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一个奇怪的病人——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七日,早晨,我照例查完了所有的病人,回到办公室,学生徐秀丽已抱过来病人的病历夹子。我口述病人的医嘱,徐秀丽飞快地写在病历医嘱页上,下一个病人……很快处理完了。我松了松肩背,脑子里飞快想着今天需要做特殊检查的病人——还好——这几个病人目前诊断明确,病情还比较稳定。我心里轻轻松了口气。
徐秀丽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表情,或许她和我一样也感觉到了病人的情况,又或许她一直在紧张得关注我的表情变化,在寻找一个她认为适当的时机。此时,她以为正是时候——她侧转头看着我:“老师,您——还记得马奇珊吗?”“那个肺癌女孩?”“是的,她的——化疗时间到了。”“哦——她还没来吗?”“没有……”“给她家属打电话!”我刚说完就立刻意识到,马奇珊没有家属,我忘了,徐秀丽已察觉到我的失误,说道:“我已经给她打过两次电话——没人接——”她顿了顿,“老师,要不你给她打一个试试——或许——”“——好吧!”
徐秀丽忽闪着大大的眼睛,依然纯真地看着我,我只好接过话筒机,是的——过一会儿,可能——我就忘了。毕竟,每天有那么多病人,拨了马奇珊的电话,电话接的很快,秀丽的眼神里露出惊喜的神色。“——朱医生,您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电话那头很淡定,我有些安慰又有些恼火,她知道是我打电话,似乎还是把我放在心上的,可见她没忘了她自己是个病人——既然这样,她怎么能不知道她的化疗时间?我尽量克制语气,“——奇珊,你的病又该治疗了。”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响,然后挂断了。
“她怎么了?”秀丽的眼里升起一层雾,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盯着我面前桌上的病历本,“不知道。”秀丽的表情是实习生常见的单纯善良,又有年轻人的精力旺盛。我已人到中年,对于许多的事情有心无力了,但这一次,也许是受了秀丽的感染,也许是那肺癌的女孩没有一个亲属的孤苦无依让我感觉有某种责任或义务去对她格外的关怀。
我决定去家访。
我站在启仁大学里一栋古建筑门前的时候,掏出兜里的纸条再次核对了一下上面的门牌,不错,是这里。我半信半疑地走上长满绿色苔藓的砖砌台阶,在油漆剥落的木门前按了门铃。开门的正是马奇珊,看见是我,她愣了一下,然后平静地将我让进屋里。
屋子中央一张大床,旁边靠窗户放着两个单人沙发和小圆桌。床的另一侧有楼梯直通二楼。屋里陈设简单,她穿了件粉色丝绒睡衣,示意我不必换鞋,她坐进靠里的沙发,我坐在她的对面,“你怎么能不去治疗呢?”对这样一个病人,我本想直奔主题,那有些太残忍,可又不能说些别的无关紧要的话,因为我的来意再明显不过,面对这样一个严肃时候说任何其他的话都没心情。“没意思,癌症哪有治好的?”她瑟缩在粉色睡衣里,长发披垂下来遮住了她的右脸,她细长的左脸便像一长条白色的罚单,细长的眼眸低垂着,淡无白色的嘴唇薄薄地抿紧,似乎一枚奇特的印章。看得人伤感,怀疑又透骨的寒冷。”治疗或许有奇迹发生,不治肯定是没希望的。”我职业性地说。她苦笑了一下,“真有希望吗?”“有!”她低下头,长长的眼睫盖在黑眼圈上,像两片黑树叶上整齐的蝌蚪文。我想到了碑文、悼词之类,不由打了个寒战。“谢谢你来关心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可以相信你——对吗?”她抬起眼皮,单薄的眼皮,急切无助的眼神,我的心被刺了一下:“当然可以。”“我想请您帮我做一件事。”“好的!”我不假思索,“你知道,我没有一个亲人”,她顿了顿:“——我想——请你——代我去监狱——看一个人。”我差点惊呼起来,还是忍住了,她猜出了我的惊讶。“你很吃惊?”我没说话。“你愿意听我讲我的故事吗?”我点点头,“我的意思是——你有时间吗?——我知道,你们医生很忙。”“你说吧!我今天有空。”
她起身倒了两杯热茶,一杯放在我面前,一杯抱在她两只手里,重又缩回了沙发里。我的父母是启仁大学地质系教授,在一次野外考察中,他们团队遇到了暴风雪,在四川的大山里全部遇难。那时我只有五六岁。乡下的爷爷到我家里来照顾我,不幸的是,十六岁那年,爷爷突然脑出血去世了。我在启仁大学领导关怀之下,读了大学。
我挪动了一下身子,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钟表,她敏感地问:“——你还有事,对吗?——我打扰您了,真是——不好意思。”“不,没有,我只是——想上厕所。”她朝楼梯口努努嘴,楼梯下面就是卫生间。
我从卫生间出来,她已经喝完了手里的茶,站在地上等我。“您先请回吧!我今天有些累了,改天有空再给你讲。”“好吧!你记得明天一定去医院化疗。” “我会去的——单为你跑这一趟,我也必须去。谢谢您关心我。”“不客气,我应该做的。”“记得帮我去看看这个人。”她把一张纸条塞进我手里,大概是在我去洗手间的时候写的,看得出手有些颤抖,字迹的笔划到处是抖动的痕迹,还有未干的泪水。看来这个人对她很重要,“我可以问一下这是你什么人吗?”她吸了吸下嘴唇:“——我前男朋友的父亲。”
离开马奇珊的家,我给秀丽打了个电话,托她照管病人。
时间尚早,我决定去一趟监狱。
我的出租车停在启东市第一监狱门口的时候,已经上午快十点了。监狱在北城外,地点偏僻,我让司机师傅等我一会儿,我会另付一百元给他,他犹豫了一下,答应了,此刻返回,他也是空车,倒不如等我。而且他的眼神里还有一丝同情,我猜他必是误解了我到此地的目的。他把车停在了路边的大树荫下。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叩响了那个达到我脑门的门环。穿警服的高个子男警察如何威严的问了我的来意,我又如何递上那个女孩的纸条,在来访者登记本上登记了我的信息,又如何被领到一扇扇铁门之后。整个过程像一个梦,只有电影里曾见过的情景,这样的梦也不曾做过。高的围墙,高的铁门,黑漆漆的通道,钢铁在寂静里撞击的刺耳的声音。在一个铁栅栏内,穿红色罪犯服的老人半佝偻着背被警察带到了我的对面。隔着铁栅栏,他狐疑地看着我,我半天没有开口,他看起来慈祥温和,是的,事实上,我对他一无所知,我只是受一个癌症病人之托来看她的亲戚,据说是前男友的父亲。“你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吧!你们记者已经来过好几拨了。”他把我当成了记者,我不是记者,“记者常常冒充我的朋友和亲戚,以便得到更有价值的信息,”他以为我在说谎。“是马奇珊托我来看你的——”就在我说话的同时,他哆嗦着从凳子上站起来,苍白的脸迅速憋的通红,头上爆起了青筋,脸上的肌肉痉挛着,“滚——出——去——”他嘶哑苍老的愤怒声音在空寂里拼尽了全力。他哆嗦起来,狱警一把驾起他的右臂,强扭着他走出铁栅栏后的小门,他的腿在哆嗦,几乎是被狱警半拖半拽走的,“滚出去——”他苍老无力的声音渐渐低远。我站起身来,旁边高个子警察又沿来路送我出门,边走边说:“你以后别来了,他有严重的高血压、心脏病,不能受刺激。”“是”我规规矩矩地说,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你是个医生,应该知道这些。”狱警不依不饶。“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他是谁,鬼才晓得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有些后悔,可不管怎么说,托我的那女孩是个没有亲属的癌症病人。
第二天,马奇珊没有食言,来医院化疗了。
一个月之后,她主动来医院复查,我约她晚上见面,想把监狱见到的情况告诉她,她让我下班后到医院的茶馆见面。
马奇珊向我讲述了她的爱情故事。
