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娜德摘下面具的史蒂夫教官第二天就后悔了。
自从这个偏远的飞行基地设置以来，后勤主管机器人会按照学院不公开管理条例的规定，不定时打开高危词汇的监控系统。在新生到来的头一天晚上，机器人管家为了查看公共服务的满意程度，暗中打开了集体宿舍的监听设备，结果听到新老学员的谈话内容惊人地一致。
内容都是关于娜德。
她的名字不断被提及，言语措辞之间有欣赏有狂热有相见恨晚，还有很多话不堪入耳，连连触发管家机器人的黄色警报。机器人被警报闪得晕头转向，当机了好几秒钟，才学着真人那样伸出细细的机械臂搔了搔圆圆秃秃的脑袋，然后如实地记录下这些谈话。
等全部学员入睡之后，机器人才停止记录。它根据每个人的声音，智能分析了一下不同的谈话人，计算出对娜德抱有好感的男生，占总人数的97%以上。后勤管家认为这个数字太过骇人，就把数据简单整理了一下，附上部分具体的谈话内容录音，编成一个报告发送给了基地主要负责人瑞任教官。他曾对机器人和教官们下过命令，学员如有任何异样的风吹草动，都要及时报告。
瑞教官有早起的习惯，总是准时在当地时间早上五点钟起床，运动一小时后洗浴休息。这时候私人管家机器人就会把他喜欢的早餐做好，摆上光洁的桌子。他会在拿起鱼肉三明治时顺便收听新闻，喝香米粥时查看通讯器上有无重大事件或者重要的军令。虽然这些内容跟他的丰盛早餐有点难以兼顾，但是他胃口很好，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够充分享受完美食之后再做处理。
来自帝都的新生到达基地的第二天，任教官在他最喜欢的早餐餐桌上，随手点开了这份后勤报告的语音版本。后勤报告用仿真语言描绘了几个寝室里男生们的卧谈会，还自动播放了节选的录音内容精华部分。
一开始他边吃边微微点头，认为有个女生来基地，受到关注是难免的。但是当录音播放到过于具体的细节部分时，很久没近女色的瑞教官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被吃惯了的早餐噎住了。
他连连咳嗽了几声，又喝了一大口水，还是没缓过劲来。机器人管家连忙殷勤地凑上来替他捶背，捶了几下才觉得好多了。他拿起碧橙汁喝了一大口，然后把剔透的水晶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顿。
麻烦啊，来了个麻烦。
他抱起双臂向后倚靠在椅背上，仰起头盯着灯光柔和的浅暖灰色天花板思考起来。
——按理说，男生们之间的有色玩笑应该是被过滤掉的，不会被机器人管家算作高危词汇。可是对自己的女同学说出如此露骨的话，要不是那种欲望已经接近犯罪，机器人也不会连夜记录报告。如果任凭这样发展下去，这些冲动的年轻人要是被某个不恰当的事件煽风点火，就容易酿成内乱。
——如果有谁真的去侵犯这个女学生，他作为基地负责人，将来还怎么有脸回到帝都去面对上司和同僚？
——这个女生在帝都的学院那边呆了半年，期间应该也发生过这种状况。他们是怎么处理的呢？还有，经过20天漫长的飞行，留着这么一个尤物在飞船上，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骚乱吗？
他从个人办公设备上调出新生资料，找到照片，娜德的蓝眼红唇从屏幕上跳跃出来，满脸的懵懂纯真。他把这张标致的脸庞放大，发现她的眼睛仔细看起来就像浅紫色的苍穹上挂满了闪烁的繁星。饶是瑞教官在帝都时曾极尽风流，见多识广，此刻也看得呆住了。
