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桃花的父母善有善报，结婚多年不育，谁知抱养了个姑娘，没几年倒生了个儿子。桃花打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起初大家只在背后窃窃私语，后来隐约知道桃花知道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你长大了可一定要孝顺你爸妈，你亲生父母都不要你了，要不是他们把你抱回来，哪有你这条命在。”
所以桃花从小就懂事。家里穷，但凡有点好吃的，她一点点掰碎了喂给弟弟吃，趁人不见也只敢舔舔手指上的残渣；放了学，老老实实回家带弟弟，背着弟弟眼巴巴看着同龄的孩子玩游戏；妈妈下厨做饭，她赶紧摘菜添柴；爸爸收工回家，她赶紧端茶捶背。
那一年，桃花初中毕业，照例是全校第一。市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是老校长亲自送到家里的，特意挑了黄昏时分，村里的人都三三两两蹲在家门口，捧着碗吃晚饭。老校长穿一件簇新的白衬衣，藏青色西装裤，一双手背在身后，顺着村里的蜿蜒小径缓缓地走，身后是一轮即将落山的如血残阳，他一路走，一路向所有跟他热情招呼他吃饭的学生家长-----其中大半也是他的学生-----宣布，“我来给桃花送录取通知书！考上了市一中，学校的光荣啊！”，村民们一听，睁大了双眼，“啥？市一中？”
村里此前唯一考上过市一中的男孩之后上了北大，北京的大学啊，首都！据说他此后在北京做了大官，老早就把一家子全接到北京享福去了！算算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想不到桃花居然考上了，那个捡回来的丫头竟然考上了市一中！村民们不由得放下手里的碗，吧唧着嘴，交换着眼神，三三两两的跟在校长身上，去往桃花家，向他们道喜。
桃花一家四口也正吃饭，见一群人簇拥着校长来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慌的忙放下碗筷，迎了出去。校长笑容满面，笑道：“桃花考上了市一中，我专程给她送录取通知书来了！”一面说，一面从从衬衣口袋里取出叠的整整齐齐的通知书，展开上面盖着大红印戳，郑重的送到桃花手中：道“村里多少年没人考上市一中了，那可是全省第一的重点高中，只要能上那里，就等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学的门槛了！小同学，要努力啊~~~”校长话音刚落，村民们就纷纷接口说，桃花生得这样漂亮，人又这样聪明，将来必定有大出息。又恭维桃花的父母有福气，有这样一个又懂事又乖巧的闺女。桃花低了头，抿着嘴儿害羞的笑。桃花的父母满脸堆笑，应承众人。可那笑仿佛是拿米浆糊上去的，板结生硬，简直要脱落下来。桃花偷眼瞧见父母的脸色，一颗心不由沉了下去。
是夜，桃花的父母锁了房门，坐在床沿商量桃花上学的事。其实按他们的想法，供她上个初中就算对得起她了。九年义务教育，那是国家政策，不能违反。可是，再往后，就难了。儿子栋梁出生前，家里还勉强过得去，又添了一张嘴，加上供两个孩子读书，委实更穷了。桃花的父母不由得有些后悔当初领养了她，平白添了个累赘。
可是转念一想，没有桃花，哪来的儿子呢？
当初，他们夫妻结婚七八年也没孩子，四处求医问药，中药西药各种偏方喝下去一大缸，钱花了不少，老婆的肚子却毫无动静。他们死了心，决定抱养。不久便听一个在医院产科当护士的远房亲戚说，他们医生有个病人已有了两个女儿，第三胎生下来一看，还是女儿。那个当爹在医院大闹，说当初照过B超了，明明是个儿子，怎么生个来却是个丫头？当场就要把那个初生的女婴捂死，被医生护士们死死拉住了。那亲戚想着李建设夫妇打算领养孩子，不如就留下这个吧。
“白白净净的一个小丫头，大眼晴长睫毛，又漂亮又听话，从来不哭。”那个护士说。
他们带桃花回家那一年，岳母去庙里算卦，大和尚说她的小女儿命中本无子嗣，但近来做了件大善事，上天特赐一子，将来必将一举得男。岳母喜不自胜，回来就把这个特大好消息告诉了女儿女婿。李建设本来没当回事，谁知桃花三岁那一年，赵爱红居然怀上了；等生下来一看，果然是个儿子！可不是灵验了！
