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父亲于我,话从来不多,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是他的背影。

个子刚刚够得到门把手的那年,我便喜欢出去看外边的新鲜。太阳悬得很低,炙烤得树和花都慵懒无比。要耐心地等到太阳下山,才稍稍会凉爽下来,我迫不及待拉着父亲的裤腿吵着要他带我出去。他虽累了一天愁眉不展,却从来没有不应我什么。我的头顶刚刚超过他的膝盖,手要高高上举才能探到他的手。手被一只大大的手掌包在里边,好像穿了一身坚固的铠甲,走起路来都虎虎生威。

外边比家里精彩多了,路边的小店里什么都有。父亲买来绿豆糕,说能解暑,比吃太多的冰激凌要好得多,我满满的嘴里挤出一句“好吃”,脸上早乐开了花。

马路边的广场上在放露天电影,我好奇,拽着父亲过去看。人们出来乘凉,于是都站在这里消磨傍晚时光。我站在人群中,仿佛置身一座座高楼大厦中间,除了大人们的裤腿就只能看到脚面。父亲一把将我抱起,骑在他的肩上。一时间,原本高耸的一座座“高楼”,成了满目的后脑勺,像地里长出的一颗颗黑色西瓜,全在我的视野之下了。那是我第一次看电影,父亲告诉我,电影名字叫《英雄本色》,还说:“等你长大了,也做英雄”。只是,那时我却还不懂什么是“英雄”。

天色渐晚,乘凉看电影的人渐渐稀少,侧后方的路灯照出父亲和我的影子,这影子渐渐从前排人的身上落到地上,看去甚是魁梧,我便在那时开始憧憬,何时我也能有这样高大的影子?

中学寄宿学校,每周末回家都要很晚。一次做试卷放学更晚了些,车棚里只剩我的自行车孤单地躺在地上,过去扶起来,还指望它驮着我和重重的书包骑回家去。走两步发现,链条断掉了。我放眼望去,校园里一片漆黑,空无一人,附近的小店都关门了,公用电话也用不了。巨型的无助感像周围的黑暗一样包围着我,只剩校门昏黄的灯光还留给我方圆不足十米的光明。我只静静蹲在车子旁,缩在灯光照射在地面上的亮光里,懊恼又恐惧,想着应该没有什么比黑暗中的孤独更无助了吧。

懊丧之时,一个长长的影子出现在微黄的亮光里,是父亲,我心里终究有了底。他没有说话,径直去检查我的自行车。看完一圈,跨上他骑来的车,叫我坐在车后,右手扶着坏掉的车子并排滑行。我坐在后边依偎在他宽宽的背上,很是安心,虽走在黑暗中,却丝毫没有了恐惧,只听得父亲脚下蹬出的节奏,和着路边蟋蟀奏出的安详夜曲。

大学我考去了外地,父亲执意要在开学前去送我。尽管我多次劝说,他还是提前做好了送我的各种准备。出发那天,我们分别拖一个行李箱,他背后还驮一个大大的背包,背包很鼓,看起来很沉,他的背快被压弯了。我几次争着去背,他却总是不让。父亲走在前面,我拖着行李箱走在后面,看着他有些伛偻的背影,我恍然发现,父亲似乎没有了以前的强壮和魁梧,反而有些瘦,甚至背上的背包都显得很大。

到达学校,他忙上忙下,帮我置办好各种生活用品,又在宿舍检查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后,打开那个鼓鼓的背包,从里边拿出一个个小盒,盒子里整整齐齐装满了绿豆糕:“你妈妈说你爱吃绿豆糕,非让我给你带来,说别地方的绿豆糕没有家里的好吃,还好一路上没压碎太多。放不了太久,你抓紧吃,吃完再给你送。”说完,没等我回话,便转身走了。我跨出门,望着走向楼道深处他的背影,疲惫的他竟走得有些蹒跚。

去年冬天,母亲身体抱恙,需要做手术。确定好手术时间,我赶回去提前安排好母亲住院,同医生、护士都确认一遍病情是否严重。术前,按照医院要求,需要家属签字。父亲把签字那页的内容认认真真看了好多遍,签字时,他用左手护住颤抖的右手,签下的字依然歪斜得有些认不出。签完,他呆呆地看着签下的名字,迟迟忘记还给医生。

手术当天,父亲问医生手术大概多久时间,医生答说最多两个小时。进入手术室,父亲便一直低头不语,坐下又站起;一个小时,他踱步又时而在手术室门前站定一会;两个小时,父亲的眉头皱得更深,静静站在窗前望着窗外一动不动,只有粗粗的呼吸声;三个小时,他痴痴的眼神已找不到焦点,轻轻叹一口气,转身走入了楼梯间。

我目光望去,父亲缩在墙角,一手撑墙,头埋得很低。那瘦弱的背影是我从来不曾想象的。一身素色的衬衫在他背上显得很宽松,领子上边的头发竟比衬衫还白一些。看着父亲瘦弱的背影,我想起自行车坏掉那晚黑夜中的孤独,原来世上有的是比黑暗中的恐惧更无助的事。

三个半小时,手术终于结束,母亲被推回病房,整个下午母亲都在从麻醉到苏醒的过程中痛苦难忍。母亲腰酸,父亲一寸一寸将自己的小臂衬入母亲腰下,母亲到傍晚才好些,父亲的整个小臂却被压得发青肿了起来。

术后要连续打点滴,到深夜我困得撑不住,不觉间在看护椅上睡着了,做了个很长的梦:梦到父亲意气风发,上阵杀敌成了英雄,凯旋的父亲身着军装,好不伟岸!

梦里醒来,朦胧中父亲弯着背坐在旁边,没有休息,皮肤有些暗黑,白发却似乎又多了几分。眼睛里的红血丝沿着眼角皱纹的脉络,紧紧盯着眼前的滴液一滴一滴一滴往下落……

窗外,天才刚刚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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