回过神来以后，他才知道这个麻烦远比想象的还要大。早知道是这样，他真该在新生来之前仔细过一遍他们的资料，然后找个借口叫这个女生留在帝都。都怪他疏忽大意了。之前偶尔会有女飞行学员来实训，都安安静静的没有闹出什么麻烦。他知道女孩子娇贵，也会尽力以礼相待，总是腾出最好的套房来招待。
瑞教官想了想，把昨晚的监听报告转发了一份给史蒂夫教官，想等会上班的时候跟他讨论一下。
史蒂夫六点半在值班室里收到了这份报告，不敢怠慢，立刻打开来看。
他想起昨天的欢迎会上娜德不肯摘下面具，想到帝都的飞行学院容忍她这样一直戴着，才明白过来自己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
他又看了一遍报告内容，只觉得汗水都要流下来了。他很是心虚，以为瑞任肯定已经听说了昨天的事情，今早这是找自己兴师问罪来了，赶紧用最快的速度回复了一份自我检讨，为昨天的事情认错。他知道瑞任这个人最讨厌下属撒谎掩饰，认错是最好的应对办法。
瑞任已经平静下来，重新开始享受早餐。可是史蒂夫教官的自我检讨来得太快，他点开瞄了一眼之后，真是彻底没了胃口。
这个顽固不化的老家伙。
连主持一个欢迎会都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还是那样不尊重学生，自以为是。
基地负责人用餐巾抹了抹嘴，站起来离开餐桌，决定亲自去解决这件事。
入住套间的当天晚上，娜德在浴缸里洗去长途飞行的劳顿，躺在一大堆香喷喷的泡泡里差点睡着了。机器人发现这样做有溺水的风险，及时把她唤醒，提示她转移到床上去睡。娜德匆匆在淋浴头下冲了冲，裹着浴袍跳上舒适的大床，一晚上睡得真是心满意足。
早上七点钟，管家机器人又捅醒了她。
“娜德小姐，瑞教官找你。”管家的圆脸上用电子像素拼成一张微笑的大嘴。
“他是谁？……昨天不是说了新生放假吗？”娜德惺忪地揉着沉重的眼皮，只觉得整个人都睡得酸软了。
“瑞教官是基地负责人。”机器人收起笑容，老老实实说道。
“基地……我的妈呀！”娜德一下子吓醒了。基地的负责教官，找她干嘛呢？难道是因为昨天戴面具的事，惹得教官们对她印象不好了吗？
她赶紧坐起来，拥着被子努力回想自己昨天有没有说过顶撞教官的话，有没有摆脸色给人看。机器人见状从旁提醒道：“瑞教官的办公室在基地的第三层。娜德小姐，按照他指定的时间，你还有58分钟用来准备，如果现在就开始穿衣服的话，还来得及吃早饭。”
娜德立刻跳了起来，她才不要饿着肚子去挨训呢。
娜德按照管家给的线路图走在去最高办公室的路上，顺便细细打量这个位于佩特哥星球的飞行基地。她看到走廊是崭新的金属材料组合而成的，光泽暗哑，猜想整个基地一定造价昂贵。一楼是学生们住宿和训练的场地，二楼是教学和办公的地方，只有基地最高指挥官的办公室才在采光最好的三楼。每个楼层都宽大无比，最中央的走廊远远望去看不到头。
娜德住的套间也在一楼，但是跟男生们的集体寝室离得很远，中间间隔了很多走廊。
经过男生寝室区的时候，她才想到，高年级学生早就从帝都的飞行学院转移到这里来了，加上他们这些新生，整个飞行学院的人全都在这里集合了。
她边走边注意到，窗外的太阳虽然已经升了起来，但是光线仍旧是镉黄色，不怎么刺眼。这颗恒星的光照远远没有普特兰和帝都的太阳那样热烈充足，有可能已经接近生命周期的末尾阶段。
基地的建筑底座很高，娜德索性走近窗边，观察了一下位于正下方的佩特哥星球。有些行星的居住条件发达而相似，真的很难让人分辨出身处哪一个具体的星球。但是这个星球上的建筑物都是灰暗的小平房，一眼望去稀稀拉拉的，感觉已经荒废掉了。这应该是个文明程度不高的行星，既然建立了军事基地，想必帝国已经把那些居民搬迁走了。
