色变成粉绿,白胖中年人的面皮褪去,露出一张青年士子的脸。

“是你!”王曜大吃一惊。

是他昨天在坟墓里见过的,郑进士的脸。

“阿姜,你看出我来了?”郑进士有些窘迫。

“化成灰我也认得。”孟姜答道。

“你这是何苦……”连王曜也想不通了。

“我说我厌倦了京城的生活会不会太俗套。我觉得,在虔州挺好。做一个小吏,可以对乡下人呼来喝去的,在京城做个九品奉仕郎,有谁看得起我?我没有硬气的父母,必须得奋力往上爬,得防着别人把我捏了软柿子。我以为巴结一个丞相老丈人会有用,结果还不是给发配到这里来?”郑进士感慨万千。

“对,在京城还得琢磨着怎么报发票,在这里可以给别人做假发票捞外快。”王曜恨恨地答道。

郑进士不理他,只伸手去拉孟姜:“阿姜,阿爷不在了,你陪我留在虔州好不好?”

孟姜缓缓地摇摇头,突然,趁郑进士不注意,又一口血水啐在他脸上。

“还不对。”孟姜急促地说了一句,赶忙念咒,伸手在郑进士脸上画符。

郑进士的脸再一次变成粉绿色,白白的皮肤剥落下来,这次露出的是树皮。转眼间,一棵有五官的树站在了王曜和孟姜面前,与上次王曜看见的那棵打酒的树一模一样。

“你才是县尉的真身,对吧?”孟姜问。

魑点点头。

“做假发票的是你,对吧?”王曜恶狠狠地问。

魑点点头。

“怪不得,我一直还在想做假发票能讹几个钱,原来做假是你的本性!”

魑撇撇嘴。

“昨晚在官驿,是你想弄死我对不对?”孟姜问。

魑点点头。

“那你告诉我们郑进士是怎么回事吧。”王曜说。

“我就是郑进士。”魑开了口,“我在山中修炼成精,最善幻化。最初只是骗山民几个小钱花。后来法术益高,不甘这山中寂寞,就幻形入世,假称是荥阳郑氏的旁枝,进京应考。本来想在那花柳繁华之地,博得个功名,与崔大小姐成就一段姻缘,不料这京官并不是那么好做的。所以我心灰意冷,想在这蛮荒之地继续修炼,这才传出了我的死讯,是想让京里的人不要再监视我了,也让阿姜死心改嫁。不想阿姜竟千里迢迢来寻我,也是我们缘分未尽。阿姜,留下来,好不好?”

“呵呵,”王曜冷笑道,“你这么个东西,我会相信你么?你刚才这几句话,净是破绽。”

“你们不相信就算了,今天本魑撞在你这个猎魔人手里,有死而已。阿姜,我只想听你一句话,如果你也嫌弃我是个魔物,我也就不想活了。”

“大胆魔物,到什么时候了,还在冒充郑进士!”王曜亮出了手中的刀,“快说,你把郑进士藏到哪里去了?”

“算了,”崔孟姜按住了王曜拿刀的手,异常平静,“我已经不想找我家官人了。我的官人已经死了,这魔物说的是真话假话,也没有什么区别。当然,我也不想再见到这魔物了。”

“那好,卑职就杀了他,一雪大人与卑职之恨。”王曜再次举起了刀。

“不必了,放它一条生路吧,反正我在京城也不会见到它。”

王曜没听她的,手起刀落,结果了魑的性命。

“让你再做假发票!”王曜看着魑的尸体,长出了一口恶气。

崔孟姜叹了一口气。

“如今,这郑进士死了,你也没念想了。”京城的皇宫里,太后语重心长地对崔孟姜说,“你还不到三十,也得为自己想想以后了。”

“我要守节。”崔孟姜坚定地说。

“这样啊。”太后有些意外,“好吧,这事我也不好勉强你。你要守节固然好,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就跟哀家说,哀家帮你张罗。你父亲也不在了,就把哀家这里当你的娘家吧。”

“民妇不敢。”崔孟姜低着头。

“唉,这孩子,什么民妇不民妇的。你在哀家眼里,就和哀家亲生的公主没有分别啊。要不这样,哀家赐你国姓,送你到玉真观去修行可好?你成了女冠,一则可全你守节之礼,二则整日有好多文人墨客围着,也不寂寞。”

“多谢太后好意,还是不必了吧。”崔孟姜答道。

几年后,王曜骑马回到京城,撞上一场盛大的婚礼。

新郎是范阳卢氏,进士出身,快四十岁了,和婢女生了好几个孩子,却还未曾迎取正夫人。

新娘是清河崔氏,不到三十岁,生得美丽端庄。新娘父母双亡,小崔丞相亲自出来充当她的娘家人。

这是一场完美的婚礼,所有的围观者都艳羡不已。

“姑娘等到这个岁数,终于等来了如意郎君,真是天作之合啊。”王曜经过时,听见路边一个老太太这样感叹。

“诶诶,不是这样说。清河崔氏的姑娘,当然金贵,留到这个岁数很正常。”王曜上前纠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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