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第十三
共30章
13-1。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
子路问如何为政,孔子答道:很简单,想在前面、干在前面。子路说:然后呢?孔子回答:坚持这些就够了。
在注疏里,孔安国有较为别致的解释:‘悦以先民,民忘其劳。’出自易经,所以这“先之,劳之”就是给予老百姓极大的精神愉悦,他们会忘掉劳苦的。这倒是很容易找到现实的例证。
13-2。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
现在是仲弓来问如何为政了,孔子回答:首先要放权各有关部门,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对于小的过失不予追究,最后积极提拔有能力的人。
我怎么才能找到所有有才能的人呢?很简单,先提拔你所知道的,别人自然会给你推荐你不知道的那些。
13-3。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子路以为为政从正名开始,太过迂腐,有点远水不解近渴的意思。孔子给予了严厉的批评,而且很认真地解释道:
正名,就是统一基本概念,给予各个基本理念有个正确的定义。然后政府的政令才能被正确地传达,然后具体的政务才能得以实现。如果具体政务都得不到贯彻执行,那就谈不上长期制度的建设;制度建设不好,就不能合理地规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样老百姓就无所适从。
所以君子设定一个名目、说出一个理念,一定是有明确定义的。有了这个明确定义,就可以正确地操作。君子不能含含糊糊说个东西,寄希望老百姓碰巧猜对了。
13-4。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这个樊迟,简直是个幽默大师,要向孔子学习种庄稼,就像跑到哈佛去问怎么洗碟子。这当然要被孔子批评,觉得他志向太小。
如果我们搞好了礼、仪、信这些东西,百姓自然就恭敬于礼、信服于义,社会自然就会成为一个人人向往的和谐社会。到那个时候,你还用自己去种庄稼吗?
如果把君主当作国家的拥有者,这个说法不太让人喜欢,但如果把君主当作管理者,这个说法就很容易被接受。
13-5。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这是批评死读书的书呆子。那时能诵诗三百,可不是一般的文学青年,那应该是大大的学者专家。
《诗经》共有三百零五篇,都是关于民风民俗以及天子诸侯之政的,可以“验风俗之盛衰,见政治之得失”。而且那时候诸侯之间会面,都要演奏某首诗经里的诗,选择哪一首诗,那可是很大的学问。如果这个人既不能干好所授予政务,又不能胜任独自出使别国,只是会背那三百首诗,那显然就是个没有用的书呆子
13-6。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这又是在强调以身作则的重要性。
13-6。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
当初分封的时候,卫国是封给康叔,和鲁国的周公是兄弟,而且关系很好,所以鲁卫两国的国政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不过孔子现在说这个,应该是感叹这两个国家都已经没落了。
13-6。子谓卫公子荆,“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
卫国的这个公子荆,是个有名的君子,善于理家,家在他的治理下越来越富有,但他还不是很在意这富有,连连说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这句话还是有点莫名。或许也是这么在赞美这个君子的超然,但我以为也同时是在用它引出下面这几段文字,治国如同治家,一步一步,循序渐进。
13-9。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孔子带着冉有驾车去卫国,大约是在平息了一个内乱之后,人慢慢多起来来。冉有问孔子,人召集起来后,应该干什么?搞好生产,让百姓富足起来。然后呢?用我们的文化去教育他们。
物质文明还是要走在精神文明之前的,看来孔子也是这么认为。
13-10。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孔子接着说:如果我来做,一年可以建立并施行一整套大政方针,三年就可以有可观的政绩出来。
那时孔子就可以说:苟合矣。
13-11。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
但要达到可以让孔子说“苟美矣”,那就可能需要百年的时间了。百年可以建立起一个理想社会。残暴之人已被教化而不再残暴,人们自觉守法,刑法似乎已经成为多余。