恒星黯淡，行星衰落，既然如此，干嘛还要在这里耗费巨资设立基地呢？
她怀着这样的不解，走近了三楼指挥官的办公室。走到门前，她才想起并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她站在门前，正打算敲，金属门却悄无声息地自动滑开了。
娜德这才反应过来，金属门上应该有识别装置，已经确认了她的身份。
瑞任听到她进来了，于是从窗前转过身来。他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得尽快把这个麻烦送走。至于送到哪里，那当然是越远越好。这样美丽的花瓶，不该属于压抑严肃的军事基地。
娜德走进来，先是看到基地负责人的结实的背影，然后看到了他转过来的正面。
这位教官眼珠是深不见底的黑色，黝黑的脸庞满是威严，让人不敢正视。娜德迅速瞥了一眼就低下头，在心里说，这可比帝都的校长严肃多了。
“教官好。”
他回过身来之后，看到了女学生本人。
她抿着微微上翘的嘴唇，一双眼睛不含任何杂质，表情无辜得像个婴孩。
除了在大头照片上见过的那双眼睛，他还注意到她裹在制服里的身材高挑苗条，黑色卷发自然披散在肩上，整个人竟然挑不出一点点瑕疵。
即使在帝都，也很难见到如此美丽的人类。这个纯净美好的女孩子，并没有触发他的任何欲望，他不由得在心里鄙视了一下那些说话不恭不敬的男生们。
他停顿了一下，问道：“你是卢壶族人吧？”
“我不是。”
“……那你的母星是？”他疑惑地追问。
“普特兰。”
瑞任想了想，不由得呆住了。他听说过，普特兰人在深海捕鱼，身体素质超越帝国辖下所有民族。帝国一直在极力游说普特兰人加入空军，都被这些不识好歹的人们顽固拒绝了。眼前这个手足无措的女生，居然是来自那里？
他赶紧把思绪拉了回来，明白原先准备好的那套说辞不能用了。他暗恨自己糊涂，看了她外貌的突出特征，尤其是那双缀满星辰的大眼睛以后，就主观认定这人肯定是个卢壶族人，居然没有注意到她真正的来历。
瑞任客气地请娜德坐下，然后打开了桌上的查询系统。他记得之前有年长的普特兰人参与了星际货物运送活动，但是不能确定有人参加过正式的空军。他们受教育的水平一直不高，因此也限制了飞行学院的大规模录取。
内部查询结果显示，娜德是第一个加入空军的普特兰人。而且她的入学考试成绩名列前茅，一看就受过中等以上的教育。
瑞任立刻明白，不能随便赶走她了。这个人为族人们树立起了参军的榜样，为了补充帝国优秀的后备飞行人才，绝对不能把她随意处置。怪不得之前帝都那边宁可给她一个造价高昂的面具，也不让她退学。
他问娜德：“你的面具呢，还随身携带着吗？”
“是的。”娜德心想看来终于可以戴上了。她还不知道自己刚才经历了什么样的危险，差点就被驱逐得无处可去了。
“戴上，不要摘下来。”果然教官如此说道。
娜德赶紧从裤兜里把面具掏出来。
她的五官隐藏起来之后，瑞任发觉自己的呼吸变得顺畅了许多。
看不到她的脸之后，他的嗅觉突然灵敏起来。空气中漂浮着一种暗暗的香味，好像某种花正在盛开。瑞任皱起了眉头，努力忽略掉这个味道。
他随即转念一想，捕鱼的普特兰人不是蓝皮肤吗？这个女生怎么会长得像卢壶族人？长成这样，还能像普特兰人那样擅长飞行吗？
“对了，你怎么跟你的族人长得不太一样？”他尽量用亲切的口气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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