八年前,我上了大学,在启仁大学物理系那座红色的宿舍楼前,夏日的上午,阳光明媚地穿过一排稀疏的大树,在略嫌晒的土地上投下几团树影。我还处在入学的兴奋里,从楼门里蹦蹦跳跳出来的时候,正看见了树影下一个骑在自行车上的男孩。他穿一件暗棕色格子的夹克,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领子。他的脸色特别白,身体纤瘦,新理过的头发,他正看着我微笑,有些羞涩,有些大胆,又有些傲慢藏在笑容里,我有种心里的悸动和紧张,他黑亮的眼睛,白亮的牙齿,崭新的自行车闪着令人愉悦的亮光。我感觉他似乎想认识我,而我却急于逃走,一个人如此大胆无礼的看着我,而且是一个陌生人。“马奇珊”一个男生走过来,站在那自行车旁边,叫我的男生是我的新同学董超,“马奇珊,过来给你介绍一下,我的老乡,大才子冯一男。”我不情愿地走了过去,之所以不情愿,是心里太紧张,我对这种紧张得感觉有种本能的抗拒,我不喜欢被人主宰,被任何不自由的感觉主宰。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而他依然微笑地看着我,我能感觉到,那是看一只小鸟的眼神。
我从小没有父母,习惯了自由,习惯了孤独,习惯了成人间的彬彬有礼,没有温度,对于冷漠和客气之外的任何一种情感我都是抗拒的,我害怕温暖,不怕伤害,而他,却是一个复杂体,没有见惯的人们的尖酸刻薄,是的,他的表情是复杂的,他整个是个复杂体,他光闪闪的一切,像是一些星星自顾自的发出冷光,没有要照耀谁,而他纤瘦的身体在这个灼热的春末依然深埋在暗黑的夹克里,似乎觉得寒冷,又像不是。有些神秘。“一男,我的同学马奇珊,她住在学校的别墅里,”董超在他老乡面前炫耀我的住处,他却仍保持微笑,认识你很高兴,我不知该说什么,微笑着点了点头,“你在哪个大学?”“化工大学,刚毕业,正在找工作。”他蹬上自行车,转了转齿轮,”董超,晚上请你吃饭,叫上你同学。”说完,他对我扬扬眉毛,“我没空”,我冷冷地抛下一句话,转身走了。他骑车追上来,并不超过我,我听见身后自行车走走停停的声音,我并不回头,他依然跟着我。前面就是我的家,我想快步跑回家,我是跑不过自行车的,他必然会追上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有些害怕。不能回家,我忽然转身,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我开门进去,砰地关上门,拉上了所有的窗帘,我一个人在黑暗的房间里慢慢坐进扶手沙发,耳朵警觉地听着周围的动静。这种寂静是我所熟悉的。也许是我过于敏感,他根本对我没意思,他是谁,董超的老乡,董超是 H 县人,那么他也是 H 县的,一男,像日本人的名字。管他呢!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一夜,我胡思乱想,不知何时睡着。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色尚早,才五点钟,我的生活很规律,每天六点按时起床,跑步,然后吃早点,去上学。我一个人生活了好多年,我害怕我会堕落,我需要打起精神。我在操场上跑了一圈,一般我都是跑五圈的,刚跑第二圈,一辆自行车从我身边掠过,车上的人递过来一个信封,我下意识接住,他飞身而过,是一男。我奇怪我对他的名字竟能如此熟悉了。我打开信封,里面一张纸条:“今晚上电影院见,我想和你谈谈,”里面是一张电影票。
我小心翼翼地把纸条和电影票塞回信封,才想起看看周围,还没有人出来跑步。一整天,我都在忐忑中度过,我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我没有单独和男生出去的经验,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亲人,我不知道该问谁。我不敢回家了,我怕他找到我家里,我决定晚上住在学校宿舍,那里,有我的床铺。我睡在靠窗的下铺,枕下压着那封信。电影晚上 7点开演,怎么办?
宿舍里有一个女生和男朋友出去了,两个在床铺上用家乡话聊天,两个站在地上洗衣服,一个戴着耳机听音乐,还有一个手里捧着一本小说。
“你们谁去看电影,我这有张电影票。”
“不去,谢谢。”帘子里的人探出头来说, 又缩了进去。
“几点?”洗衣服的几乎同时问,一高一矮两个瘦女孩被自己逗得笑了起来。
“七点。”
高个子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表看了看:“还有一个小时,可是——你有几张票?”
“一张。” 我拿出票递给高个子,她在身上擦了擦手接了。
“《海誓》——”她惊呼“我去——”
低个子低头洗衣服,并不接茬。
高个子看完电影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台灯下看一本杂志,听见她的声音,我关了灯装睡。高个子轻快的脚步和欢快的呼吸似乎都在说明,她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她轻轻出去,估计是到水房洗涮了,然后又轻悄悄回来,踩着我的床沿爬上了上铺,我甚至听到了她偷笑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却异常酸痛,眼泪无声地流着,滴落在枕头上,我咬住被角,没有出声,宿舍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第二天一早,人们熟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宿舍。
我重新又回到了封闭的,一个人的生活,只是这种生活再也不平静了。冯一男和那个叫张彩玉的高个子女孩每天出双入对。在食堂,他们坐在我的对面,互相喂饭,我说过,我不怕伤害,尽管我的心确实受到了伤害,我会两口扒干净碗里的饭,不管它是什么味道,我忘了咀嚼直接吞咽,如果刚刚打上饭,饭菜还太烫,一下吃不完,我会大声的冲她俩说:“这饭可真难吃,”然后端起来走到垃圾桶那里倒掉。
我本来可以换个地方坐下来吃,但是不能,那样会显得我很在乎她俩,我绝不,有时候是一份很贵的肉菜,看起来色香味俱全,我心里虽然觉得有些可惜,但我仍然要这样做,显示我的傲慢,我知道张彩玉是农村考来的,家境贫寒,但她长得也确实很漂亮,果然她惊愕而心疼地看着我倒掉那些美食。终于有一天,我又要倒饭的时候,我刚刚站起来,一只纤瘦的细长的手按住了我拿起托盘的右手:
“你不可以这样浪费粮食。”一男愤怒地看着我。
“我愿意,关你什么事?”我冷漠地别过头去。
“节约粮食是美德,你没看到墙上的标语吗?”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吃不下了,要不,剩下的你吃了?”我挑衅道。
“好啊!”他拿过我的盘子,在我和张彩玉惊愕的注视下吃完了我盘里的饭。张彩玉的脸色很难看,我跑出了食堂,他追了出来,我拼命往家跑。家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赖以疗伤的窝。我打开门,迅速关上,他站在门口砰砰拍着门板,隔着门,他的声音哽咽,“对不起,你去吃点饭吧!你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我再也不来打扰你了。”我没有说话,泪水在脸上肆意流着。门外安静了,我似乎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砖切通道的尽头。我想打开门,叫他一声,但是忍住了。
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穷的只剩下自尊了,我承受不起任何伤害。我从来混不到人群里,因为没有一副狐狸的皮囊,美丽乖巧,让人赏心悦目,没有一身牛羊肉,实用而实惠,让人得到眼见的利益,只有一架没用的傲骨,冰冷还可能受伤。不知过了多久,我勉强从门板上站直了身体,窗外却传来他的声音,惊了我一跳:“我给你买了饭,一会儿你出来吃啊!我走了,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了。”我的眼泪决堤而出,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这又是何必!定了定神,我打开门,门口放着盒饭,他已经走了。
