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什么时候迷糊过去,直到被人推醒。
我居然也睡得着,在看守所这样污浊的环境,在人堆中针插不进的地方,采取这种别扭的姿势。
风窗外的天一片漆黑,整座牢狱还在死寂中,那种很有规律渐近渐远的巡风脚步也消失了。这是什么时候,是深夜还是黎明,为什么这些囚犯已起身。
起来的都是睡在地铺的囚犯,他们很小心地穿衣叠被,动作轻盈熟练,一点响动也没有。他们居然把又脏又破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见轮见廓,如同军营里的刀子被。然后,他们整齐坐在通道两侧,胳膊肘放在膝盖上,左手搭着右手,双眼平视前方,纹丝不动,就像和尚念经打坐。我也被迫采用这样的姿势。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坐,为什么要统一坐姿,为什么永远采取这种姿势而不改变或调整另一种姿势,那样不就更加舒适一点。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要起身,这个时候是几点了,为什么不多睡一会。
又隔了很长时间,除了睡在牢头旁边的几个人外,睡在铺上的其他的人也都陆续起来。他们也很小心,也很轻声,整个监号除了低沉的鼾声外,几乎没有其它声响。他们穿好衣叠好被后,很休闲地坐在铺头,背靠着墙。他们不吸烟,不说话,他们的姿势没那么统一。
号子里的灯光依旧昏暗,铁窗外的天色已泛出曙光。与室内黄色比较,显得纯粹青兰,整个监狱在黎明时分更是寂静。我们就这样呆坐了很长时间,我的双腿由不适到麻木,再由麻木到酸胀,看见其他人坐得纹丝不动,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换换坐姿,我又生怕动弹时招来麻烦,就这样坚持再坚持,实在坚持不了时,我伸展了一下脚。
就是这样一个动作,就有一个人向我靠过来,用手指着我的鼻子,恶狠狠盯我一眼,嘴和鼻咕噜噜地动了一番,意思是说,不准动,再动就对你不客气。
为什么不让动,我只是稍稍伸了一下腿,也没影响其他人,也没弄出什么声响来,我不明白。
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为什么一定要明白,为什么凡事都想问个为什么。只要明白为什么会进监狱就行了,其它的不明白搞不懂并不重要。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不要去问为什么,不要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要是跟着别人学照着别人做,就不会出什么错。
不知又过了多久,远远地听见开铁门的声音,这个声音不断重复,由远而近,甚至近到了我的身后,突然,我所靠着的铁门铁栓被拉响,门哗啦一声拉开,室外清凉湿润的空气立即扑入监室,监号门打开了。这时,铺上的人手一挥,地铺的囚犯一个跟一个猫腰出了监室门,到风坝里去。我注意到,他们行走的姿势比较特别,不是直立行走,而是弓着腰,弯着脚,走得快而轻,像鬼影一样掠过。
出了监号为什么还要蹲着,究竟还要蹲多久。这次,我仅仅是自问,不求有答案。
这是一间二十多平米的风坝,也可以说是一个小院,风雨阳光可以撒入,只是院门被反锁,院子的上空用成排的混凝土大梁箍着,人不可以翻出。院子一角有个水池,洗漱用具并排在水池边。池上边拉着一根绳子,上面吊着几块毛巾。毛巾尽管又破又脏,分不出什么颜色,但并不妨碍排列整齐。另一角有一个铁制碗柜,整齐摆放着各种颜色的塑料碗,柜子的上层排列着几本书。墙面上贴有墙报,画得红红绿绿。
正当我东张西望时,刚才警告我的那人来到我面前来,厉声说道:“你看什么,没坐过牢?”
