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在查一宗碎尸案,那女孩叫王佳梅,死时只有16岁。我时常在想,为何有人会跟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自己想死?对方又为何真的相信?
这是郭富城饰演的臧sir和前妻的一段对话,平淡,甚至被前妻评价有些癫狂和莫名其妙,但在一个了解事情来龙去脉的人眼中,却着实惊心动魄。
援交少女,杀人碎尸。这是这部片子被大部分人熟知的标签,极其吸引眼球又触目惊心的标签。在我用92分钟看完电影后,孤独,吞没人心的孤独早就冲淡了它那八个字的意义,是我第一直观感受。
导演翁子光无疑是成功的,《踏血寻梅》根据08年轰动香港真实事件改编,但影片中讲述的故事,已经让人脱离了对当年碎尸案的主观看法,事件是电影的架构,但填充在里面的血肉,是翁子光对人性的剖析,对生死的 探讨,以及宗教感悟。简而言之,电影,只不过披着人命的外壳。它渗透在每个情节里的理念,远远超出了一场杀人事件在社会上的冲击力。
春夏饰演的16岁少女王佳梅,跟随改嫁的母亲从湖南移居到香港。内地移民的弱者身份,家庭教育的欠缺,异地口音的轻鄙,模特梦的破碎,以及被男人无情抛弃,重重打击无疑不昭示她在香港这个移民大环境里的格格不入,少女的孤独和堕落似乎有迹可循。
但影片戏剧性的是,香港对它的本地居民同样刻薄而残忍,杀人犯丁子聪,一个性情暴躁执拗的胖子,童年经历的阴影,感情生活的重创,让他变得神经质和偏激。
经济学家弗兰克奈特有个让人听上去无奈的结论:对一个人的未来最具决定意义的是一个人的出身,其次是运气,个人努力相比之下则是最不重要的。
王佳梅想过挣扎着改善生活,丁子聪盲目无畏的追求过真爱。但毫无疑问,这是两个同样被社会摒弃的人。翁子光曾说,最初编写这个剧本时,他没有这样的意识。后经友人无意指点,说,你塑造的每一个角色背后,都藏着深深的寡爱。
当真是毒辣到一针见血。
在臧sir问丁子聪为何杀害王佳梅时,丁子聪这样说:
我一点也不讨厌佳梅,我甚至喜欢了她。我完全不讨厌女人,我讨厌的是人。我不想佳梅是人,所以杀了她。
这真是我听过的最高级的杀人理由。高级到我几乎理解了他长达六个小时的肢解碎尸,只是为了他的仅有一面之缘的爱人解脱,升天。
我印象最深的一场戏,无关性,无关肢解暴力,是这个男人在车里的自渎。他和前女友第一次车震时,女友处在经期。自渎时,他割破了自己的手掌,鲜血流出来,丁子聪面部有着异样的满足,肉体苍白的兴奋感,更加凸显他精神世界的偏激怪异和执拗空虚。杜可风将镜头拍得很隐晦,但正是这样的人物形象,才能领会非同寻常的世界,领会王佳梅的孤独和渴望。
王佳梅是基督信徒,她相信地狱的存在,对她来讲,她所处的这个无时无刻不在煎熬她的社会就是地狱一般的存在,所以她那么迫切的想进入天堂。她去见丁子聪的那个晚上,包里居然还装着圣经。
她和丁子聪吸食毒品,欲仙欲死,一同躺在那张阴暗潮湿的破床上,神智飘摇的说出心底埋藏最深的渴望:我想死。
丁子聪满足她了。他为什么要拒绝她?
他不仅杀死了她,还处理了她的肉身。甚至在法庭审判时,可以面无表情事无巨细的讲述碎尸过程和手法。基督教中说,人死升天,灵魂脱离后,身体只是一副没意义的躯壳。在丁子聪眼里,他爱的人已经圆满,这具肉身大概跟路边的草没什么区别。
香港部分女权主义者认为翁子光有美化这场杀戮的嫌疑,抛开真实事件,单从春夏塑造的王佳梅来看,我有理由相信死亡之前,这场对话的存在。因为对于一个虔诚的基督信徒来说,上帝不接受自杀的灵魂,死后要堕入地狱。对于一个碎尸后主动自首且没什么文化的杀人犯,虚构这样一段形而上学的对话倒像是贻笑大方。
丁子聪有罪吗,他有。他的罪不在王佳梅,在社会。
在杀死王佳梅过程中,丁子聪有两次扼上她的咽喉。第一次,他不假思索的伸出手,那是他心中的原罪,心中的恶念趋使他这样干。但第二次,不同了。人物内心已经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王佳梅主动把他的手收紧,丁子聪最后的使力,意为成全。
王佳梅死之前向他念了这样一段话:凡神所造的物都是好的,若感谢着领受,就没有一样可弃的。
她放弃了造物主的生,虔诚领受了死亡。她在被丁子聪扼住脖子,濒死的那一刻得到了性高潮,生理同精神在死亡的边缘终于得到了高度统一,我想她大概看到了天堂。
《踏血寻梅》,孤独仿佛是它的灵魂,每一个形象,都在向人展示各形各状的形单影只。王佳梅的堕落,丁子聪的残忍,甚至臧sir婚姻的破裂,王母形同虚设的家庭,无一不将其诠释的淋漓尽致。
之前看过一本书上的一句话:现代人如果肯做个全面的精神检查,十个有九个都存在轻微抑郁倾向。这句话用来描述人类的孤独感,有不及而无过之。人生而孤独,孤独并不是底层阶级的专利。
为生计奔波,忙于赚钱交房租,熬夜加班时,和女友的纪念日也忘在了脑后,从此,你再也不用过纪念日。
为人情周旋,为了领导的重用,八面玲珑混迹酒场,或许朋友的聚会错过了参加,从此,你再也没时间精力去陪他们闹腾。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我们每天都在抛弃与被抛弃中,尝试丰富多彩的形影相吊。尤其在你被痛苦和疾病攫住时,孤独感便像癌细胞一般,迅速扩散至你的全身,麻痹你的意志,最终被它吞噬,血肉全无。当铺天盖地的孤独盖过了微末的幸福,王佳梅没能撑到遥远的自然死亡的时刻,她遇见了丁子聪,她亲手召唤了死神降临。
她的死,与其说是吸毒后神志不清酿成的悲剧,倒不如说是偶然中的必然。因为一个内心孤鸿遍野的人,永远像那破了洞的窗户,照进来的不是阳光,而是呼呼直灌的冷风。生活的火苗,迟早被遇见的下一个“甲子聪”“丙子聪”一口气吹熄。
影片的最后,王佳梅回到了刚来香港那会儿,穿着棉布裙子在天台上,无忧无虑的唱着郑秀文的《娃娃看天下》——
如今自己继续每日
制造我热热闹闹一生
但在美梦里又渴望
再做个简简单单的人
回头问问这天空
这人生可轻易吗
再任性吧小娃娃
快乐了便笑吧
让失去的感觉
又进入我躯体
再乾半杯再找童话国
看到这时,我的胸口像被塞进去块铁板,把心肝脾肺都烫了一遍,我这个人甚少叹气,但这种感受,说什么都于事无补,闷疼的你只能一遍遍叹气,连呼吸都像冒着一阵阵青烟。
任性是娃娃的权利,两个娃娃在一起,我就懂你的苦。然后,因为懂得,于是促成了一段惊天地的悲剧。
愿每一分孤独和任性,都可以被内心,从容收留,妥帖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