此后,张彩玉对我怀着深深的敌意。这种敌意让我心里踏实而有一丝甜蜜。敌人如果痛苦到极点,说明她看见你幸福到极点,这说明一男很在乎我。可是,一连几个月,再也没见过一男出现在启东大学的校园里。但他已经深深刻在我的心里,像我已经去世的父母,像我去世的爷爷,他们都是说走就走了,没有过程,没有告白,没有留下半句遗言。或许我不该这样说他,似乎不吉利,似乎是诅咒,但我身边的人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存在,我实在找不出表示心灵亲近更好的比喻。
再次见到他已是四年之后,我毕业留在启东大学任教,生活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
那年夏天,天气异常炎热,我放假独自在家,董超来找我,我刚刚去超市买了一些熟食,回来在学校院子里迎面碰上来找我的董超。
“我带你去看一个画展。”他知道我喜欢看画展。
“谁的画展?”我感兴趣地问。
“H 市举办了市里几个名人画展——还有梵高的名画助阵。”他怕我不去,搬出了梵高,我当然心动。
“那上车吧!”董超拎过我的装了食品的塑料袋,指指路边的一辆黑色奔驰。
“你的车?厉害呀!”我看看自己的旧衣服,“我去换件衣服,你等我一会儿。”
看画展的人并不多,可能因为门票太贵,要两千块钱,也可能是展览的地方离市区太远,又不是周末,人们不方便来。我跟着董超直奔梵高的画廊。这次展出,梵高的《鞋子》系列,竟有六幅之多。我站在梵高的画前,被大师的作品深深震撼。
董超附在我耳边说:“我看不懂,去给你准备茶水,你自己慢慢看吧!”然后他叫过一个女服务生,“你陪着马教授。”
我突然涌起了要写点什么的冲动:“——有纸和笔吗?”我问服务生。
“有,您稍等。”只一会儿,服务生就将一沓精美的信笺和一支黑色签字笔递到我手里。
我感慨万端,一口气为梵高的十几幅名画写了题画诗。
《梵高的鞋》一
你的形象,
和颜色一样窝囊,
甚至没有一根像样的绳子,
将疲沓和不堪捆绑。
《梵高的鞋》二
何必在意脸面,
曾经辉煌的铁钉,
狂放不羁,
我行我素,
生活就该为我而存。
《梵高的鞋》三
也曾英俊,
也曾衣冠齐整,
也曾纵马驰骋,
也曾踏进高贵的舞厅。
《梵高的鞋》四
真想一声叹息,
能打发走平淡无奇。
《梵高的鞋》五
站在一起的,
是穷困奔波的少年,
迷乱的青年,
悲惨潦倒的壮年。
《梵高的鞋》六
本想认真的活过,
只是现实太糟,
家底太薄。
《向日葵》一
花瓶里的向日葵,
由于没了根,
找不到太阳的方向,
和合适的向阳角度;
过度的迎合,
让籽粒烤焦;
彻底向阴的,
瞪着贫血空茫的眼眸;
还有一些,
长久失去方向,
落光了本该烦躁的怒发,
像一些黄色的圆泥,
沉重地趴在瓶口,
抑或干脆垂下了头,
不堪重负的脖子已经断掉。
《向日葵》二
一片向日葵,
没有籽粒,
狂乱的头发,
眼神空寂,
一旁的同伴,
趴着哭泣。
他的那些鞋子无不在诉说着一个要么辉煌,放荡,潇洒风流的过去,和一个失败,凄凉,窝囊的现在,那些向日葵,有的盲目的寻找太阳,有的失望地垂头丧气,有的趴在地上哭泣,有的失魂落魄凋残疲惫。
董超端了一杯茶过来,递给我,从我手里拿走纸和笔,看了看我的题画诗,“写的不错啊!有个朋友也喜欢看画,你的诗可不可以让我的朋友看看?”“可以!”我低头喝了口茶。董超拿着我的诗走了。
我又挨个看其他画家的画,突然大厅里响起了一个充满情感的女播音员的声音:“各位朋友,各位来宾,感谢大家光临由大唐文旅国际传媒举办的‘相逢文旅’画展。在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日子里,我们的一位重要来宾,马奇珊教授即兴为我们的名画题诗,下面请我们特邀嘉宾,著名诗人云昆为大家朗诵马教授的题画诗。”接着一个充满磁性的男中音开始朗诵我的诗。董超,你怎么可以这样?不经过我的同意,擅自将我的诗在大庭广众之下朗读?不过,诗人云昆,倒是一位我特别喜欢的诗人。
董超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身上的肥肉一颤一颤:“对不起,老同学,不经过你同意,就朗诵你的诗,这本来不是我的意思——是诗人云昆,——我说的那个朋友,他看了你的题画诗,觉得写出了梵高画的精神内涵,——因此想当众朗读,跟举办方联系,就这样朗读出来了。”看他满头大汗,一双小眼睛紧张地看着我,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能为画展助兴,也是我的荣幸。”
“真的吗?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呢!”突然从旁边冒出来的人吓了我一跳,说话的竟然是冯一男。四年不见,他苍老憔悴了许多。
我的心砰砰跳了起来,眼泪涌上了眼眶,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那张脸吗?我好想埋在他并不宽阔的胸口嚎啕大哭,我那突然离我而去的父母和爷爷,我常常觉得他们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一男显然看到了我的异样,一把拉起我的手,在大厅里人们的注视下飞奔出去。他拉我出了旋转门,坐进正停在门口的一辆黑色小轿车,吩咐司机去海边农场。天空下起雨来,我的头靠在他的身上,眼泪静静的流,雨刷器在玻璃上来回运动,不停地为玻璃擦去眼泪,像我的心碎成一片片落下,被轻轻擦去——再落下——再擦去——像我多年来单调的日子,苦过、痛过、无助过、绝望过——如今,只剩下空白,落下什么,自动清除,而我的眼泪全部流到他的黑色西服上。
那个夜晚,在海边别墅,昏黄的灯光下,我从他粗壮的手臂中挣脱,面对他坐在床上:“十年前,我曾许愿,如果有谁爱我,我将真心爱他,可是没有,五年前,我曾许愿,如果有谁爱我,我将真心爱他,你来了,却伤害了我,于是,我发誓,如果再有谁爱我,我将让他生不如死——”
他不由分说抱住了我:“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只是不要把我骗进瓶子,扔回大海——我就再也看不见你了——”他再我耳边轻声说,深情而专注——。
我们在那个海边别墅住了二十多天之后,我开学了。我们住在了启仁大学我的房子里,他趁我不在的时候,让人打扫了房子,粉刷了墙壁,更换了所有家具。那些家具,那家里的一切,包括墙面上的一块污渍都记载了我的一个故事,承载了我的童年,我和父母及爷爷度过的每一段日子。而这一切,竟然被他全部洗掉了,我真的很伤心。但是,爱一个人,就应该包容他的一切,无论他做了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只有包容,才能让爱长久。所以当我愤怒地质问他的时候,他认真的告诉我,他只是想让我忘掉痛苦的过去,重新开始。
“奇珊,从此,我要让你和过去彻底决裂,之后的生活,只有甜蜜。”我在他强健的怀抱里,感受他的关怀。
我在心里说:“昨天我是孤独的,也许明天我还是孤独的,但是今天,我是幸福快乐的,所以,我要把今天活成永恒。我要把爱情,做成化石。”
我和他住在曾经熟悉而陌生的房子里,我除了去上课就是和一男厮守在房子里。渐渐地,校园里的同事们开始朝我神秘的笑,也有人表示关切:“小马啊!你可多留个心眼儿,现在的社会,骗子很多,你那个男朋友,没有工作吗?”我其实一直想问一男,他在哪里工作,又怕他万一一直没找下工作,引得他伤心或生气,因此好几次都欲言又止。终于有一天,数学系的康老师在我和一男散步的路上当面拦住了我们:“小马,找了男朋友了?也不给阿姨介绍介绍,男朋友在哪个单位上班?”一男礼貌地回答:“康老师,我自己单干,没有单位。”
第二天上午有一节课,下课后,回到公寓,一男正襟危坐等着我。往常,他这时准是为我备好果汁和小甜点。我俩一边看书,一边讨论书里的人物和故事情节。一男见我回来,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觉得你们的学校里人多眼杂,我们换个地方住。”
“换个地方——到哪里?——你那座海边的空房子太远了——”我思忖着说。
“你跟我走,”他拉着我一路小跑。在学校旁边,刚刚建起的鼎佳的新楼盘,电梯停在第二十三层,一梯两户的格局,但两户之间完全连通了,显然是一个人同时买下了这一层。他拿钥匙开门,进屋,屋里的家具陈设极其高档,考究。
“这是谁的房子?”
