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个传统,子孙越多代表着家族兴旺昌盛,所以便有了儿孙满堂这个祝福语,太奶奶那个年代便是如此。
爷爷曾和我说过,他小时候每家都有很多孩子,多少算多呢?三个四个算一般,七个八个较常见,十个以上的也不稀奇。放在这计划生育实行的二十几年里,我们这一代人是无法想象的。
太奶奶有八个儿女,我出生之后见过的,就只有我爷爷和小爷爷,其他的都已经离世了,爷爷的兄弟姐妹,长大成人的只有四个人,其余的都凋零在新中国之前,是那祸乱时代巨轮泯灭碾压下鲜活的悲哀。
太奶奶度过了期颐之年,在她102年的生命中,我不可猜测不可想象她经历了什么,她目视着自己七个儿女先她一步,直到她近几年去世的时候,身边就只有小爷爷这个儿子,和一大堆的孙子和曾孙。
那个年代孩子多,于是形成了一种传统习俗,最小的一个儿子跟随父母居住直至成家立业之后依然赡养父母,其余的子女成家后都要自立门户,平时来往也算密盛,但终究在观念上是本家和分家,这和中国传统的嫡长子继承制度大相径庭,时代和环境最终沉淀出适合生存的制度。
在太爷爷走后的半个世纪,太奶奶便一直和小爷爷居住一起。太奶奶对我们这些曾孙和蔼可亲,但我从小对太奶奶有一种敬畏的心理,可能我敬畏的是那一个世纪的沉淀和盛放吧。
很小的时候,太奶奶那里代表着幸福感和安全感,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太奶奶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这一点无论她的面相和举止言语都能证明,对我而言,无论什么时候太奶奶永远是眯着眼睛,嘴角挂着甜蜜的微笑,然后夸我聪明懂事,于是我的嘴角也会扬起甜蜜的微笑,因为我知道,有糖吃了。
那时贵客登门,为表示主人的尊敬和亲善,会泡上一杯红糖水,而对一个小孩子最大的关爱和善意就是冰糖。冰糖是那种白白的半透明的,像是未经打磨的白玉石,每家都是备着一大块,就和板砖一样,主要用于炒菜食用。
我们每次去太奶奶家,都会获得拇指大小的冰糖,有时两块,有时也会有三块,如果磨一磨太奶奶,出于对我们的无奈和喜爱,也会获得四块,这个时候我们这些小家伙就会比谁的那一块最大,胜者会在大家心慕手追中将这颗代表着得意的冰糖放入口中。
至于安全感,太奶奶背后绝对是调皮闯祸后最为安全的港湾。对于我们来说太奶奶是和蔼可亲的,但是对于父母和爷爷奶奶来说,太奶奶代表着长者,独一无二且具威信的长者。很小的时候,还没到上学的年龄,父母在外工作,平时由爷爷奶奶带着,爷爷奶奶当我是心头肉,但是我这心头肉不太安生,平时捣捣乱舞枪弄棒就算了,但是去水边玩就是大忌,往往在去水边玩被大人发现后,就算是心头肉那也得变成竹鞭炒肉。
每当到了此境地,悲怆和泪下都不及赶紧跑到太奶奶身边,一切苦难和忐忑伴都消散在太奶奶的臂弯中,太奶奶肯定会护着我的,我深刻理解并拥护这个道理。
小孩和老人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期待过年,小孩过年好吃好喝好玩还有红包,喜气洋洋。老人呢,则特别喜欢看到这些喜气洋洋的场面,老人的内心都是孤独的,而过年的氛围则是治愈孤独最好的良药。每次过年,太奶奶都会居坐在最上方最中心的位置,笑眯眯的看着下面的后辈们,太奶奶这一生,看到了许许多多的新生面孔,围簇在以她为源点的中心,枝繁叶茂,生机勃勃,这是生命的延续。
过年有过年的欢乐,也有与之对应的规矩,晚辈向长辈敬酒就是不变的规矩,中国人讲究长幼有序,所以每次年宴上无论是谁,最先敬的一定是太奶奶,那个时候太奶奶已经九十几岁了,作为小孩的我们每次在年宴开始前,总会受到告诫,向太奶奶敬酒的时候,千万不能说“长命百岁”,现在想想,当时用“福如东海,寿比南疆”可能更加符合。