13-12。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
世,就是三十年,三十年可以建成一个比较不错的社会,可以让孔子说“苟完矣”。或许还不能胜残去杀,但至少是文明执法的文明社会。
13-13。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如果真的能自正其身,那从政又有什么难的。如果不能自正其身,那从政又去干什么呢。
还是表率的作用。
13-14。冉子退朝,子曰:“何宴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
冉有退朝对孔子说,有大的政策问题要讨论,所以晚了。孔子说:算了吧,那些不过是具体的事物而已,我虽不在朝,大政或许也不听我的,但总还是会告诉我的。
一种说法是孔子借此来正名,在朝为政,在家为事,冉有不过是季氏家臣,所参与讨论的,不管他们认为多重要,也不过是一家之事,而不是一朝之政。
13-15。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到了定公,鲁国国君已经失去权利很久了,或许他有点心急,就问孔子,是否有一句话就可以振兴国家的?孔子当然说没有,但有近似的,比如:‘为君难,为臣不易’这句就就几乎算得上一言兴邦的了。
这里有个背景,定公的前任,他的哥哥昭公曾经想过夺回失去的权利,但他采用的是赶尽杀绝的方式,结果不但没有成功,还被季氏赶出了鲁国,一直到死都是流落在外。
所以君臣相互有个理解,或许是鲁国解决困局的关键。
定公接着探讨有没有一言丧邦的。孔子一样是找一条很可能算得上的话来:我并不想当国君,不过我很喜欢所有人都不敢违抗我的命令的这种感觉。
你想想,君主说了句好话还好说,要是说了句祸国殃民的话还是所有人都听从的话,那不就是一言丧邦了吗?
13-16。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远者来。”
这个叶公也来问政,或许就是后来说的那个叶公好龙的叶公,所以孔子回答的很实在,先让跟前的人高兴,远方的人自然会来。循序渐进,由近及远。
无论是儒家的以亲亲为核心的孝道,还是后来讲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孔子一向强调这由近及远的思想。
13-17。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这是孔子对子夏说的:不要追求速成,不要紧盯着小利。速成的东西不周全,往往做不到兼济天下的通达,盯着小的利益不放,就不可能成就大的事业。
13-18。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不明白为什么这句话居然有争议。世界上几乎所有法律都不接受至亲的证词,这就是暗含了文明人都会“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的,称之为普世价值也不为过。注意,这里只是隐,绝不是赞成,更不是参与。
孔子设计的仁爱社会就是以“亲亲”为基础,只有建立起这个仁爱的社会,才可以真正维护一种正直。
“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是一个最为恰当的中间点,往叶公这边走,就是我们曾经历过的那个毫无人情的社会;朝着另一边走,那又是一个毫无原则的社会,那可就不是隐,而是狼狈为奸了。
13-19。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这次是樊迟问“仁”。孔子的回答是:一个人闲处的时候容易放纵自己,做事情做久了又容易懈怠,与并不主宰自己命运的人交往,又常常不能做到忠心。
而一个仁者恰恰可以克服这些,即使远离文明的环境,也会执守这文明的准则。
13-20。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忠,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子贡问怎么样才称得上是个儒士。孔子回答:首先必须有自己的原则,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如果接受君主的使命出使他国,一定可以不辱使命,那应该称得上是个儒士了。
子贡问,比这个差一点的怎么样?如果不能在朝廷为国服务,那也应该在宗族乡里被人称道。那么再差一点的呢?那也必须是言语真诚,行为果敢,坚定执守自我,不介意做个小人物。
那现在这些执政者呢?孔子很轻蔑地说:现在这帮家伙,连这个小人物都算不上。
13-21。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孔子以为最佳的就是这中行,或者叫中庸。换个说法,就是前面提到的文质彬彬,亦文亦质。“文”就是这里的狷,“质”就是这里的狂。质朴的的人多质少文。但他们忠心耿耿,永远进取,别人或许觉得这是疯狂。狷介之人多文少质,但他们有自己的底线,有所不为。