“借的朋友的你别管了,咱们放心住着就行。”
站在窗口能看见我的学校,还能看到我住的那个古旧别墅。他走过来从背后环抱住我的腰,把脸埋进我的长发:“你知道吗?这四年来,我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你。每天下班后,我几乎从来不去应酬,就站在这个窗户看你疲惫地从通道的尽头出现,孤独的走过林荫道,走进你那所房子,你每天早晨六点起床,穿着蓝色运动服跑步,吃过饭后,回来换了衣服,夹着书本就去教研室了。我每天这样看着你,看你是不是瘦了,看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你觉得这样的监视是不是在污辱我?你犯法了,你懂不懂?”我感动了,流着泪。
“是你犯法在先,你犯了故意冷落罪!还有自我虐待罪!伤害男人罪!”
“哪有这些罪?”
“当然有啦!”
“数罪并罚,所以以后罚你——”
“罚什么?”
“天天被我伺候——”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耳语。
那时候,我像一块糖化进了水里,在甜蜜中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幸福时光。每天在课堂上面对上千学生,我容光焕发,时刻想笑,走路也想飞起来,生活是如此美好,六岁之后,我就没有这种感觉了。我每天哼着歌来来回回,他在家里为我准备一切浪漫,包括极有品味的书。
周末,他带我去不同的城市度假,每一座城市里,我们必然会住进当地一座豪华别墅。我没有问过,因为他好像说过他有一个很有钱的朋友。而且在这些房子里,我都看到过一对老年夫妇的合影,想必就是他的朋友了,看起来那照片上的老人慈祥和蔼,可能是个企业家,我沉浸在幸福里,对我所爱的人深信不疑。
一男也有工作,他说是在一家企业,主要是做做文案写一些企划,他说在我上学去了以后,他花一两个小时就把工作干完了。我深信不疑,连自己爱的人都不相信,还能相信谁?
直到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那天教研室开会,下午开完会比较晚,我走出大门,朝鼎佳公馆的家里走,打开门,屋里漆黑一片,我开了灯,桌子上摆了饭菜,都拿碗盘扣上了,他坐在桌边,一手托着腮,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我在他的对面坐下,打开盖饭菜的碗,食物还温热,我有些饿了,他露出一丝苦笑:“快吃吧!”我以为他一个人等得太久,有些不高兴,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解释迟回来的原因。吃完以后,我收拾了盘碗,心里有些歉疚,所以格外勤快。
“你过来。”他沙哑着嗓子,我放下洗了一半的碗,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坐在他对面,他起身从壁柜上取下一瓶白酒,倒在两个玻璃杯里。
“为什么?今天——是你的生日吗?”他朝我举了举杯,我也喝了一小口。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去哪里?”
“美国——”
“——去干什么?”
“公司——让我去学习。”
“那是好事啊!”
“——我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我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男人以事业为重,别儿女情长的。公司要培养你,你可别浪费了这次机会。你看我的学校,有一个出国机会,都抢着争取,——再说了,你又不是不回来了——”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又给他倒上:“来——庆祝——庆祝我们一男去美国学习——”我把酒一口喝干了。
他却双手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来。我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抚摸他浓密的黑发,“亲爱的——不可以这样脆弱——”
“如果我走了——一年——两年——也许是三年,你怎么办?”
“我等你——你放心,我可不是一般的坚强,——好了,别哭了。——正好,我也需要写写论文,做做研究了,我们各自分开,在不同的地方,好好努力,积极向上。——等你回来了,我也要著作等身——”
他抬起头,泪水还在往外流:“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等着我——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那一夜,我们互相吩咐,互相鼓励。
一周之后,他去了美国,执意不让我去机场送行,因为我不曾见过他的父母和亲戚,所以我也没有坚持去,万一碰上了,我不知道怎么应付。我依旧住回我自己的家。
讲述就此中断,因为天已经很晚了,茶馆要打烊了,而且马奇珊极其虚弱的身体也需要休息。第二天,她给我送来一摞日记。冯一男去了美国之后,她一个人用日记记录自己的情感历程。她说请我看完后代为保管,暂时她也用不着了。
夜晚,我下班回到家里,从背包里取出了马奇珊的日记。
日记本是蓝色缎面的,扉页上一行字,已经被无数次的泪水浸透的模糊了:“爱情是我心中圣洁的雕塑,我要用我自由的心灵建造我们的爱情化石。”
我的心轻轻的疼痛,翻开日记——
一男走了,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般,我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其实,我还是担心,担心他一去不回,担心他突然消失,像我的父母一样。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些,我尽量让自己忙碌起来,少想事情,——我积极主动去帮主任干活,早早上班,我甚至包揽了教研室里所有的卫生清洁……每天早晨,我第一个到,离上班时间还早,我墩干净地板,把所有人的桌子都擦一遍。主动干大家都不愿意干的无利可图的活……今天,主任说教育部要检查工作,备课 教案需要专门有人负责,大家都不说话,因为教案是检查的重点,万一查出纰漏,会受批评甚至处分。教案做得再好,都很难出彩。但做的出现失误、错误都是一不留神就可能发生的事,我在会上说:“教案我来准备吧!”主任赞许的看了我一眼,其他同事则投来惊愕的目光,他们准以为我被男朋友抛弃了,受了刺激。
因为会后,教研室德高望重的魏老师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充满关心:“奇珊,凡事都要想开,你看,大姐离婚这么多年了,一个人不也过得挺好。”她说着还抬手擦了擦眼睛——。
一连几天在教研室准备教案,都没有时间写日记。
一男离开已经半个月了,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可好?一封信也不给我寄,或许是刚去,还没有稳定,也许过几天稳定下来,就有空给我写信了。我不应该这样凄凄婉婉,希望一男多学点东西,集中精力学习,不要想我才好——泪水打湿了后面几行字。
魏老师主动约我一起吃饭,其实,我并不愿意。我知道她想借机关心我,顺便诉诉自己的苦,但我不需要关心,而且一男和我的情况也不像她想的那样。至于别人的私生活,我没有兴趣。但我不好意思拒绝她的好意,只好答应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饭。果然,她又拿出她的十二分关心来,问我的近况,我回答不了她的任何问题。一男在哪里工作,具体干什么工作,他的父母是干什么的,家在哪里?这些我统统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她起初以为我不信任她,故意说不知道,后来她发现我的真诚,又替我可惜和担心了——她断言——我遇上了骗子——我有些恼怒,她便不再言语,一顿好好的饭局不欢而散,我告诫自己,以后再也不和别人一起吃饭了。