太奶奶年纪大了,当然喝不得酒,所以只能以茶或者饮料代酒,于是每次有人敬她酒,她都会喝一大口,这一大口包含了许多东西。太奶奶的后辈太多,加在一起大概有四五十人,作为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能知道这些人谁是谁,谁和谁是什么关系,实属不易,当年我都搞不清楚这关系,这一圈喝下来,也够难受的,但估计太奶奶是很开心的。
太奶奶是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去世的,那时爷爷已经去世两年了,只有小爷爷这一个儿子为她送行。人心真的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就像钱钟书先生所说:“有时候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的伤痛。”太奶奶那个时候已经102岁了,自她一百岁之后便只能躺在床上,眼睛失明,耳朵失聪,全身不能动弹,只靠着微弱的喃喃细语作为生命的彰显。
爷爷去世的时候,太奶奶已经处于瘫痪状态,没人和太奶奶说爷爷的事,我却听到一些让人气愤的传言,而这些传言者却是平日里友好的乡邻。
流言源头是蒙昧的,太奶奶有八个儿女,有七个先她去世,于是流言便说太奶奶克子,先前这些儿女都是被她克死的,现在只剩小爷爷一个了,她要把小爷爷克死,才会死掉。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太奶奶现在的状况听不到这些话,但是我感受到一种苍白的愚昧,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在这些流言诋的毁中被蹂躏殆尽,只剩下那残破不堪的无知,安抚着流言者恶浊的满足。
太奶奶去世的时候是春天,走的很安详。她过完了最后一个年,过年之后的气氛总带些萧然,有聚就有散,我们就像雨后的蚂蚁,离开自己的巢穴,沿着既定的轨迹,各司其职,渐行渐远。
年后的忙碌是必然的,因为生活从不曾给活人以恬适,太奶奶由于长年瘫痪在床上,她走的时候,没有任何动静,等到第二天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经僵硬了。送别的人不多,还好小爷爷在她身边,也只剩一个小爷爷了。
习俗是入棺之后,在家放三天才会入土为安,为得是让亲朋好友赶得及前来祭奠,太奶奶孤单的只有亲人,可入土那天到场的人数远远没有过年哪天枝繁叶茂,这就是生活的真知。
人的一生长短不一,生死是常态,欢乐悲伤也是常态,我不知道太奶奶的去世,是离别还是解脱,那天我也不再场,因为在学校住宿的缘故,好久后才听到我妈说起太奶奶去世了,永别来的突然也淡然,最后见到她是在过年那段时间,我去小爷爷家,太奶奶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不再有那熟悉的眯着眼睛的微笑,再次见到,就是一块洁白的大理石碑面那苍劲有力的字,记录着这百余年的鲜活。
生活是一艘巨轮,以特定的生死轨道,航行在漫无边际的大海,每个人都必须遵循这个轨迹,并为这艘巨轮添加燃料。活的无忧无虑的人,并不能一直无忧虑,眼前的从容,只是暂时有人附加的帮你添加了你应添加的燃料,并设置了一个简单的轨道。
我们都曾无忧无虑不知时间为何物的活过,突然想到太奶奶如果还在的话,她眼中的世界和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有些小遗憾,我听过很多亲人长辈给我讲各种故事,但唯独没听过太奶奶讲与她有关的故事,可能太奶奶的后半生除了看着晚辈们的时候,她一直守在她的故事里,这个故事离我们太久远,便无从讲起,长命百余岁,伴随着的是不存于世的极致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