13-22。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巫和医共同的特点是,不管是技术的学习,还是声誉的积累,都不是短时间可以做到的,不是短时间可以证明的,所以没有恒心的人根本做不了这事。
当然孔子显然不是在说巫医,而是在说怎么从狂狷变成中行,这也是需要恒心。如果没有恒心,那是肯定不行的。
13-23。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有主见、有独立性格但没有怪脾气,这就是和而不同,就是君子;没有主见、没有独立性格但怪脾气很大,这就是同而不和,就是小人。
13-24。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大家都喜欢他,和大家都不喜欢他,这二者都不能说明他的正确与否。好人们喜欢他、但坏人们不喜欢他的情形,往往才说明他是正确的。
13-25。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
君子容易共事,但不容易取悦。别有用心地取悦于一个君子,君子是不会接受的。而君子要委任你去做某件事时,他在意的只是你完成这件事情的能力是否足够,不求其它。
小人相反,只要你能放下身段,小人是容易糊弄的,只要你来讨好他,他就高兴,不管你是对是错。但小人很难共事,他要是让你做点什么,总是求全责备,让你无所适从。
13-26。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君子心正,外貌舒泰平和,不会对你刻意殷勤,反而容易被以为骄傲;小人心术不正,一门心思在想着怎么取悦于你,外貌拘谨。
要知道,一旦你对这个小人没有用了,他的脸色立刻就变,其实这脸色只是变回与他内心相符的状况,因为本来他就是没把你放在眼里的。
13-27。子曰:“刚毅木讷,近仁。”
王肃说:“刚无欲,毅果敢,木质朴,讷迟钝。有斯四者,近于仁。”
刚毅,可以坚持自己内心对善良的追求,木讷,不易被外界种种诱惑所改变,这样确实更接近仁。内信上帝、外抗魔鬼。
13-28。子路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子路问怎么样做个儒士。孔子说:对朋友认真有原则,对家人亲善和顺。朋友大都是为了某一共同的志向走到一起,如果志向不再相同,可以一拍两散。但家人是天然的不可分割的关系,主要侧重于亲善和顺的亲情关系。
13-29。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善人君子为政,首先教导人们忠孝礼义社会规范,然后是基本的生活技能,最后才是打仗的事情。
13-30。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让没有训练的老百姓去打仗,这和抛弃这些生命没什么区别。
宪问第十四
共47章
14-1。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弟子原宪问,何为羞耻。孔子回答:国家有道,应该为国家服务,领取国家的俸禄,如果你没有,不管是能力不够,还是主观不愿意,这都是一种耻辱;国家无道,你却领取国家的俸禄,这更是一种耻辱,或许你是和无道者同流合污、或者是因为你没有能力扭转这无道的局面,总之是耻辱。
14-2。“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大约还是原宪问的,如果我能控制住自己,不犯“争强好胜、自以为是、怨天怨地、贪得无厌”这些毛病,应该算得上“仁”了吧?
孔子回答:你要是真的能控制住这些,确实难能可贵,但还是不能算达到仁的境界,仁者自然,不需要这么费劲地控制自己。
14-3。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孔子心目中的儒士,是有社会责任感的人,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挂念一方,只想着自己的安乐窝,当然不足以成为一个儒士。
14-4。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邦有道的时候,要敢说敢干。邦无道的时候,还是应该敢于去做,但是低调地去做,一者减少阻扰,二者避免惹祸上身。
儒家的明哲保身,早被后世的俗儒玷污,其本意是坚持原则下,保证自己身免于难,是需要高度的政治智慧“哲”和道德修养“明”。保的身,也包括不同流合污。
14-5。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有高尚道德的人内含丰富,当然显得很会讲话,但很会讲话绝不表示有高尚道德;仁者以天下为己任,这本身就是了不起的勇气,但勇敢的人或为私利、或因鲁莽,却并不必然有仁爱之心。