乡下人读书少，愚昧无知，不知女人怀孕这种事，本来就充满偶然。越是急于怀孕，紧张焦虑，便越是怀不上，往往彻底放弃后，心理上再无负担，反而利于受孕。但建设夫妇如何懂得这个道理，于是对善事赐子一事深信不疑。这对桃花来说是件好事，因为偶尔建设夫妇偏心太过，便会觉得天上有双眼睛盯着他们，赶紧略作补偿，以免神灵发怒，夺回天赐的宝贝独苗。
这一刻，李建设又想起了和尚的话，不由得望了望窗外的天，马上又触电似的垂下头。赵爱红仿佛看透了丈夫的心事，在这酷热难当的盛夏里关上了窗，又拉上了窗帘。这样一样，似乎安心多了。
半晌，养父李建设首先开口：“家里虽然穷，可桃花的成绩这样好，要是不让她上学，乡亲们肯定会戳我们的脊梁骨，说薄待了抱回来的孩子。”
赵爱红接口说：“可是她去念省重点，那怎么行呀？市重点是要住校的，一年光吃饭住宿路费开支就不小，而且桃花在家里，还能帮忙干干家务，辅导栋梁功课，她若是走了，家里活没人干不说，只怕栋梁的成绩要更差了。”
说到此处，更是触动了母亲的隐忧，她道，“听老人们说，捡来的孩子会抢去家里孩子的好运势，你说桃花是不是抢了咱家栋梁的啊，要不然都是一个学校老师教的，怎么偏她成绩那么好，栋梁就老垫底？”
建设忙说，“那是栋梁自己不争气，怪不着桃花。再说，不把桃花抱回家，哪来儿子呢？”
赵爱红想了一想，便提出个折衷的法子，“那就让桃花上县高中，就在家跟前，不用多花那许多冤枉钱。”
建设点头说，“这样也好，她要肯上进，在哪里上高中都能考上大学；要不肯上进，咱们送她去市重点也没用。”
赵爱红惊道：“一个丫头片子，还上大学？！让她上高中已经够对得起她了。要我说，上个初中，认识几个字就行了。闺女将来总是别人家的人，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李建设忙说，“我就这么一说，你也太性急了。到啥时候再说啥时候的话嘛。”
当下，夫妻两人商议完毕，有了主意，便各自睡去了。
然而桃花还没有睡。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的月光很亮，冷冷的月光冷冷的照在桃花的脸上。
父母不想让她上学，她知道。家里太穷，供不起。她不怪父母。可是她又忍不住想，如果她是他们亲生的，他们会不会是另一样呢？
可是，他们都说，她的亲生父母不要她了，就算她留在他们身边，他们就一定会对她好吗？
为了要个儿子，一连生很多个女儿的家庭，村子里不是没有，也有将女儿送人的，也有全都留在身边的，那些女孩，也都是早早辍学，早早当家。
她要是个儿子，该有好多啊！
她翻个身，悄然拭去眼角滑落的泪水。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卧室，桃花已经起床了。她麻利的梳洗完毕，漆黑的长发扎成清爽马尾，来到后院，清扫鸡舍，捡拾鸡蛋，最后几把夹杂着米糠的碎米给那些咯咯乱叫的母鸡公鸡；她打扫完前后院，又收拾了正房，做好了早餐，方才去叫栋梁起床。
栋梁磨磨蹭蹭，哼哼唧唧，桃花半拉半哄，栋梁终于下了床，自去外面上厕所。这里桃花已经给他挤了牙膏，倒了洗脸水，等他洗漱完毕，姐弟两人吃毕早餐，桃花洗干净碗筷，栋梁已不见了踪影。桃花也不去管他，知道他不过是找村里的小伙伴玩去了。
桃花装了些吃的，又取过厨房角落里的两个2升的旧可乐瓶，清净表面的泥点，灌满凉开水，走过穿堂，取过草帽戴上，然后锁上门，向外走去。天气炎热，在地里干活的父母难免口渴难耐，她去给他们送些水。
远远地，桃花就看到父母的身影。她加快了脚步，同时高声呼喊，“爸，妈，我来了。”
李建设和赵爱红闻声直起身来，看到桃花便微笑起来，放下手里的活计，穿过蜿蜒狭窄的田梗，向菜地尽头的那棵柳树走去。桃花知道父母素来是去树荫下歇息的，便向那片阴凉底下等着。
待父母走近，桃花像往常一样笑问道，“爸妈累了吧？喝点水。”一面递上水。
“是啊，这天，热死人了，正口渴的不行呢~早上带过来的那一瓶早喝光了。”爱红接过水说。
建设夫妇喝完水，坐在草地上，取下帽子扇风，连声喊热。桃花又乖巧的送上吃的。“饿了吧，吃点东西垫垫。”
说罢。夫妇俩又歇了一会。建设看了看桃花晒得通红的脸，心事重重的眼，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忍。他想说些什么，但嘴巴几张几合，终于还是开不了口。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如火的骄阳，站起身，对爱红说，“走吧，地里还有好多活呢。”
