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殿选诗歌:《死亡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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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为自己构筑了一座炼狱

所有的痛苦纷纷而降,伴随着落日

明天同样不会安宁,当晨雾散去

定然会感受到阳光的刀刃

我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当手术刀切割皮肤的声音

因缺氧而变异的喘息的声音

以及来自黑暗深处的呼唤

……过后

还会有许多信使

携着不幸的消息不期而至

这并非是命运的赐予

正如冻伤的花朵、结冰的翅膀

从来不是冬天的过错

我放浪了太久,常常违拗大自然的意志

在应该播种的时候忘记了耕耘

而在收获的季节却四处流浪

或将幻想写在水面,将信物留在风雨里

率性而去,将过剩的精力

寄放在酒杯中

自己为自己构筑了一座炼狱

所以我只能忍受形形色色的熬煎

和肉体难以企及的洗礼

只能在生与死的间隙忏悔

向过去的岁月以及深爱着的人们

那游丝般的呼叫

不是来自我干裂的嘴唇,不是的

何况,那也不是呻吟

但是在下一个落日到来之前

必须做出抉择:

是继续活着

还是走向毁灭

因为我知道

探出头来喘息的机会并非常有

这座炼狱注定没有尽头

夜色深沉,砰砰的声音由弱而强

这么晚了,又是谁在叩门


墓志铭


如果有人问我,你将以怎样的墓志铭

纪念自己的一生?

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浪迹天涯

因为我知道,那就是我的缩影

那饱含沧桑的四个字

不仅蕴含着我漫长而踉跄的脚步声

还有我的全部求索和挣扎

我没有艾米莉··狄金森的孤独之美

所以也无须“回话”

这个隐匿于19世纪马萨诸塞州的女诗人

毕竟深锁在铁盒子里太久

我也没有叶芝的超然、潇洒

这个爱尔兰的儿子,竟然可以

像“骑士”一样“策马向前”

冷眼看人生,看死亡

哦,里尔克,这个流淌着

奥地利贵族血液的诗人

宁愿在“他人的眼睑下超然地安眠”

那当然也是一种喜悦

而我的人生毕竟走了太多的路

几乎走到大地的尽头

所以我更希望像济慈那样

将“名字写在水上”

写在大西洋的波浪之上

以波浪为家


我不该是那个遍体鳞伤的人


躺在生命的谷底遥望一线蓝天

才知道那种蓝,是水洗出来的

或是被云朵夜以继日打磨出来的

透过毛茸茸的表层,我看到湿润的蓝莓

跳荡的蓝海水以及幽蓝的火焰

还有阳光,虽然只是一晃而过

它藤蔓般柔软地垂落在悬崖边上

让我想起阳光下的爱人以及孩子的手掌

还有月光,那浪漫的同义语

潺潺而下,橙汁一样甜美

而星星——黑夜隐秘的语境

几乎是所有人梦想的葬身之地

此刻它们又在密谋着什么。我宁愿是

它们密谋中的一个角色

除了被抛却谷底的厄运

一切都是那么遥远,遥远

甚至风暴、雷电以及被饥饿追逼的日子

都成为妙不可言的回忆

在生命的谷底,我徒然地想象着

不羁的灵魂闪烁着悠远的光芒

请赐我以攀爬的智慧和力量吧

我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怆

——无论是上帝,还是魔鬼

我不该是、也不能是

那个遍体鳞伤的人


死亡之手


总之,有一只手执拗地向我招摇

陌生得令我不敢直视

也许来自某个街角,或楼宇的牙齿之间

也许来自巨大的绚烂的夜色里

隐秘的呼吸散发出幽暗的芳香

也许来自摇曳的灯光下,那颤抖的阴影

定然是在暗示某些劫数

以及深不可测的命运

它何尝不是一部打开的奇怪的书

写满了远古的文字,只是无人阅读

它也可以是一棵枯树,在时间深处

秋风为寒鸦守候。远方之远

隐约可见一些叠加的雪雕

在暗自哭泣。它也可以是几行

写在风里的隐晦的语言,其背面

都是一些生命接近枯竭的人

那终究不过是一只死亡之手

软弱而有力,沿着手臂下滑

可以看见一张狰狞的脸

凸起的嘴唇,任性而贪欲

其实,它也可以是一粒尘埃

肆无忌惮,又种子一样悄然蟄伏

也可以是一条直立的河流

无论涌向天堂,还是跌落在地狱

注定都不会有回声


篝 火


你点燃我的时候,我正在倚着

一条不知名的河流假寐

不是因为逃避,也不是因为疲惫

而是在想假如中世纪的事发生在今天

我是否能够穿过那漫长的黑暗

是否会倒在铁蹄之下

婴儿一样无助,直至纯真微笑

在瞬间化为血色花朵

后来的一些黑暗简直不足挂齿

一些人在呐喊,只闻楼梯响

不见人影来。一些人头落地

不过是果实必然的坠落

或是果树在清理门户

为了来年春天的盛装演出

所以无须为此落泪

那么现在我就是一堆篝火

面对一面烈焰的旗帜

你躲在远远的地方暗自猜想

那些夜不归宿的人

是惊恐不安,还是围着

彻夜燃烧的篝火疯狂舞蹈?