很快,教研室的人们都对我现出同情的眼神。自从成为一个孤儿以来,我每天在黑暗中独自积蓄冷漠,而不是舔舐伤口,这冷漠的厚度足以抵挡任何的努力,哪怕是太阳也难以照进我长满坚冰的心——所以对我来说,他们的同情和他们的冰冷是一样的。可能我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但我没有办法,我不会按照别人需要和要求的那样表现自己。
一男离开我已经一个多月了,今天教育部来检查了。我的教学受到了表扬,那可是我近一个月通宵达旦的心血。主任也因此表扬了我,同事们都说我最近瘦了,可能是太累了,我近来常常觉得胸闷、头晕,有时半夜里憋醒。主任让我休息两天,我拒绝了,一个人在家里会胡思乱想。我甚至有些怀念这几天紧张的日子。难道我变成了一个害怕孤独的人了吗?不是,我是害怕思念。一男,你何时回来,为什么一点消息也不给我,哪怕写一封信,哪怕就写一两个字,也许是邮局没给我送,或者学校传达室没送到我们教研室,毕竟我深居简出,认识我的人也不多,人家可能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明天,我要去传达室看看,再去邮局问问。
我今天去了一趟邮局,邮局下午早早就下班了,我只能中午去,这两天林浠路正在修路,我从校门出来,宽敞数十米的马路上人山人海,拉土车,混疑土搅拌机,压路机,各种机器在马路上来来回回,到处是嘈杂的机器轰鸣声,金属工具和石头互相撞击的刺耳的声音——我顶着烈日——忘记拿上一把遮阳伞,快速穿过尘土飞扬的一段,又穿过沥青滚烫的热浪刺鼻的一段,呛得我不停地咳嗽。有几次,我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但还是硬撑着到了邮局,管信的胖胖的大姐在柜台里整理票据,她帮我认真查过来信记录,肯定地说:“没有——国外来信,没有——寄给马奇珊的,肯定没有……”
“……”
回来的时候,路过传达室,我又问了传达室的大爷,他也极其肯定的说——没有从美国寄给我的信——。已经连续两周了,我天天中午去一趟邮局,路还没修好,邮局的大姐和传达室的大爷都认住了我。说一有消息马上通知我,让我不用再跑了——。于是,我也不好意思再去追问,天天在家等消息,教研室的来信我主动管起来,送到教研室的信,我每天负责分发给大家。不上班的时候,我总要凝神细听门外的动静,担心有人来送信,我睡着了,或干别的没听见。
——我开始怀疑我的耳朵——稍有风吹草动,我都能像弹簧一样从床上弹起来——奔到门口打开门……,渐渐的,半夜里也多次惊慌失措的醒来,以为一男来信了。
我在门上贴了张纸条,然后在窗台上放了个塑料盒子,“请把来信放进盒子里!”——又觉得这样不妥,——下雨会淋湿纸条——大风也可能刮掉——那个塑料盒子,谁都可以打开,甚至被人拿走——还是不安全——。我到传达室,请张大爷在我的门口墙上钉了一个信箱,这样保险多了。我在信箱上挂了一个金灿灿的铜锁。然而,墙上的信箱像一个华丽的房子,没有居住的主人,一件贵气的衣服,没人愿意穿——。又一个月过去了,信箱变成了一声叹息,一个感叹号,一个问号。我开始怀疑一男是不是出事了,这样的想法搅得我寝食难安。不知道他的父母知不知道他的消息,他到底去了美国哪个城市,学什么东西,是去工厂还是大学。我曾经鄙视追根问底,现在有些后悔——起码知道一项,也可以去打听或让人帮忙打听。——我对他竟然一无所知,可我又自认为是最了解他的人。
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我感觉我快要疯了。我开始回忆和一男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其实在潜意识里想要寻求一点帮助……,——很快,我想起了一个人——董超,我想,他应该能找到一男的父母,他们是老乡。我从通讯录里找到了董超的工作单位,启东市机械修理厂,然而当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却被告知,董超早已辞职了,——好在他的同事给了我一个电话,说是董超留下的,让我试着打一打。——电话里董超对我似乎很警觉,他说他不知道一男的父母在哪里,一男的父母早在十年前就搬离了他们县城,——从祖籍上讲,他们是老乡。但双方并无太多来往。我心里失望更深了。但我总觉得董超有什么事瞒着我,他的语气有些慌乱,不像过去那样大方,又似乎想匆匆逃避,急着想结束通话,并不是不耐烦,而是在躲避什么。
我的大学宿舍舍友张彩玉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埋在一堆力学图纸里画图。瘦高个的张彩玉如今胖了许多,确切地说是丰满,穿着华贵的棕红色天鹅绒连衣裙,珠光宝气的饰品,俨然一个贵妇人。她一路打听找到我,站在我办公室的门口,并不进来——怕铅笔末和橡皮擦下的碎屑沾上她的衣服。她向我招手,我起初不敢认,她叫我名字,然后报了自己的姓名,我走出门,我俩站在走廊里,她环顾一下四周,问我是否方便说话?——方便,教研室的人去开院里大会了,留我一个人看家,——我感觉身心疲惫,也不想去。张彩玉在确定只有我一个人以后,长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讨厌我,因为一男曾和我好过,——其实他的心里只有你,只把我当作刺激你的工具,我也发现了,不过,我以为凭我的美丽,他终归会喜欢我,而且,我的性格很温和,可是,他还是选择了你。
“我也曾经羡慕过你,可是现在对你只剩下了同情,——我之所以来找你,就是觉得他对你不公平,——不,太残忍了。
“董超和我说了,你在四处找一男,——你甚至不知道他的父母。……你太可怜了”。张彩玉说着眼圈有些发红。
“他的父亲是启东市房产建筑局局长,他的母亲曾经是启东市法制局局长,他和他的父母为了攀附权贵,娶了启东市市长何义诚的女儿,而且还骗你说是出国学习。”
“……”
我感觉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冰冷贯彻全身,——胸好闷啊!我突然有要窒息的感觉。张彩玉看我脸色异样,两眼吐出关切的眼神——我笑了笑,“哦,一男——现在——在哪儿?”我故作轻松。
“他——他们——去了美国,这你是——知道的,”张彩玉不敢往下说了,她看出了我快倒下了。
她有些害怕,“我还有事,改天再来看你。你自己想开些!千万想开,——那种男人,不值得!”她边说边抽身往出走,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我靠在墙上,心隐隐作痛,——我要回家。我机械地迈着腿,快速穿过校园,——快速跑过林荫道,打开我的房门,把自己扔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里,嚎啕大哭,哭得精疲力尽。眼泪是个好东西,它能把悲伤带走,能把爱情洗净。——眼睛的作用不仅仅是用来流泪,但流泪却是看清那些不堪的世间万象之后必须的清洗,——唯有眼泪,才能让世界纯净,尽管——泪水,本身也是毒药。
——不——,我的心在拼尽最后的力气怒吼,我的爱情从来不是世俗华丽的外衣上那些漂亮的流苏和点缀,我用生命来爱,也用生命来恨。——我不怨恨他的背叛,我怨恨他的欺骗,如果我从竞争中失败,哪怕——是败给了金钱,败给了地位,败给了贪婪,败给了强权,只要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没有怨恨。——因为爱不是占有,我宁愿——放飞我爱的人,让他去满足他的追求,无论高尚还是卑鄙,无论高贵还是卑贱,只要他愿意,我都会心甘情愿割舍掉他,而只是让爱在我自己的心里延续。
——爱不是占有,更是舍弃。可是——他不该骗我,瞒着我进行他的一切,这是对我人格的污辱,对我尊严的贱踏。——我活得一无所有,只剩下了尊严,而这尊严和我的爱情息息相关,——我不能容忍任何人藐视,怀疑我的爱情,把它当作一个廉价的世俗功利的抹布,把有意无意的泼洒都当作垃圾。不可以——!