桃花忙道，“我也来帮忙。”
七月流火，太阳如熔浆一般倾泻下来，灼得人皮肤火辣辣的疼。桃花不在意这些，她打小就做惯了。自从弟弟大了，不用她带了，她就开始下地干活。拔草，摘菜，插秧，割稻子。她什么都干过。
如今，她要更加努力的表现才是。她想读书。
转眼到了八月底，眼看学校都要开学了，桃花的心上仿佛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但又不敢主动开口问父母。建设见桃花心事重重，也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这天晚上，吃罢了桃花做的晚饭，建设决定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跟桃花摊牌了。
他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口，隔着吐出的蓝色烟雾，缓缓开口说，“桃花啊，你考上了市重点，这是好事，可是家里的条件你也知道，爸爸没本事，供你们姐弟两个读书实在困难……”
桃花心里一惊，指甲掐进大腿里。但她什么也没说，她低下头，泪水在眼圈里直打转。
建设看着桃花，照常在吃完饭的空碗里弹烟头，不知怎地，烟灰溅得饭桌上四处都是，他伸手去抹，缓缓地将那些灰烬都拭干净。
桃花用眼角的余光追逐父亲的手，一颗心直沉下去，仿佛她的希望全也化为灰烬，被人一点点抹去无踪。大颗眼泪掉下来，滴落在她的大腿上。只听得养父继续说，“市重点开销太大，又要住宿费，又要吃饭钱，每周还要往返路费，家里真的供不起。你看能不能就上县高中？县高中就在跟前，在家里吃住，总要俭省些。我们再想想法子，勒紧裤腰带，不会叫你没学上。”
桃花原以为父母不让她读书了，听说去上县高中，不禁喜出望外。至于那所视若圣地、百里挑一的梦想之校，她是想也不敢再想了。
养母接口说，“是啊，你看附近多少人家，亲生的闺女也都只上个初中，认得几个字，就不让上学了。”
建设扫了老婆一眼，赵爱红忙收了声。
“你和栋梁，我们都一视同仁，只要你们肯读书，我们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会供你们上学。”
说完，建设温和地用着商量的语气：“桃花，你看这样行不行？”
桃花忙温顺地说：“我听爸妈的。”
爱红放下心来，“桃花，爸妈也是为你好，你一个姑娘家，跑那么远去上学，人生地不熟，冷热没人管的，叫父母怎么放心呢？还是在家里好，吃穿都有人照应，天天能够看着你，我们才好安心呀。”
三年后，桃花果然考上了大学。可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知道她去不了。
年初，父亲去附近的工地干活，从手脚架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脊柱，而今半身不遂，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吃喝都要人伺候。工头赔了2000块钱，就再也不管了。
2000块钱够干什么的？两天就花光了。建设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再光钱也是白搭------而且家里早没有一点积蓄了，问人借？亲戚早借怕了，何况他这副样子，谁还会借钱给他？明摆着打水漂！他要出院。
医生说，出院可以，先签字。签了字，死活再与医院无关。
爱红哭的呼天抢地，桃花也不住落泪。
她向学校请了长假，和爱红轮流在医院照顾父亲，洗衣做饭下地干活。虽是请假，但她知道，她没有机会再回学校去了，家里不会再让她读书。可是，5月的一天，爱红突然叫她好好温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
她嗫嚅的问：“那爸爸怎么办？”
“你不用管，有我呢。”爱红说。“你好好学习，安心考试。”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医院的院长有个女儿，也是今年高考，可惜成绩不好，上大学完全无望。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桃花成绩优异，便想出了个主意，叫桃花替那个女孩去考。他们已打点好一切关系，只要桃花考上大学，就给2万块，如果考上重点大学，给5万。
