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老了,不知为什么,就有些惧怕自己的儿女。”——张爱玲《十八春》(又名《半生缘》)
爸妈从老家来看我,满心欢喜地准备和我呆一段时间。每次回家过年为了避开往返高峰,我都是来去匆匆。这一次,我们倒是可以团聚很长时间了。
老妈是家里的当家人。因此在我眼中,爸爸一向比我妈心宽省心。每次我带着父母去餐馆吃饭,爸爸会觉得女儿带自己去吃饭很有成就感,总是放开了胃口大快朵颐。而老妈总会心疼钱,埋怨我们父女俩浪费不懂节约,不愿意她在家做饭,但眼角也有从心底涌上的笑意。
这一次,父母来之前,我心中就暗暗地对自己说,这一次一定不要和父母起争执,起码要延长我和我妈每次团聚“三天”的蜜月期。出乎意料的是,我和我妈还在蜜月期,我就直接被我爸爸吓得跳起来了。
刚到的第二天晚上,爸爸就拿来一个地址,让我告诉他这个地方该怎么走。我问他要做什么,爸爸支支吾吾不肯明说。我查了一下地图,发现没有这个地址,告诉了爸爸这个地址是错误的,嘱咐他不能去。随后继续忙着玩手机,没把这个事情放在心上。
结果,第三天下午三点多,我还在办公室里忙和,就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说一个老人委托他打电话,说自己迷路了,让家里人去接一下。我吓了一大跳,赶紧请那头的好心人把电话给委托他的人,一听声音,果然是爸爸。我急忙问清楚地址,向上司说明了情况提前离开了公司,打车去找人。
一到那里,的确是爸爸。远远看着,他焦急地站在街旁,紧张地看着四周。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和人流,让他觉得害怕而手足无措。直到看见我,他才松了一口气。我又生气又迷惑,这里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远,即使打的也要40多分钟,转公交车的话,常常要两个多小时。爸爸到这里到底做什么?不是跟他说过,要散步就在家里附近的公园走走,怎么居然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庆幸的是,虽然手机没电了,但还记得我的电话号码。如果不是这样,我想起来都后怕!
我打了车带着爸爸回家。路上,在我的疾言厉色中,我终于逼问出爸爸来这里的原因。爸爸在老家的时候就接到一条短信说中奖了,请他到这个地址兑奖。虽然我告诉他这个地址是错误的,但他还是自己问人,晕晕转转间四处换乘公交,就从城北走到了城西。
我恍然大悟,往来他从来不愿意离开老家,说大城市住不惯。他这次同意和我妈一起来看我,原来是为了这个。
下了车,我气鼓鼓往家走。我边走边数落我爸:“你为什么不让人省心,平日里交代过多少回,那些中奖信息和礼品兑换不可信,为什么不记在心上?你自己女儿说的都不信,人家一条短信就给你招过去了?要是真出点事情怎么办?”
爸爸不说话,在我的责备声中,他既失望又沮丧,还有些害怕和窘迫。他低低地说:“短信中说有一万元的奖金,我想兑了可以给你花,帮你减轻点负担。”我瞬间怔住,突然觉得很难受。有一次我和小弟谈起想要换一台笔记本电脑,但后来都觉得价格太贵了,还是不换了。
我仔细看着他,猛然间想起爸爸今年已经快60岁了。我总是记着自己的年龄,为奔三为恐慌,但却从来忘记计算他的年龄。街边的夕阳下,他走路的步伐缓慢了许多,哪里是记忆中追着教训我的那副强壮模样。
我一阵心酸,放缓了脚步,慢慢地扶着他往家走,放低语气对他说:“我们回家吧!你不是对我妈说,你去散步了。回去的时候就说看人下棋就忘记时间了,在楼下碰见我,就一起回家了。这件事情就不要告诉她了。免得你又得挨我妈的训,好不好?不过,你得保证,以后有事情你得先找我商量,我说可以你才能做?”
爸爸立即点点头,如释重负。这种情况,像极了我小时候犯了错,我爸帮我瞒着我妈以免被打的情形。我心中一阵怅然,如今我长大了,独立工作,脾气越来越急,我爸在我面前却收起了脾气。他最害怕的就是不合我意,惹来我的一顿数落。
回家后,我查到了一条新闻,那条街上最近老是有外地的老人询问同样的地址,也说是兑奖,看来上当不只我爸一个。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拿给老爸去看,慢慢地向他说明白。爸爸虽然有些难受,但看我没有火气,终于放下了这事,表示不再想了。
我从小就怕我妈。她脾气火爆,又对我要求严格,我一旦做错事情就是一顿打。而不同于一般家庭严父慈母的设定,我们家则是慈父严母的人设。我如果特别眼馋什么我妈不允许买的东西,或者想要背着我妈做什么事情,只要拉着我爸软磨硬泡,实在不行,留点眼泪,我爸就绝对举手投降,乖乖同意。上大学的时候,我只要打电话找我爸求情,哭个穷,诉点苦,撒个娇,就能轻而易举地饶过我妈钦定而且绝不松口的生活费上限,就能拿到额外的生活补贴,美滋滋地过我的象牙塔生活。
我大学毕业后体会到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艰辛,才慢慢地学会节俭。可对于父亲而言,我大概是永远都是一个需要他帮忙爱护的小公主。所以,看到那条短信,他才会毫无辨别地信以为真,以为拿到了奖,又可以背着我妈在不动用家里储蓄的情况下,轻轻松松地给我一笔外快,替我抵挡一些生活的艰辛,让我继续做象牙塔里的小公主。
我想起我爸与我妈的“争风吃醋”。母亲节我寄给老妈一个永生花盒,附了一张卡片说:“妈妈,我爱你!”结果,爸爸打电话来满怀醋意地质问:“你怎么只说爱你妈,你不爱我?”直到得到肯定的答复,他才宽下心来。还有一次我给老妈在网上买了三双棉袜,爸爸立即炫耀地说:“上次姑娘给我买了五双呢,比你还多两双!”呛得我妈硬是一句话都顶不回去。
我爸一直都认为我是他的小公主,即使我已经长大成人,即使他甚至已经不了解我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庆幸的是,这一场虚惊让我真正意识到,他依旧想用过去的方式伴我生活和成长。尽管,如今他已经跟不上我的生活步伐。可是,曾经的我,也不是跟不上他的生活步伐吗?他就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拉着我走到今天。
我曾经不想成为我妈那样的人,强势专横,总是以一种当家人的姿态在说话。可是如今,我愿意成为那样的人,我会是父母的当家人,即使世界变化再快,我陪着他们慢慢地看,慢慢地走,就像他们曾经保护我那样,强大而又强势地保护他们,照顾他们。
从今天开始,我就陪着他们慢慢变老,就像他们曾经陪着我慢慢长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