我摇摇头。
此人长得很单薄,从相貌到脸型都是瘦瘦的,他叫姜平。
我想起了,昨晚他曾靠近我,准备攻击我。
姜平把我叫到一边,要给我灌灌磁带,免得我拙苯坏了规矩要遭过。
我不懂什么叫磁带,什么叫拙苯,什么叫规矩,遭过又是什么。我想,规矩可能是看守所的规章制度,拙苯或许是违反,违反规章制度是要被打的,打就叫过,磁带即是接受再教育。
姜平是很细心一个人,他耐心细致深入浅出给我讲了很多,他说灌磁带就是把录音带里的内容复制给我听,这是每个新入监的人必须上的第一堂课。他叫我无论如何要记住,不要违反,他说他的这一切都是为我好,以免我在号子里被打。他还说他看得出我是一个知书达理有文化有教养的人。
他说了很多,我只记住了蹲的方式:左手搭右手,眼睛只能看前面墙上的固定一点,不准移目他处,更不准东张西望,说声熄灯,要立即闭上眼睛。
不要以为被关进监狱就是坐牢,在他们看来,这不是坐牢,至少不是真正的坐牢,好像是在住酒店、住宾馆。真正的坐牢就是要你体验牢中之牢。
姜平还没介绍完,就听见四面八方传来劈劈叭叭的脚步声,声音由小到大,由乱到齐,节奏清晰强烈,还有各种各样口号声。有男人的声音,有女人的声音,还有小孩的声音。男人的声音怪腔怪调,一会儿叫“一二一”,一会儿叫“呀咿呀”,一会儿叫“吗咪吗”,听得出,声音是憋足劲发出的。小孩的声音奶声奶气,清脆细嫩,分不出是男是女。女人的声音很是好听,在监狱蹲长后更有这样的感觉,这是成熟的,正当年华的女性发出的声音,健中含娇。从声音可以设想这些女人的年龄和模样,甚至还可以给人更多的想象。
我们开始跑步,跟着喊口号。跑步的姿势与外面的军训全然不同。由于地方狭窄,因地置宜创造出一种跑姿——马步。不需要速度,不需要距离,只要左脚踏出,右脚并在左脚边,踏左脚时很用力,并右脚时很轻便,节奏感很强。尽管跑的距离不长,不多一会,毛毛细汗已冒出额头。
全体犯人跑得很卖力,口号喊得天响。我又弄不明白了,我不明白他们吃得又不好,睡得更差劲,为什么跑得还这么展劲。他们故意把跑步的动作夸张,喊口号时更是歇斯底里,可以说他们不是在跑步,而是又吼又跳地发作。我猜想,平时他们不能动,不能说,全靠跑步时叫喊。这是身体的运动,更是情绪的发泄。
我也在试着这种跑的姿势,轻重相应快慢相间,一起一伏,不仅踩着了节奏,还真有了点感觉。真感谢发明这种跑步方式的人,使这些被监狱里的规矩所束缚的犯人能有一个锻炼方式,也使他们获得跳舞般的快感。
现在,我的毛毛细汗开始汇集成颗颗汗珠一滴一滴往下掉,很长时间都没这样运动,真是有点累了。再看看那些囚犯,一个个依然精神饱满意气风发。
我突然想到我已融入了他们之中,和这些杀人犯抢劫犯强奸犯贩毒犯随着同一节奏同向同流,而且还很协调。我仔细看了看他们的脸,并不都是那样凶恶,有的显得单纯,有的显得稚嫩,有的显得无知。
真正穷凶极恶的人,为数也不多。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传来哗啦啦的铁镣声,只见牢头阿灿赤裸上身,穿着裤衩,拖着脚镣,从监号里面跳了出来。他嘴里咿咿呀呀不知哼着什么,面带笑容,也加入了晨练。尽管脚下拖着十多斤重的铁镣,并不影响他心情愉快的早锻炼。
他用绳子提着脚镣,跑得如此轻松,还带头喊口号,声音与其他呼号人一个腔调。他跑步时不看地面不看前面,而是仰头看着天。从下向上看,蓝天被钢筋混凝土撕得支离破碎,但间隙中毕竟还是蓝天,是鸽子飞翔的天空,是自由的天空。
阿灿想让他的目光达到无限,达到没有任何尘埃污染之地。他在号子里已关了两年,每天一睁开眼,看见的都是肮脏龌龊令人厌恶令人窒息的东西,高墙啊铁窗啊囚犯啊甚至包括狱警什么的,他真想把这些砸碎踩烂,但是他做不到。他能做到的,就是抬起头,看那蓝天。他看得相当专注,他全然不去考虑跑步时该不该掉头转弯会不会撞着前面的人。他全凭他的感觉跑,他的感觉不会有错,他不会撞着人更不会撞着墙。
他跑了一圈又一圈,脚镣也欢快地唱了一路,直跑到大汗淋漓。
跑完步后,我们原还蹲在墙脚,风坝顿时宽敞起来。
牢头觉得还没锻炼到位,又摆开架势,练起拳击来,紧攥的拳头如同铁锤,像风一样左划右劈,什么直拳、下钩拳、左钩拳、右钩拳、组合拳一应派上。那个架势,不仅说明他精通拳击,还有一种强悍和力量的显示。
他确实是在显示而不是展示,说他不是展示是因为他的这套拳术专业人士看来毫无章法破绽百出甚至乱七八糟。但是,监狱里真正懂得拳术的又有几个。
阿灿想,这些犯人绝对看不懂击拳,他要显示的,是自己的强悍,是自己的力量。作为这个号子的统治者,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他必须通过这种方式展示自己。