我来到城市图书馆,查找一切关于启东市城市建设局的报道,一切关于启东市法制局的报导,终于在两份报纸上分别看到了冯一男的父亲和母亲。看着这两张和蔼可亲的慈祥的脸,我慢慢将两张报纸并拢,这分明是我曾经见过的两个人!是的。在冯一男第一次带我去的海边度假别墅里,在启仁大学旁边的豪宅里,在每个不同的住宿地方,都有这两个人的合影,——这就是冯一男说的,他的有钱的朋友,——一切都是一场戏,我是这场戏中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路上的行人,墙角卖烟的小贩,逃难人群中的一个,——这就是我倾尽全力的爱情!一个政府官员,无数套豪宅……。一个复仇计划在我心里酝酿。我去百货商店买了一个相机……,然后奔赴不同的地方,冯一男曾带我去小住或游玩时居住过的地方,拍下那些房子的门牌号和外观。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写了一份检举信,连同这十五套豪宅的照片一起,寄给了启东市政府监察厅。
我下午下班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门口,一个穿黑西服戴墨镜的高个子彪悍男人拦住了我。他说有人要见我,我正要发问,路边的车上下来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年男子,同样戴着墨镜。那老年男子走过来的时候,壮男退回到车旁。老人走近我,摘下墨镜,他是冯一男的父亲。“马教授,你好,我是冯一男的父亲……”“……”他指指门,“——我们是不是到你房子里说?”我开门进去,他跟了进来,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来,他表情凝重:“——姑娘,我不知道你和我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儿子——他已经结婚了,——你知道,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来不得半点勉强……”我气得嘴唇哆嗦:“您误会了,我没有勉强您的儿子——”他用手制止了我说下去:“姑娘,你还年轻,年轻人更应该珍惜自己,更何况年轻女孩子,——当然,你是个孤儿,没有人教你怎样维护自尊……”我感觉自己要晕倒了,我双手掩面,哭了起来。我感觉他说了一些类似补偿的话,然后走了。我极力克制住悲伤——桌上放着一摞钞票。看着那些钞票,我不由得心里一阵冷笑,笑我自己,这就是我的爱情的价值。——我早该想到,他娶了市长的女儿,我的检举信寄到市政府,——等于直接告诉一个人的耳朵说他的手偷了东西。
我收起眼泪,迅速写了第二封检举信,把照片装进信封,连同他的封口费,寄到国民政府监察厅。
从邮局回来,门上夹着一封信,里面,——是一枚子弹,还有一张纸条,——去死吧!我脊背发冷,好像有枪口正瞄准了我。
我锁上门,朝四周看了一眼,抬头望向万学公寓的方向,似乎有亮闪闪的东西,——枪,我迅速向教研室跑去。
我借口说家里进了老鼠,康老师热情邀我住到她家。
没想到。两周之后,就到处都在议论,市建筑工程局局长因数套豪宅被判侵吞公款进了监狱。——我的心里没有复仇的快感,只是感觉悲伤和压抑要把我打垮了。——我像赌徒一样一步步沿着既定路线走向绝望和无底的深渊。我不知道这样的人间,我还有几多留恋……
看完这些日记,已是深夜,我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十二点。
两周后,马奇珊因为夜里剧烈咳嗽,并咳出鲜血,半夜给我打电话。我让她天亮后来医院检查,癌症已经从肺转移到下肢骨头。马奇珊再次入院治疗了一周。她比过去又瘦了许多,眼圈明显乌青,但爱美的女孩涂了厚重的粉底,鲜艳的红唇,使他整个苍白的脸显出一种奇特的美丽,她高贵端庄,衣着典雅,好像忘记了曾经对我叙述过的一切,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也有些恍惚了。就像她的病,乍看她这一个人,如果要不是出现在病房里,断不会想到她是一个病人,更何况是一个癌症病人,更像是一个清冷美丽又愁思缠绵的富人的年轻的遗孀……
此后,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我虽然不曾忘记马奇珊,但有太多的病人需要我照顾,繁忙的工作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时间。我也很少想起她,直到有一天——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天气,已经是腊月,气候很冷,那天恰好是星期六,我值班,我在办公室一边写病历,一边跺着冻得麻木的双脚。——病房里稍暖和些,办公室里窗户多,四面透风,又是楼房靠外侧边的位置,所以格外冷。快中午时分,一个极瘦的高个男人背着一个女人冲进来,“医生,——快救救她。”那男人带着哭腔,我叫徐秀丽过来,两人一起把病人从背上抱下来,解开裹着的羊毛围巾,我俩似乎同时惊呼起来:“马奇珊——”
“——你们认识她?”那男人诧异道。
没有人回答,秀丽推来一把轮椅,我扶奇珊坐上去,秀丽推着奇珊去了病房,我则坐下来迅速开好医嘱,一会儿护士就赶过来测血压,抽血化验。我让护士先给她吸上氧气,我掐了掐她的人中,她呻吟了一声,“奇珊——,醒醒。”我在她耳边呼唤,“朱——医——生——”她并不睁眼,再叫时,她已经沉沉睡去。医嘱下过,护士输上了液体,秀丽说血压心率均正常,只是劳累过度,营养不良,需要输些营养物质,休息一下。
我俩走出病房,看见送秀丽来的男人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佝偻着腰,手肘托在膝盖上,轻声哭泣。我和秀丽对视了一下,——这个男人是谁?我叫那人到我值班室来。
“请问,你是——马奇珊的同事?”
“——是,我——是她的领导。”
“据我所知,奇珊跟人来往很少!您——”
“事实上,我是她——过去的——男朋友。”他说着喉结动了动。
“冯——一——男”我几乎惊跳起来。
“你——”他惊得瞪大眼睛——我并不管他什么表情——“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你目前的态度——”
“您的意思是……”
“马奇珊得了肺癌,已是晚期。”
他像被电击了似的,裹紧了大衣,缩靠在椅子上——
“这——不是真的?!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是个故事?!”
他摇晃着站起来,虚弱地看着我的眼睛——不可能——马奇珊——怎么能死?——不——她还大仇未报——我还没有受到惩罚——她怎么能轻言放弃——
他抽动了一下,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眼神空洞,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像从两孔泉眼中流出来,是那种伤心到极点的死寂。“我刚刚在病房门口听到了——
“那是在说别人——不是奇珊——不是——我还活着——我不允许
“是我害的,是我害的……”他哀伤地哭泣,声音渐渐低下去,只听见喉咙里的喘息声和哽咽声。
我倒了一杯水给他,他摆摆手。——您不必同情我,我是个罪犯——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权力?为了钱?”我对他的敌意稍稍有些减少。
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吧,我——慢慢跟您讲吧!其实很久了——我憋在心里,不知道向谁倾诉,我——唉——”他坐起身体,紧张地绞着双手十指,陷入沉思——
那年我刚刚大学毕业,去启仁大学找我的老乡董超,董超家在我们的县城里和我家里是邻居,小时候,我俩常在一起玩,后来我搬到启东市,我在假期回县城看爷爷奶奶时仍然常和他在一起玩。
——就在新生宿舍楼的门口,我看见了一个女孩,从光影中一蹦一跳的跑出来,高高的马尾辩在脑后一颤一颤,上身一件湖蓝色的连帽夹克,下身一条亚麻深蓝色细白条纹的阔腿裤,一双湖蓝色运动鞋,上方露出姜黄色的短袜,——我呆住了——一个青春活力四射的小姑娘。就在我目不转睛看着她几乎要消失的时候,董超来到我旁边,叫住了那个女孩,我的心剧烈的跳起来,只是傻笑,——她向我走来,眼睛特别黑亮,纯净得像一泓清澈的井水,我几乎不能克制和隐藏自己对她的喜爱,我怕她就此消失,再也找不到,或者她喜欢上和她一般大小的阳光男孩,于是——我急着向她发出邀请,当然是通过董超。——我说我请她吃饭,——她拒绝了,没有迟疑一下——为什么?——我明明感觉她是温和的,一定是我让她感觉到很讨厌。——怎么办?——董超问我是不是喜欢那女孩,我否认了。
我伤心地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一抬头,骑到了电影院门口,——我上去买了两张第二天晚上的票,想着怎么把电影票送到奇珊的手里。我又找到了董超,当然聊天的话题就是马奇珊。董超把他知道的消息都告诉了我,奇珊的父母是地质系教授,在野外考察中死于山体滑坡,奇珊跟着她爷爷,后来她爷爷也死了,——奇珊实际上就是一个孤儿,她一个人住在校园里那栋别墅里。——奇珊很优秀,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启仁大学物理系。而且她生活规律,每天六点钟准时到操场跑步。——我一听到这里,异常兴奋,那就是说——我早晨六点钟可以在操场找到她……
第二天早晨,我六点之前就赶到了操场,说实现的,我有些胆怯,我怕她万一生气了,万一撕掉我的票,万一扔在地上。我不断的给自己鼓劲,——她已经跑第二圈了,再不给,可能就没机会了,我骑着车子迅速冲上去,——几乎是强塞进她手里,然后——飞快地逃走了。
我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一天……晚上,我早早坐进电影院,在电影快开演的几分钟,——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坐在了我的旁边……。——这是一个安静不下来的女孩,她一边看电影一边叨叨说话,不断对电影进行评论。
“您是启仁大学的学生吗?”我终于忍不住。
“——是啊,”她头转向我,漂亮的圆脸上眸子在黑暗中闪光。“你说这电影好看吗?我舍友给我一张票,我还说有多好看……”她喋喋不休地向我抱怨,——我倒是听见她和奇珊是一个宿舍的——。
电影显然没法看了。她还在一惊一乍的自说自话。我心里却是一片悲哀和懊恼。奇珊,——你什么意思?你不喜欢我,可以不来电影院,——我想了无数被拒绝的方式,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你把一个别的女人塞给我,那么——你是觉得这样的女人更适合我?我的心被扎痛了。——好吧!只要你高兴,我满足你的这一份好意,算是对你这孤苦无依的人散发出施舍的人性光辉的一种体恤,——尽管我并不需要被施舍,我开始把头靠近那女生,在她耳边说:“你好漂亮!”
