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2:评论者说
“真是个好故事啊……”
男人发出一声悠长的慨叹,在这间狭小的斗室里,他的声音仿佛无形有质,于灰暗的四壁间来回碰撞,形成了某种诡异的混响。
“前半部分情节紧凑,逻辑严密,‘书中世界’的设定虽然老套,但破解方式还算是有点新意,比较抓人。不过后半部分你编得就明显有点崩了,大段大段的对白像是要把某些解释强行塞进别人脑子里一样,然而偏又破绽百出。男主的动机牵强得难以置信,最后关于“升维”的描述更是幼稚可笑,我原以为你至少会尝试解释一下,哪怕硬掰一些‘量子纠缠’啊‘平行宇宙’啊之类的理论都会比现在显得合理……”
男人对面,隔着一道铁栅栏,身着囚服带着手铐的于晓晨仰躺在窄小的靠椅内,由鼻腔深处喷出了一个沉闷的音节。
“啊……Sorry,Sorry,我跑偏了……”男人赶忙赔了个略带歉意的笑脸,“实在不好意思,干律师之前我是我们县文艺评论家协会的副主席,这一不小心就……”
“你觉得……”于晓晨慢慢的直起身子,面向男人,布满胡茬的脸上尽是些懒散的倦意,“这是一个故事?”
自称律师的男人愣了愣,停下手中不知在涂写什么的签字笔。他紧盯着对方毫不避闪的眸子,似乎想从中看出点什么,然而最后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不然呢?”男人摊了摊手,“我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你编的这个故事有始有终,内在逻辑也还算自洽,你想让我在庭审的时候对法官说,‘看,受害人并不是我的委托人杀的,而是他在脑海中臆想出来的,一个名叫陈小雨的男人。我的委托人是个人格分裂的精神病’……”
“所以,”于晓晨毫不留情的打断了对方,他咧开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能行么?用精神病的策略进行辩护?”
“不好说。刑法中说的是‘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结果,经法定程序确认的,不负刑事责任’,而评定精神病人作案时的责任能力状态必须具备两个要素:一是医学上,判定你患有精神分裂症;二是法学上,认定你在行凶时的精神状态不具备自我辨认和控制能力。除此之外,作案动机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参考因素,只有在幻觉妄想这一类“病理动机”的支配下作案才能被评定为无责任能力,也就是说,即便你辩称脑子里有‘陈小雨’这么个人,他也要有足够的动机杀死受害人,一切才能成立。这也正是我之前为什么说你在作案动机这块编得不够好的原因,‘为爱复仇’这个理由本身没有太大问题,但考虑到陈小雨在你故事里体现出来的性格以及他杀死‘作者’之后所要承担的代价,一个‘爱’字就显得太轻飘飘了,根本不可能压下心中抉择的天平。”
嘴里滔滔不绝完全进入了“律师”状态的男人用签字笔轻轻敲打着面前的方桌,像是在思考什么,“说到动机……虽然这么问可能不太合适,但我真的非常好奇……我查阅了你的所有资料,包括那些存储在各大互联网公司服务器上的隐私记录,你与乔汉童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利益或者情感上的冲突,他甚至一直都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到底为什么要杀了他啊?”
“你想听什么?”于晓晨挪了挪屁股,斜依在靠椅扶手上,像是要给自己找一个最舒服的角度,“是想听我说你看到的那些都是我做的表面文章,其实我心底里狠极了乔胖子,恨他不但家境殷实,而且人生一路顺风顺水,读的是名牌大学,坐的是高薪职位,而我却是个来自小山村的穷光蛋,脑子不太好使,高考考了两次,进了公司也是给人打下手的小职员……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什么如此不同?凭什么我在那儿可怜巴巴的算着这个月还欠多少水电费的时候,还要接受他居高临下的善意??”
于晓晨停下,略显削瘦的脸上因布满嫉恨而显得分外扭曲。男人悚然一惊,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前者的嫉恨迅速消退,那漫不经心的笑意又重新爬回了嘴角。
“刚才那表情配合的到位吧?怎么,你不想听这些小人物的小肚鸡肠?我想想啊……那这么说吧,我跟那个名叫余璇的女人是青梅竹马的玩伴,是我介绍她跟乔胖子认识的,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直到他俩在一起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深爱着那个女人。我忍受不了内心疯狂的嫉恨,找到余璇向她表白,却没想到她也是爱着我的,她跟乔胖子在一起只不过是为了气我,气我相识多年却不敢迈出那关键的一步……后悔万分的我既想占有这个女人,又不愿跟好朋友撕破脸,于是就想背着乔胖子跟她厮混偷情。可余璇不想这样,为了跟我在一起,她直接跟乔胖子提了分手……噩梦就这样开始了,得知真相的乔胖子就像疯了一样每天跟踪尾随余璇,堵在她家门口,还经常大半夜的故意用力拍门;他每天都给她写信,有的肉麻兮兮,有的充满怨毒,甚至还专门为此写了一本书,当做礼物在生日当天寄给了余璇……可怜我心爱的女人被折磨的整宿失眠,神经衰弱,不久便患上了抑郁症,跳楼自杀了……”
男人看着眼前那个自问自答,自言自语的囚徒,看他的表情在沉湎爱慕与悔恨痛苦之间来回切换,情真意切自然流畅,仿佛字字诚恳句句实情。可男人明白,这一切都是表演,即便背负重罪身陷囹圄,囚徒依旧如同舞台上最优秀的演员,旁若无人的沉醉于自己的表演。
于晓晨仿佛真的被他故事中描述的那个“没有任何情感与道德观念”的陈小雨附身了一般,变成了一个仅由无限恶意维系着生命的,纯粹的怪物。
男人心想,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彻骨的恐惧。即便与怪物之间隔着坚固的栅栏,他却依然觉得对方随时都有可能会扑过来撕咬自己,没有任何缘由,仅仅是因为他想这么做……
一阵欢快的铃声将冷汗浸透衣背的男人拯救出了这恐怖的假想——那是进来前他自己设定的闹钟,他的律师会见时间已经到了。男人如蒙大赦一般的赶忙起身,手忙脚乱的将桌上散乱的文件装进袋里,似乎一分钟也不愿再在这儿多呆。栅栏内的于晓晨也没再多说什么,他意兴阑珊的重新仰躺了下去,望着看守所布满霉斑的天花板,嘴里轻轻吹着首不知名的小调。
收拾停当的男人两步走到门口,刚想伸手开门,却又缩了回来。他的脸上透出不甘的神情,在接受这份委托之前他自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足够充分的准备,能够掌控一切局势;然而此刻他却如战场上打了败仗的将军一般,丢盔弃甲狼狈溃逃。
(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男人回想起临来前的那天夜里,在自己狭小的出租屋内,对着落地镜反复演练了数百遍的那句对白。
“哦,对了。”他回过头来,这么说。脸上的神情熟练自然,仿佛不经意间想起了什么,可眸子里却透出一股一定要扳回一城的狠劲,“昨天刚得到的消息,被你推下楼的乔汉童抢救回来了,现在人在ICU病房里躺着,专家诊断他已经陷入了不可逆昏迷,也就是所谓的……植物人。”
话一出口,男人便狠狠的盯着于晓晨,似乎一定要从这幅懒散的躯体上看出哪怕一丝属于正常人类的情感波动。然而最终他还是失望了,囚徒蜷缩在靠椅里,就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依旧吹着他的小调,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
男人细不可闻的呼出一口浊气,终究还是无奈的推开了房门。在跨出门槛之前,他听见那首欢快的小调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幽幽的询问。
“植物人会做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