14-6。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南宫适问孔子: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象羿、奡,这样的人,都是依靠蛮力一时得势的,他们最后都没有好的下场,如同当下的这些当权者;而象大禹、后稷这样的人,都在干着普通的事情,着力于提高自身的修养并等待时机,最终能获得天下。言下之意是希望孔子和大禹、后稷他们一样。
孔子表示了极大的赞同。崇尚道德而不是蛮力,才是真正的君子。
14-7。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仁者其实是理想人格,现实中即使被人称道的君子,有时也会做出不符合仁道的事情。真小人则是完全不认为他应该做符合仁道的事情。
如果要把不够完美的君子说成“伪君子”,那么我以为这“伪君子”要比真小人好很多。
14-8。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对下,不管你对他有多爱,该让他去经历的辛劳,还是应该让他去经历;对上,不管你对他有多忠,该指出他的错误,还是要指出的。两者共同之处在于,都不能因为怕对方不高兴而不敢做、不管说。
14-9。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脩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
郑国每一个重大的文辞教令,都有个很认真复杂的产生过程。裨谌做初步设计,世叔再对其进行可行性分析,子羽对它改良修正,子产最后完善定夺。孔子觉得这样很好。
14-10。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有人让孔子评价子产、子西和管仲。孔子觉得,子产有古人的遗风,是个好人;子西虽然也是个人物,但无足称道。管仲则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褫夺了郑国的这个伯氏的采邑,使其终身受穷,但没有招来他的任何怨言,这是管仲了不起的地方。
让一个因你而获得利益的人佩服不是件很难的事情,让一个因你而利益受损害的人佩服你,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14-11。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孔子弟子中,颜渊就是这贫而无怨的代表,子贡就是这富而无骄的代表,孔子觉得做到颜渊这样更难。
之所以难,是说大家是同学,要在一起平等相处、平等交流,要做到完全的心态平和确实很难。
14-12。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
赵、魏是晋国国内的两大家族,当然后来三家分晋的时候,都成了一方诸侯,在这两家当主管,要比在滕、薛这样的小国当执政大夫容易的多。这个孟公绰是个清心寡欲的人,有些虚名,没什么政务能力,所以在赵、魏两家当家臣或许还可以滥竽充数,到了滕、薛,他是搞不掂的。
14-13。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为成人矣!”
子路问怎么样才算是具有完美人格。孔子说:那你必须有臧武仲的智慧,孟公绰的超然,卞庄子的勇猛,和冉求的技艺,再加上礼乐这些文化修为。
今天咱也不要要求那么高了,如果你能在你见到唾手可得的利益的时候,去想一想这一切是否符合道义;如果明明知道前方危险重重,依然愿意接受君主的使命,即使被人胁迫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誓言,这样的人算得上是有了完美人格了。
14-14。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公明贾告诉孔子,说公叔文子这个人,只在需要他说话的时候才说话,只在其乐融融的环境下才会笑,只在完全该他得的时候他才愿意要。所以他的言、笑、取是没有人反对的,因此给人的感觉是这个人不言、不笑、不取。
真的这样吗?孔子以难以相信的口吻给予赞许。
14-15。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前面说过臧武仲是个很聪明的人,也很会搞些计策,但也正是他的聪明惹下的麻烦,导致最后被季氏逐出鲁国。他在流亡齐国之前,在他的根据地“防”这个地方向国君,或者是季氏,提出另立他的一个异母哥哥作为他们臧氏的继承人,这事儿当然办成了。
表面上他没有要挟国君,但呆在根据地提这个要求,就是暗示执政者,你要不答应我就反了。没有言语的要挟,行动上其实就是要挟。
14-16。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春秋五霸,完全没有异议就是这齐桓和晋文,而晋文公的影响又要比齐桓公小很多,所以真正代表春秋五霸的其实就是这个齐桓公。