她回头向我投来亲昵的目光:“我知道。
“我的父亲可是个帅小伙,你知道张吉地吧!就那么帅。我的而母亲可是我们县城的一朵花……”她凑在我旁边,喋喋不休的讲她的父母,爷爷奶奶,兄弟姐妹甚至整个家族。
——是的,我不断地让自己的心灵麻木在这种庸俗中。这种麻木有许多的好处,最重要的就是让自己忘了要干什么,想要干什么。
我不想继续呆在电影院,因为这样说话影响别人,我提议带她去吃饭,她欢快答应,我带她去了高档酒楼,点了价格昂贵的饭菜,又带她去商场买了漂亮的衣服,那个女孩已
经把我当成她的王子了。她灼热的身体不断向我暗示某种要求,——我还没有准备好,是否就这样——可以一路滑下去。我知道这些庸人们的想法,只要懒惰,散漫,不去上进,最好不劳而获,他们把这样的生活当成一种高贵,当成一种特权的标志,他们因此孜孜以求,并沉迷之中。
——最后,我把她送回了学校,看得出,她是那样恋恋不舍,一再亲吻我的脸颊,让我答应她明天一定来看她,她会不停的想我……。我问了她的名字叫张彩玉。我当然会去找她,她和奇珊一个宿舍,我便可以——堂而皇之的看见奇珊。
我和张彩玉每天相拥着在启仁大学的校园里招摇,看见奇珊时,我便故意摆出肉麻的姿势,张彩玉更是竭力的回应,我能感觉到奇珊的冷淡,这种冷淡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有一种无力和挫败感。
终于,有一次在食堂,奇珊再一次倒掉碗里饭的时候,我愤怒地指责她,那只是一个借口,我真正愤怒的原因是她对我的无动于衷。我看到她眼里除了彻骨的寒冷之外,还有一些痛苦,——我的心开始打颤,我意识到我的行为伤害到了她,近距离,我看到了她的苍白憔悴,她的身体似乎一触即倒。——我惊慌于我犯的罪,因此内疚,更心痛于她的伤害,而这种伤害是我造成的,我为了得到她,采取了这样卑鄙的手段。
我决定再不在奇珊的面前出现,——我绝定放弃了,我知道,我很难忘记她。
一天,父亲让我去万学公寓的房子里取他几幅字画,说要拿给朋友们欣赏,父亲酷爱字画,我挨个摆到窗户下,挑选父亲让我取的《黄山待客厅》,《沧海飞鸿》,《钱塘掩月》,《细浪吹虹》,《平波独钓》,《踏雪寻梅》……找得我满头大汗,直直腰背,——却看到窗外的启仁大学院子里,奇珊熟悉的身影,——她偏爱湖蓝色的衣服,然后以姜黄或亮黄色点缀。
——看起来她的脚步有些疲惫,直到她开门进屋,我还呆呆站在那里。
冯一男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叹一声,两大滴眼泪滚落下来,在前胸撞击后飞溅,四散落在大衣底边和弯曲的大腿面上。他喝了一口水,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他的讲述。
正是这一个发现,我便搬到万学公寓的房子里住下,我对父亲说这里毗邻大学更适合学习。我买了一架高倍精密望远镜,日夜观察奇珊的一举一动,看她早晨出门跑步,看她
夜晚熄灯,后来父亲让我去大唐国际文旅传媒公司实习,——我便鲜有时间赶回到这里了。实习一年,我便升任了部门经理,工作繁忙,只要有空,我必然会到万学公寓去看奇珊。我几乎推掉了大部分应酬,——几天不见她,就担心她是不是病了。
——有一段时间,她似乎特别忙,早出晚归,我很担心她的身体。我升任部门经理后,把董超也调到了我的公司做了我的下属。这样,我更加方便了解奇珊的消息。又过了两年,我升任了公司总经理……。
一次,公司筹办一个画展,这个想法还是董超提出来的,他可能知道奇珊喜欢画,真心想成全我和奇珊,我并不知道。
董超在公司会议上提出来的时候,我并不十分赞成,办个画展为公司作宣传也是可以的,可是要把梵高的名画请过来,显然要花好多钱,而且一路上安保也是个问题,万一出点纰漏,公司恐怕倾家荡产也赔不起。董超的热情并未因此而减退,他去做我父亲的工作,我父亲本来就是书画爱好者,当然十分赞成,并自告奋勇给启东市甚至国内其他知名书画家打电话,让他们把自己拿手的作品以及藏品拿出来支持我的画展。
——画展的当天,董超请来了奇珊,没想到奇珊对梵高的那几幅鞋子特别欣赏,梵高的向日葵及其他画作国外的收藏家不愿意给,反复联系,最终只给了一两幅,只是给了六幅鞋子的画。——没想到奇珊不但很喜欢,还为这些画配了诗,——我的心里异常激动,那些曾经的爱的火苗再次熊熊燃烧起来,我要拥有她,这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她是那样单纯,却又如此深刻,她简直就是个神秘的压缩体。她把所有的矛盾的,反义的东西压缩在她一个人身上,因此格外有张力,这种张力产生出强大的磁场,吸引我身不由己。我找到诗人云昆,他也是我的特邀嘉宾,我父亲的朋友,云昆有些惊讶,——有人竟然对梵高画作的精神有如此深刻的理解。云昆问我作者是谁,我说是启仁大学的马奇珊教授,云昆说这个作者应该是个历经生活磨难的很成熟的人。我笑笑不置可否,“——她是个很有个性的人。”
是的!一个很有个性的人,个性就像一个圆球上的棱角或尖刺,而成熟只是把那些个性的棱角和尖刺缩进了圆球的身体;所以个性是天生的,是与生俱来的,具有钢铁的硬度,具有刀剑的锋利,成熟并不能将个性泯灭,只是另一种深藏。云昆很显然非常喜欢这些题画诗,要进行现场朗诵。——随着云昆饱含激情的声音,我再也抑制不住情感的闸门,不顾一切冲下楼梯,出现在奇珊面前,——我一把拉起她,冲出大厅,今天,我一定要对她表明心迹,哪怕当众下跪,哪怕让她骂我一顿,我一定要说,乞求她原谅,乞求她给我一个机会,我要疯了——。
我带她到了我的海边别墅,那里远离尘世的喧嚣,安静得只有我们两个人,陪伴着的是浩渺的大海,轻柔的海风,海面上翻飞的海鸥。我们天天粘在一起,读那些美丽的文章,倾诉彼此的爱恋,直到她开学了……我趁她上课去,叫人装饰了她的房子,更换了家具,我要给她全新的人生,让那些过去的痛苦和悲伤都消失吧!从此,我要给她世界上最大的幸福,那些日子,我把公司全权交给董超,我每天变着花样给奇珊做好吃的饭菜,然后等她回来……。
学校里开始有人注意到我们,并且打听我的隐私,我又和奇珊搬到了万学公寓,每到休息日,节假日我总要带她去不同的城市游玩。当然,这些为她后来对我的报复埋下了祸根。
——本来我以为——我们的幸福生活就这样延续下去,我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奇珊介绍给我的父母。虽然,我知道,我的父母历来主张婚姻要门当户对的,——但我是家里的独子,父母对我的意见一般都很尊重。——我有信心说服他们,奇珊不是一个一般的女孩子,我的父母一定会喜欢她。
然而,随后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家对门的邻居本来和我家关系很好,邻居家男主人是我母亲法制局的领导,退休不久,女主人是报社的普通员工。重要的是,邻居家有一个儿子,和我年龄相仿。我当了大唐文旅国际传媒公司的总经理之后,母亲便很为我自豪,逢人便夸她的儿子,当然,对门的邻居每天要见几面,母亲在夸我的同时,总用关切的神气询问人家儿子的情况,而邻居家的儿子是一个半智障青年。就这样,邻居家对我母亲极为不满,而我的母亲并无觉察,或者即使觉察了也没当回事,依然将她的炫耀进行到底,也将别人的伤害进行到底。