斑驳的阳光疏洒在风坝的墙面,牢头甩着脚下的铁镣嗖嗖地练拳,脚镣哗哗作响,虎虎生威。
我甚至有点感染了。一个死囚,在死牢里,仍然表现出对健的追求,对生的渴望。或许,明天凌晨,他会被拖出去枪毙,他这身强健的身躯会冰凉僵硬,最后化为一缕青烟一捧白灰。那些都是明天以后的事,今天他仍是健全的人。
是什么使这个死刑犯如此乐观豁朗?在他的生活中尽管充满了磨难和痛苦,却反映出一种超拔人生的态度和自信。或许他有很多不是之处,但在这方面的性格魅力,足以使死狱充满生机。
表演完以后,牢头去洗漱。他脱了个精光,让健壮的肌体全面展现。他仰着头,张开嘴,闭着眼,把一盆盆凉水,劈头盖脸泼下,然后雄狮般地甩甩头。晶莹的水珠在他的身上快乐地跳跃、飞溅,在阳光逆射下,如同闪亮的珍珠。
他漱口也和常人大不一样,不仅手用力,头还剧烈晃动,弄得牙膏泡沫四处飞扬。洗漱完毕,他噙着一口清水,悄悄走到墙角,轻轻喷向从砖缝里长出来的一棵小草。
此时他像温柔细心的小妇人,他不愿惊醒小草,又要施以他的关爱。
这株小草是监号里唯一的绿色,它长在阴暗的墙角,不见天日,尽管形单影薄,显得极为羸弱,但是它顽强地扬起绿叶,展示自己的生命。
阿灿安静地站立,深情地看着这株小草,他和刚才的举止完全判若两人。他发现小草的茎部有一粒难以看见的泥土,便靠了上去,一手扶着小草,一手轻轻地把泥土抹去。
此时此地的阿灿,面对娇嫩而又顽强的小草不知有什么样的感概,他们的命运相同,都蹲在阴森潮湿的牢房里,他们的性格相似,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要展示自己的彩色。
这时,从监室内走出来一个人,此人叫刘振林。他长得细长细长,把他形容成唐.吉诃德一点也不过份。不知是关久了还是什么,身上瘦得只见骨头,如同生物研究室里的骨架标本。眼球深陷在眼框中,脸色白得不见血色,额头光光的,只有几绺少而长的头发盘缠在头顶。
他走动时如同风摆柳,轻飘飘、晃悠悠。他也运动,但不能采取其它运动方式,唯恐骨骼散架后难以组合。他的运动方式很特别——深蹲,用双手托着后脑勺蹲下、起来,再蹲下、再起来,一下子竟然蹲了三十多个,蹲毕额上冒着热气,整个身子更像一柱白烟。
他不敢冲澡,只是将毛巾湿湿水,在脸上蘸蘸。他怕感冒,在监狱里千万不能生病,这里缺医少药,很多监毙的人多数是因病而死。
又是一阵脚镣声,这个声响比牢头的脚镣更加欢快。随着镣响,从监室奔出一个裸体来,满面笑容咿哩啊啦哼着流行小调,阳具随着左右腿的迈进而摆动,虽然细得出奇,但是并不影响他裸体上演。他的那股高兴劲,就像今天是什么节日。
此人约模十八、九岁,矮小个头,马脸狮鼻猪唇,最难看的五官都集中在他脸上,组合得极不到位。他跑到水池边,提起一桶水,从头淋到脚,大喝一声好爽,然后又提起一桶,照原样淋下。水花四溅,射得牢头一脚都是水。
这个小子叫小死鬼,号子里的规矩对他来说如一纸空文。一般来说,牢头对死囚犯都要放松一些,管教不严,再加上小死鬼又这么小,他的父亲和牢头也有交情,所以他就很放肆。别人见了牢头就躲开,他呢,有时还主动去顶撞牢头。就拿冲澡来说吧,明明看见阿灿在旁边,还故意大手大脚把水溅在阿灿身上。
阿灿二话不说,一拳击在他的前胸,打得他几个趔趄,叭嗒一声跌倒在又湿又滑的地上。他也不恼怒,很敏捷地爬起来,站稳后还嘻皮笑脸地说:“灿哥,错了错了。”
牢头怒目一瞪,又来一个假动作,吓唬吓唬便走开了。小死鬼朝着牢头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又提起一桶水浇下,连说爽啊。声音比前两次更响亮,就像对着牢头说的。我知道,他是显示他在号子里的特殊地位。连牢头都不怕的人,他又会怕谁。
最后一位出来的也戴着脚镣,此人叫小祥,七月天气还披着棉衣,他五官皱巴巴挤在一起,无精打采,步履蹒跚,脸色惨白还青。
他晃二晃三地出来后,便倚靠在门边,不动了。
以后我才知道,凡是戴着脚镣的都是死刑犯,一审被判死刑,只等接二审判决。二审判决不在监狱里接,都是到法院。如果维持原判,就不再回来,拖去枪毙。
一般出了牢门就知道改不改判,维持死判的,由武警来提人,出门后便五花八绑押走。
我被关押的监号是下六号,也是死囚号。为了防止意外,死囚犯都是分散关押在六个号子,由其他案犯看管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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