晋文公在僖公二十八年的践土之盟,因为是以臣招君,同年的冬天再次会盟,又是以臣招君,以至孔子的春秋里只好写天王是去打猎去的,从此君王受迫去什么地方都被称为打猎了,像宋徽宗被金国抓走就叫北狩,去北方打猎去了。
而齐桓公在僖公九年的葵丘会盟,对待周天子一切都非常符合礼数,攘夷狄以尊周室的工作做得很好,所以齐桓公是正,晋文公是不正。
谲是奸诈的意思,那么“谲而不正”就是同义反复。但我却觉得这个字在这儿也有少许承认的味道,类似骂人老滑头的时候的那种略带赞许的意味。晋文公本来是是想带着大家入朝觐见周天子的,但当时的周天子已经弱小到根本无法接待这么多诸侯来朝见,为了避免周天子误会,只好选了离周天子不远的地方会盟,也算是用心良苦。
14-17。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齐桓公和管仲的故事,人们都很熟悉了,子路觉得管仲不能象召忽那样,给他的主人公子纠殉难是不仁。但孔子觉得后来齐桓公的正而不谲,于管仲有很大关系,他应该称得上仁。
这里有个很细微的区别,小白和子纠都只是君位的争夺者,而且小白还是哥哥,所以小白成功了就是合法的,管仲归顺也是合理的。如果本来君位属于子纠,被小白非法抢夺,那管仲就应该誓死为他的君主。
春秋里有许多这样很细微的辨别,所以才叫微言大义,比如著名的赵盾弑君的公案。看上去有点多余,其实是一种精神,当我们今天羡慕西方那种近似苛刻的法律精神的时候,不知道我们的老夫子早教过我们这个。
14-18。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子贡也问同样的问题,孔子还是从管仲帮助齐桓公实际取得的“攘夷狄以尊周室”的效果肯定了他保护了中华文化的伟大功勋。
14-19。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
这个公叔文子的品德确实高,看到自己手下有能力,就推荐给了国君,以至在国君面前,自己原来的手下,现在和自己平起平坐了。连孔子也感叹,他确实无愧于这“文”的谥号。
14-20。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
孔子说卫灵公是个无道昏君,康子问,那为什么卫灵公没有丧国呢?孔子答道:仲叔圉负责外交,祝鮀负责祭祀礼仪,王孙贾主管军事,卫灵公有这三个贤臣各居重要部门,足以抵消他的昏庸,所以还不至于到灭国的地步。
14-21。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
如果一个人对于讲出的话,根本就没打算说话算话,你还傻傻的按照他说的去做,那是做不成的。或许是上面的三个贤臣都用技巧避开了卫灵公的大言不惭,所以才保住了卫国。
注疏里马融的解释完全是另一个意思:一个有内涵、有才学的人才能说出他自己可以担当的话,但要做到这样是很难的。
14-22。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知其不可而为之是孔子的一个方面,这里就是实际的例子。陈恒子弑杀了齐国国君,也就是那著名的“田氏代齐”,姜子牙的齐国就此灭亡了,孔子沐浴而朝,报告了哀公,要讨伐陈恒子。不用说,哀公什么决定也做不了,让他去找三桓,孔子去了,结果当然还是一样。
两次孔子都加一句,职责所在,不敢不告,似乎是说,别以为我傻,我知道说了也白说。但仔细一想,恰恰相反,孔子不是怕你觉得他傻,而是怕你太聪明,他就是借此告诉我们,尽职尽责,不要耍聪明而忽略了职责所在。
14-23。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和君主意见相左的时候,要如实表达自己的想法,你可以冒犯君主,所谓犯颜直谏,但永远不能欺瞒你的君主。
14-24。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君子在意的通达是向上的,道义天理,所以才可以犯颜,但不可以欺骗;小人在意的通达是向下的,财色人欲,为此他会去欺骗,讨好所侍奉的君主。
14-25。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这可以有两层理解。学为自己,是准备学以致用,所学的仁义礼智信,都是要亲身实践的;学为别人,是用来说教的,自己根本没打算真这么做。
也可以理解成,学为自己,不打算学以致用,只是为了陶冶情操,或者对真理的追求;而学为别人,倒是学以致用,比如学点溜须拍马之术。
14-26。蘧伯玉使人问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蘧伯玉是个君子,有天派了个人去探望孔子,孔子询问蘧伯玉最近在做什么,这人答道:我家夫子一心要减少任何的过错,但还是没有达到自己的要求。这人走以后,孔子对这个人给予了极大的称赞。
大约这种说法极其礼貌谦虚地、而又极大程度地赞美了他的主人。
14-27。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这在泰伯第八(8-14)已经说过,关键点在于这个政字,是个操作性和决断性的事务,所以不谋其政,当然不是不关心别的部门死活,而是不干涉他们的决定。