——终于有一天,突然满大街都是关于我父亲贪桩枉法的消息,是邻居家女人利用报社工作的职务之便,大量散播我父亲所谓的罪行。省监察厅也得到了消息,专门派人来调查我父亲。我的父亲那几天每天愁眉苦脸,抱怨我母亲惹是生非,我母亲也不认错,家里每天争吵,父亲和母亲已经行同路人,父亲也不回家吃饭,即使回来也不说一句话。母亲终日以泪洗面,最后,母亲辞去法制局局长的职务,成为一般科员,邻居才不再纠缠。然而,刚过了两个多月,邻居却又把我父亲发布到报纸上。一天,父亲郑重的和我说,希望我快点结婚,对方是市委书记的千金,——帮他度过难关。望着苍老慈祥的父亲,我实在没有勇气拒绝,你知道,如果我娶了市委书记的千金,对门的邻居便不再敢到处刊发父亲的问题,更何况,他们并没有证据,只是诋毁。
于是,——为了救我的父亲,我同意娶市委书记的女儿,我现在的妻子艾佳。艾佳是个唯父母命是从的乖乖女,她对我没有丝毫的怀疑,她赞成我做的一切决定,我和她说我需要到美国深造,她当然同意,——离开家跟我这个并不熟悉的刚认识一个月的人到美国生活。——我成功地骗过奇珊,说我出去学习,很快就回来,事实上,我和艾佳去美国过起了夫妻生活。
——我没有给奇珊写一封信,我想时间久了,她可能慢慢地忘记我,她也会有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家庭。
他由于过度情绪激动,整个人都在颤抖,牙齿不时碰撞在一起嘎嘎作响,以至于他得长吁一口气,来缓解他的紧张。
我重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他喝了一口,喘息声小了一些。
“奇珊告了你父亲,他老人家现在监狱里,我去看过,——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垂下头,又开始哭了起来。
我递给他一块毛巾,他擦了一把眼泪,“我心里很乱,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奇珊,如何面对我的父母,如何面对我的妻子,我是个罪人……。”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皱皱巴巴的一张纸。这是我前几天在美国时写的,她醒来时你交给她。
“我可以看吗?”
“可以。”
“我有一点奇怪,你说你是奇珊的教研室主任,这是怎么回事?”
他脸色重又变得沉重,“听到父亲坐牢的消息。我非常伤心,——我的父亲、——奇珊都是我深爱的人”,他嘴角抽动了几下,眼泪又夺眶而出。
“她恨我,怎么报复我都可以,可我的父母没伤害她——”
“你父亲去找过奇珊,给了她一笔封口费,这才——把她给激怒了。”
一男的嘴唇嗫嚅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不知道有这种事——”
“——那么说说你当教研室主任的事儿吧!”
他定了定神:“我决定教训教训奇珊,说教训有点轻了,我的心里有些复杂,你知道我在心里依然是爱她的,我决定替我父亲惩罚她,——碰巧,他们教研室主任退休,启仁大学向全国招聘物理系教研室主任,我便来应聘,——当然,我隐瞒了家庭关系,也隐瞒了认识奇珊的事。——当年启仁大学见过我的老师,也都退休了,即使没退休的,也没人能认出我来了,毕竟过了三四年了,而且我也明显憔悴不似当年。奇珊对我的到来非常惊慌,我假装不认识她,每天让她完成繁重的工作,而且专门挑毛病骂她……”一男几乎是连哭带说了。
“奇珊在八个月前就检查出癌症。”我心情沉重的说。
这个瘦弱的男人双手掩面呜呜的哭起来,“她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天哪!她害了我父亲,我就不该惩罚她一下吗?为什么?难道弱者就可以为所欲为吗?”一男低哑的声音带着愤怒委屈,“以死要挟我,算什么本事,——奇珊,你不是很冷傲吗?来向我复仇吧!——我准备好了。——你别死了,你还有仇没报呢,——奇珊,不可以死,——你这坏蛋!”
“她的时间不多了,不过,她不能再受刺激,否则,她的病情可能恶化……,目前,她的身体已经不能承受任何药物了。”
“我知道……”一男站起来,朝我深深鞠个躬:“朱医生,拜托您好好照顾她,我走了。”
这个瘦弱的男人开门走了,很难说是走出去的,甚至是飘出去的,因为没有任何声音,连脚步声都没有,也没有开关门的声音,以至于好久,我还怀疑这是否是个梦,是否真有这样一个男人来过,而这梦境的人的名字竟然是冯一男。秀丽来叫我,说马奇珊醒了。我站起身,把手里的那张纸折好,放进衣兜,奇珊瞪着空茫的眼睛看着我:“朱医生,她想坐起来,秀丽走过去,扶起她,靠在床头,又在背上垫上枕头,“我梦见一男背着我在风雪中奔跑,他原谅我了。可惜这只是个梦——”她苦笑一下,我捏了捏手里那封信,不知道是否该交给她,出于医生对病人的责任,我又把那封信放回衣兜,还是等奇珊好点了再说吧!我怕她情绪波动对康复不利。秀丽看了我一眼,也没说出一男送她来医院的事。
马奇珊看看周围,极力回忆道:“我记得我在教研室加班,一男,不,现在是冯主任,——认为我的设计画得不好,正在批评我,——然后,我就眼前一黑……”“——你晕倒了,他送你来医院。”秀丽说道。果然奇珊有些激动:“一男知道了我的病情吗?你们告诉了他?!”“没有。”我立刻说道,我怕秀丽泄露了秘密。“他将你送来就走了,他并不知道你的病情。我只能告诉他你是劳累过度晕倒了”。“哦”奇珊长吁了一口气,有些放心或者失落地把目光转向窗外,外面漆黑一片。我下意识地捏了捏那封信,手心出了一层汗,我并不擅长说谎,但是,这封信早晚都得交给奇珊。
此后,一男再没有来过医院。奇珊的身体暂时好了起来……
出院那天,我把一男的信交给她,目送她离开医院,我的心里有一些不安。
两周之后,我收到邮局送来的包裹,是从日本寄来的,打开——里面竟然是奇珊的日记。我心里一惊。打开日记本,掉出来一封信。
朱医生您好:
当你收到我的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谢谢您对我的关心和照顾。请不要为我伤心难过。既然我已经得了绝症,多活几个月少活几个月又有什么区别。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收获了纯美的爱情。尽管短暂,却因为倾注了全部的热情和生命而变成了永恒。我已经很满足,满足于生,也满足于死,我终于可以去另一个世界和我的父母团聚了——。
只是,我面对我的父母的时候,不知如何讲我对一男父亲造成的伤害。那天,你给了我一男留下的信,我知道他很痛苦,也很矛盾,我不能让他为难了。一个爱人同时又是一个仇人,他心里受了多大的煎熬,对不起。我选择在日本海上静静地离去,因为我们最初在海边度过了幸福的一个月,而且——在国内——必然会惹出许多的是非和对他不利的新闻。我走了,他便会一心一意回归家庭。再见,朱医生,再次谢谢你听我讲这些繁琐的故事。
生命是脆弱的,一朵煊烂的火花瞬间熄灭,只是她曾经绽放的过程,曾经的夺目耀眼,让我们珍藏心间。
我伤心了很久,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日,把奇珊的日记和信件交给了一男。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沉重地消失在医院门口,我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祷。逝者已逝,生者还得继续,活着是一场忍的战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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