当黎明过去,在我燃烧过的地方

已是一汪碧水一一分明是暴雨

刚刚过去,你是否看到

水底的阳光在不停地肿胀?

林中乳白色的烟雾四处飘散

羽毛一般,试图回归到鸟儿的翅膀


虚拟的诀别


我涂满香草味的背影渐行渐远

直至被一只突如其来的巨手俘获

然后消失,一颗流星的背后

往往涂满难以解读的文字

你的脚下堆积着黄昏的灰烬

而秋天与冬天正在恣意缠绵

与送行的队伍相映成趣

沉重的音乐断裂,人群散尽

唯有你还残留在暮色里,不曾熔解

似乎不是为了送我一程

而是在守候远道而来的客人

我竟然没有挥别天上的云彩

就在永恒的黑暗里沉沦

一如一只乌鸦消失在夜空

那么,这就是诀別了?

与我无数次设想的场景大相径庭

没有忧伤以及难以割舍的气氛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我知道在这吉祥的黄昏

总要有一些多余的人消失

为另一些新生命腾出位置

没有人记得这个时刻

何况我的形象模糊而暧昧


假如有一天


假如有一天我从天堂归来

乘一片云,在没有雨的日子里匆匆赶路

我没有携带一件像样的礼物

没有珠宝、玛瑙、碧玉

它们皆已砌进天堂的城墙里

没有金杯,因为它们

依然属于豪门。即使在天堂里

我依然是地位卑微

甚至没有携带一粒灯火

城的灯,那些洁白的羔羊令人不忍碰触

我只有掬一捧天泉之水归来

据说那是上帝的祝福

其实,我更想骑一匹快马

像一名征战沙场的古代军士

让背后经久不息的扬起的黄沙

证明我的归心

我也想乘一艘木船,即使船上没有帆

船底也已经被暗礁凿穿

至少我还能感受

水的柔软

而它们离我毕竟太过遥远

我只能乘一片云

在没有雨的日子里匆匆赶路

假如有一天我从天堂归来

不知道你是否把那盏灯点亮

是否备好稻草与谷粒

在你入睡之前,是否为我留下

那一扇虚掩的柴门


在彼此的肢体上种植伤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在

彼此的肢体上种植着伤口

忧郁的花朵,总是暗示着

另一个季节来临

我们微笑着,从来不会在

冬天的傍晚谈论分手

而舌胎逐渐变得僵硬

我们依然忙碌,躲在孤独的硬壳里

想象雨后的彩虹

我们打马远去,放牧自己

风吹草低,在岁月的相册里

依稀可见两匹奔跑的马儿

贴近胡马的黄昏

成吉思汗的草原不相信爱情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相遇在某个路口

相互弹净身上的尘土

默默走向一条陌生的河流

两个疲惫不堪的人坐在河边

看水中的明月忽圆忽缺

听记忆的流水时断时续……


我的冬天格外漫长


洁白的病榻,就是我的雪原

尖利的风在指缝儿里嚣叫

扬起的雪粒在每一个细胞里

发出困兽般的哀鸣

但是我的雪原漫无边际

从美利坚的土地上一直

绵延到我的故乡

我的故乡在中原。故乡的雪原

也是这般深厚、宽广、干净

如母亲的白发、父亲的胸襟

雪原上的村庄格外轻盈

如云的造型,如吴冠中笔下的

风景画,简单、空灵

间或带几分沉重

房檐上参差不齐的冰挂

恰似浪子的思念,在寒夜里疯长

被风的手指稍稍触碰,碎裂的声音

便直达人的内心

村外身穿红棉袄的少女

抑或冬天里的火焰,欢快地燃烧

树梢上几只无畏的小鸟

抑或残留的黄丝带,无休止地飘忽

尽管故乡的冬天十分遥远

但是我依然能够感受火苗的温暖

由火苗点燃的一个个童话

似乎依然在童年的玩伴之间蔓延

而今漫无边际的雪原

就是我洁白的病榻,不肯消融

因此我的冬天格外漫长……


那天,我们告别


那天我们告别。当你走到门口

默默将我瘦弱的肩膀揽近胸前

并无言地轻拍着我的后背

仅仅是一拍,立即令我泪流满面

不是我阵前怯懦,或者对

接下来的磨难感到畏惧

而是内心的骄傲四溢,为你

目送着你的背影,才知道

你原来那么高大,宛如移动的山

我不过是山脚下的沙丘

这是我们平生第一次拥抱

也是一个儿子在传递

对于父亲的庄严的情感

其实这是我同你最想完成的

两个仪式之一;再一个就是

两碟小菜加半瓶老酒

唯有我们两个人在灯下对饮

无须太多酒桌上的赘语

甚至也不需要推杯换盏

酒是男人共同的语言

半杯酒里更有千古豪情,旷世波澜

酒也可以令人血管膨胀

而对于父与子,当然也是