14-28。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注疏把这一段合并到上一章,算是曾子对孔子上面的话的进一步解释。“君子思不出其位。”是易经艮卦的象辞,如果曾子的这个解释是对的话,那么不在其位就有更广泛的意思,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环境都是不同的“位”,不仅限于权位、职位。
所以二十岁的人想好、干好二十岁的事情,五十岁想好、干好五十岁的事情。这也是思不出其位。
14-29。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言过其行”和前面说过的“其言之不怍”都不是君子的行为。但在这里,结合前面这句话,这“言过其行”也是“思出其位”的一种表现,“言过其行”的意思就是说的话超出了他当下该说的范围。
文字上也可以按朱熹的解释多干活少说话,但似乎和前后失去了联系。
14-30。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这也是在子罕第九里有过(9-29)。仁者还有做的不好的,但仁心向善是确定的,所以不忧;智者还有不知道的,但他清楚他的不知道,所以不惑;勇者还有战胜不了的敌人,但他绝对敢于亮剑,所以不惧。
子贡很清楚,尽管孔子说他没能做到,但其实他做的最好!
14-31。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这个方人被解释成比方人,我实在没办法将意思贯通。孔子曾说子贡“女器也”就是专门人才的意思,又说他“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所以这方人应该就是专才的意思,虽然没有真的悟道,倒还总是能把生意做得那么好,以致孔子感叹,这家伙很贤达吗?怎么做到的?反正我无暇做到这么好。
14-32。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这句话在在学而第一最后一章就有,那里是患不知人,这里是患不能。大约是再次感慨一下子贡的例子,你真的能把事情做到这么好,根本不用担心别人不知道你。
孔子在大是大非的原则上很较真,在做事方法上很实际,一点也不教条,他对子贡极强的操作能力是赞许的。
14-33。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儒家主张性善论,所以君子是不会毫无根据地先假设别人是欺诈的,不臆度别人是不可信的。他之所以这样,不是他的先知先觉,而是他的善良,善良地相信别人也是本性善良的。
14-34。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也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
这个微生亩大概是和孔子很熟悉的长者,直呼孔子的名字问他:你为什么成天惶惶不安的,无非就是到处去耍嘴皮子吗?孔子回答:不敢不敢,我之所以这样,实在是痛惜当下这些人的顽固不化。
14-35。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老骥伏枥的骥,之所以被称为良马,不是因为他的力量大,而是他温顺的品德,他的志在千里。突然在这里用了这一句,大约想表明孔子就是这志在千里的老马。
14-36。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很喜欢这句话,以直报怨--以正直对待不公正对待你的人,把爱心更多地留给爱你的人。以怨报德肯定不对,以德报怨也不应该成为常态。
孔子的这个观点正好说明,儒家思想和宗教的区别。宗教才讲究以德报怨这种极端的处理,例如基督教的打了左脸再让人打右脸的说法。
14-37。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下学而上达按孔安国的解释是:下学人事、上达天理。孔子觉得没有人能理解他,或许只有上天。
孔子是大成至圣,可惜生不逢时,上天没有给他一匡天下的权柄,但他不怨天;孔子有一整套拨乱反正,救百姓于倒悬的办法,可惜没有人能理解并接受他,但他不怪他们。依然默默传播他可以上达天理的思想。
“不怨天、不尤人”这种心情,和几百年后那个耶稣在即将被钉上十字架时非常相似。在那里,他喊出了最让我震撼的一句话:天父啊,赦免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14-38。公伯寮诉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这个公伯寮要在季孙面前告子路,这个季孙又是个很容易听信谗言的人,前面那个臧武仲就是因为季孙听信谗言而被逐出鲁国的。所以子服景伯因为和孔子他们比较相投,很着急地找到孔子商量办法,因为他有能力在朝堂上扳倒这个公伯寮。