不管是2万，还是5万，对于家里现在的处境来说，都是一笔雪中送炭的巨款。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爱红暗想，这个女儿也算是没有白养！
桃花哭了。十年寒窗，头悬梁锥刺骨，原来都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爱红抚摸桃花的头发：“孩子，我也是没办法啊，你看你爸爸那个样子，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
桃花看着躺在床上默默抹泪的父亲，只好点了点头。
不到三个月，5万块就花光了。桃花和母亲苦苦支撑，也顶不住父亲流水一般的药费，桃花依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家子饿死，虽然弟弟照样上学，照样吃零食，照样买玩具，照样没心没肺吃喝玩乐调皮捣蛋------桃花再一次被卖了。这一次是10万。
村长的傻儿子28了，还没媳妇。
媒人找上门来，他家愿意出10万彩礼，娶桃花做媳妇。
那个傻儿子桃花见过多次，身高体胖，腿弯背驼，脸歪嘴斜，口水流个不住，一双眼白过多的眼睛向上翻着，骇人极了。
桃花不禁大哭，跪下抱住母亲的腿，“妈，求你了，我才18岁，我还不想嫁人。”
爱红只是抹眼泪，不说话。
桃花哭得撕心裂肺，“我出去打工挣钱，我保证把赚的钱全都寄回来。妈，求你别把我嫁给一个傻子啊，妈！”
爱红不由得心一软，把桃花拉起来，把她搂进自己怀里。桃花伏在母亲肩上，哽咽抽泣，快要喘不上气来。
爱红多年没有抱过女儿，此刻，她突然想起18年前的那个初夏，她和建设一起去医院接桃花回来。她原本也在大哭，可是爱红一抱过她温软的小身体，她便止住了泪水，小手紧紧抓住她的食指，好似抓牢了救星。漆黑晶亮的大眼睛看着她，璀然一笑。
她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可是她毕竟养了她这么多年，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想起村长家的那个傻儿子，成天翻着呆滞的白眼，咧着嘴猥琐傻笑的样子，再看看怀中的女儿，虽然天天下地干活晒黑了，但是柳眉杏眼，巴掌大的瓜子脸儿，出落的秀气标致。嫁给他，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惜，真是可惜。
可是，不嫁又怎么办？老头子躺在床上，天天只花钱，不赚钱。爱红转念一想，让她出去打工？一旦飞出去了，她真会寄钱回来？说不定一走了之，从此再也不回来了呢？
回来有什么好的？成天牛马一样下地干活，伺候瘫痪的老头子？老头子自从不能动了，脾气一天天见长，不是骂人就是摔东西。她还会回来？换了是我，我绝不回来。
她是命苦，难道我的命就不苦了？嫁给这个没用的男人，半辈子吃苦受累也就罢了，现在还要伺候他，天天端屎端尿，忙完家里忙地里，伺候老的照顾小的。我也苦，我找谁哭去？爱红恨恨地想。
把桃花嫁给村长的傻儿子，现在可得十万。将来，她还在自己手心里，离得这么近，不愁她不贴娘家。
她再一次想到和尚的话，他们做了善事，上天赐了个儿子。可是，为什么他们辛辛苦苦把桃花拉扯大，自己老公却瘫在床上，变成个废人。老天啊老天，是你先对不起我！
爱红想到这里，主意已定。
桃花仍在抽抽嗒嗒的恳求：“妈，你放心，虽然我不是你们亲生的，但是你们放心，生亲不如养亲，我一定会孝顺你们的。”
人人都知道桃花不是亲生的，但是他们从来没面对面捅破这层窗户纸，现在她终于说了出来，说得这样凄楚这样恳切，令爱红心里震了一震，可是，这颤动不过是湖面的一阵风，吹过来，漾起阵阵涟漪，等风吹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那涟漪，片刻就归于安静。
桃花最终还是嫁给村长的傻儿子了。
她不是没想过逃跑，可是，她想起从小到大，村人不停对她说过的话，“你长大了可一定要孝顺你爸妈，你亲生父母都不要你了，要不是他们把你抱回来，哪有你这条命在。”
是啊，她的亲生父母都不要她了，她能去哪里？他们给了她这条命，她还给他们这命。
桃花在锣鼓喧天的热闹中，借着白纱掩映，残忍地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