共同的血脉在以另一种形态流转


三十年前的玫瑰


还是那一枝三十年前的玫瑰

灿烂如昔,绰约如昔,风姿如昔

只是不再圆润,被风干的花朵

以及叶片,难掩岁月的风尘

但是它从未离开过我的视线

不曾忘却,就像我从不敢忘记

自己的生命是源自母亲

它以洒脱的姿势,在钧瓷的花瓶里

斜立,看世界,也看你和我

跌宕起伏的人生,容颜老去

它是我们共同生活的起点

也是我们冗长故事里唯一的

一成不变的风景。玫瑰色的记忆

成为我们大脑沟回里最重要的色块

三十年了,多少事物已经腐朽

唯有它既不肯迷失,也拒绝凋谢

在风里,在雨里,在冰雪里

在我用诗歌编织的花园里

无论我们走了多久,走了多远

它依然站在原处,殷红的一滴

足以点燃我们苍老的岁月

守望它是我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

寂寞并快乐着,正如帆

无法拒绝风的诱惑

而我知道三十年前的一个夜晚

当鲜花盛开,属于我的春天

注定要从它的边缘蔓延。粉红的呼吸

与我生命的节奏如此默契

谁说人生太空泛?那是因为

他的视野里始终没有奔放的色彩

谁说厮守太单调,甚至残酷

那是因为他从来不知道

一朵花背后所蕴含的甜蜜的哲理

那一枝三十年前的玫瑰

饱满依旧、层次井然的秘密

仅仅因为你的矜持,我的坚守

我们与它才有了一场漫长的约会

但是谁能答应我,再过三十年

它仍旧鲜艳如昔,我的赞美

依然圆润,而你的激情仍在

嘹亮有如九月的蝉鸣

那一枝三十年前的玫瑰,微笑如泪

就像现在我久久地看着你

若无其事,又一往情深

 

那些逆水而上的人


那些逆水而上的人,最终都

爬向岸边,膨胀的四肢

白花花一片。他们喘着粗气

难掩对于激流的恐惧

尖利的岩石与食人鱼合谋

在他们的四肢留下永恒的印记

有人暗自庆幸劫后余生

有人喘着粗气喃喃着,不知所云

逆水而上,对于一些人来说

也许是机遇,对于另一些人而言

也许仅仅是羊群效应下的羊群

尽管逆水而上的河流不是战争

但是它与战争一样残忍

甚至不是一场游戏,它柔软的时候

令人想起母亲柔软的怀抱

坚硬的时候,无处不是箭戟

而另一些人就坐在高高的山坳

在野草掩护下不动声色

仿佛潜伏的士兵。其实他们

都是一些慕名而来的人

试图从逆水而上激发出英雄情结

他们又都是一些觊觎者

幸灾乐祸者。此刻,每一张脸上

都写满了困惑以及恍惚

因为那些逆水而上的人

仿佛被某个神灵所左右,几乎是在同时

默默收拾各自的行囊归去

没有人回答遍体鳞伤的价值

是幸运,抑或不幸


(选自易殿选诗集《死亡之吻》,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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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殿选

河南汝南人,生于1953年198l年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出版诗集《青春风度》《月亮岛》《疯狂的石榴树》《田野之恋》等,散文诗集《多彩的世界》,随笔集《爱是一支歌》等。1992年年初移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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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殿选诗集《死亡之吻》序作者,当代诗人,河南省诗歌创作研究会会长,《河南诗人》主编杨炳磷:这绝非通常意义的写作,他是写人、写命,把自身放进去,不讳疾忌医,也不佯装无畏,而是朝着体躯肉身切片似挖掘。他写得自由、阔达,激荡起伏,一气呵成。诗集《死亡之吻》属于一下子惊到我的作品。整部诗集似宇宙间一股强大的自然力量,在顿悟和神启的原初状态中,立体交错,诗之光芒四射,每一首诗都在演绎生命旋涡里的紧张与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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