孔子是知道的,这个公伯寮不是局势的关键,所以他借此说出了个很唯物史观的话:历史发展的大方向,有它内在确定的规律,不是一两个人能改变的。
14-39。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
程子觉得这几种归隐没有高低之分,只是四种不同的情况。或者是天下大乱,或者是局部动乱,或者是君主已经面露杀机,或者是言语已经根本相反了。
14-40。子曰:“作者七人矣。”
据说有七个人就是这么起身归隐而去,汉儒们列出各种名单,但朱熹以为没必要这么穿凿。但无论如何,这些人应该就是看清楚了大方向,以自己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改变,所以才都去找自己的桃花源去了。
14-41。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这个石门的看门人一定是个高人隐士,他对孔子的这段描述极其深刻。孔子当然也能像上面那七个人那样,看清楚世道的不可救,但他并没有归隐,而是一直这么“知其不可而为之”。
所以说孔子是至圣,他的大智使他“知其不可”,他的大勇使他能“而为之”,他的大仁使得他不忍归隐而“知其不可而为之。”
14-42。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者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又是一个隐士,背着草筐从孔子家门前过,正好孔子在玩打击乐器“磬”,他竟然听出了孔子的心情很沉重,笑话孔子太过执着,而且还用诗经里的句子来开导孔子,水深水浅有不同的过河方法,既然无人赏识,何不归去来兮。
孔子说:这人确实真的放开了,他再也没什么难的了,可是我还是不忍离去。
14-43。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
高宗武丁是殷商的所谓中兴贤君,除了两头一好一坏的汤和纣,就数他最有名。按照孝道礼仪,三年守孝期间,他是不能发号施令的,所以子张有担心朝政荒废,所以有此一问。
冢宰相当于后来的宰相,孔子的意思是这三年内,百官各守其职听命于宰相。不用说,这样的礼仪要想做到,必须是有个前提,那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14-44。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
法制健全的国家总是顺民多,老百姓比较容易按照国家的要求去做他该做的事情,这在现代社会更是这样。相反法制不健全,政府没有公信力的国家里,老百姓就很不听话,刁民或者“刁民”就多。
14-45。子路问君子。子曰:“脩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脩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脩己以安百姓。脩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子路问怎么才能成为君子。孔子说:恭恭敬敬、严肃认真,一切按规矩来。子路再问:就这些?孔子又说:然后再让你身边的家人朋友也做到这些,恭恭敬敬、严肃认真,一切按规矩来。最后再让全天下的人也做到这些,那你就超过了尧舜了。
修就是“以礼节之”,敬就是严肃认真。这是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另一种表达,孔子始终讲求这种由近及远的方法。
14-46。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原壤反对一切礼仪、制度,甚至到了母亲死了他却放声高唱的地步,过分到不是反儒家,而是反文明的程度。大约也是孔子旧相识的缘故,这次孔子骂的非常狠:老而不死!
要理解为什么这里的孔子怎么这么不厚道,可以从所谓的诛杀少正卯的故事来看,孔子认为极品坏人,能力越强危害越大。不过孔子是反对“杀无道就有道”的,这个少正卯的故事很可能是后人编的故事,但对一个旧相识说说这样的狠话倒是比较可能。
你这样不守礼仪制度的人。对社会是有危害的,年纪越大,危害越大!
14-47。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这个阙党童子大概是孔子新收不久的学生,孔子让他去做应答宾客的事情。别人见了就问孔子:这孩子很上进啊!孔子回答:你看他和长者一起却距坐不起,和长者同行却并行不退;这哪里是有上进心,分明是急功近利的人。我安排他做这个事情,就是让他于此学会待客所必需的礼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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