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CP:狄白。
*《名侦探狄仁杰》的民国AU。
*人物关系大洗牌。
*不喜勿入。
*【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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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玻璃彩窗
盘尼西林在这个时候的上海乃至全国都贵如黄金,如此多的抗生素从特高课手里失窃,身为特高课主要负责人的松井纱由美难辞其咎。且不说陆军司令部那边会给予她怎样的惩罚,就连手底下的情报人员也会在私下窃窃私语。
不过若真要清算起责任来,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她——她只是听信错误情报以致判断失误。
耐心这两个字似乎无论在哪个年代里都是弥足珍贵的个人品质。
白元芳有没有耐心这得分情况,不过他知道,“老千”这两天跟油锅上的蚂蚁似得,别说是耐心了,他根本就不敢通过电台跟“老千”联系。听“老鬼”说,“老千”最近就跟吃了炮仗一样,一点就炸。
按理说,药品成功运往延安了,与军统上海站共同袭击海关总署的合作也宣告成功,似乎目前只要各个电台保持静默状态不被76号情报处的人监听到就可以。
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最直观能反应事情没那么简单的,便是“老千”突如其来的暴躁。
虽然白元芳没有见过“老千”也不怎么了解他的这个直接上级,但是“老千”暴躁成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件符合常理的事情。
他不敢直接去问“老千”,只好从“老鬼”这边旁敲侧击。
听“老鬼”说,行动结束之后海关总署方面出了岔子。原本“老千”的计划是在海关总署遭到袭击之后将全部责任甩到海关总署署长谢歩楚身上——谢歩楚本该在第二天被震怒之下的松井纱由美提到特高课审讯室问询,可以预见的结果便是谢歩楚当日被日本人枪决。可是计划被人打乱了——有人当天夜里潜入谢家,直接做掉了谢歩楚。
谢家大丧,一屋子姨太太成了没人管的小寡妇,哭哭啼啼闹得满城风雨。
完完全全的多此一举。
他们连究竟是谁暗自行动都不知道。
“老千”制定计划向来稳健,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他一个电话打给自己的上级,直截了当地询问到底是谁这么不动脑子地越级办事,连商量都不商量一下。
“可这跟谢歩楚被暗杀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计划中谢歩楚总是要死——不过是死在日本人的手里和死在不知道哪里来的狙击手手里的区别。短短几个小时的差别而已,不至于改变原计划太多吧。”白元芳把这件事跟狄仁杰一说,不太理解神仙打架背后的暗流涌动。
有些事情自己一个人硬想还不明所以实在太痛苦。他只好去问狄仁杰,寄希望于得到答案。
狄仁杰沉思片刻,一个想法暗暗浮出水面——海关总署新上任的署长是从经济司高升过去的方起鹤,或许方起鹤的出现才是这整个计划里最大的变数。
也许原本计划里已经有一个比方起鹤合适万倍的人选,可以出任新任海关总署署长。
说实话,虽然狄仁杰和方起鹤过去都在北平念书且年龄相仿,可狄仁杰到底是看不透方起鹤。
方起鹤这个人在做人方面极其成功,与他打交道过的人,没有谁给予过他一星半点的负面评价。可就是做人做得太没有破绽了,所以在狄仁杰看来,这种完美太过刻意,刻意得像是每一次微笑的弧度被计算好。
完美到反常。
如果不是一次意外,狄仁杰也许不会那么快就发现方起鹤看似完好无损的面具之下早已产生的不少细小裂痕。
过去四九城里如果提起辅仁大学,大多走街串巷的老北京都知道这学校是建在原先的涛贝勒府上。
听说,涛贝勒健在时就将贝勒府租给学校使用,表面上虽说是重视教育,可明眼人一看便知,涛贝勒是不忍心眼见贝勒府中落,好好的祖产砸在自己手里,于是才将祖产租借出去,也算没有荒了这块地。
除了原先古色古香的涛贝勒府邸作为校舍,辅仁还在贝勒府后花园和马厩里建成了新的中西合璧风格的教学楼,从建筑风格的方面坐实了辅仁教会大学的名号。
狄仁杰原本可以选择去辅仁或是燕大,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子女有着较少的自主选择权。狄仁杰也不例外,他听了父亲的建议,收拾行李去了辅仁。他后来也曾想过,如果自己当时稍微固执一点去了未名湖畔的燕大,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光景。
可是,哪里有那么多如果。
不过有一点燕大和辅仁是相同的——两个学校里都有关于“闹鬼”的传说。
燕大的鬼多出现在未名湖畔,历届学生来了走走了来,也不知道未名湖里淹死过多少人。都说未名湖里的鱼是投湖自尽者的魂,伴随着湖畔奇异的笛音,更加为未名湖徒增几分灵异色彩。辅仁的鬼多出现在后花园,最出名的便是学校里的一栋“鬼楼”,听年长的学生说,每晚都会见到穿着白衣服的格格在那栋鬼楼里游荡。
夸夸海口神乎其神,说得比天桥底下算命的还邪乎。
狄仁杰从来不信这些牛鬼蛇神,按照他的话来说,他小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女算命的,戴个墨镜跟瞎了一样。那女算命的没事干就在天桥底下摆摊算命,无论是手相测字还是周易八卦那是样样精通。据找女瞎子算过命的人称,她算得极准,从出门摔跤到家里的红白事,准得如同小诸葛附体。
一来二去,响当当的招牌在外,知道她的人就渐渐多了。
狄仁杰他爹那时图个吉利图个好玩,便带着狄仁杰去天桥底下找那女算命的算上一挂。
谁料那女算命的只是简简单单掐了个指,就一脸凝重地告诉狄仁杰他爹——这小子命太硬,过刚易折,需要找个东西镇着,不然这辈子怕是要孤独终老。狄仁杰那个时候有一种脑子缺根筋式的乐观,心里还觉得孤独终老没什么大不了,至少还能够终老。毕竟时局不稳,每日每时都会有人遭到意外过早离世。
可至于究竟是找什么东西镇着,那女算命的支支吾吾半天说不上来。她嘴里嘟囔了半天,狄仁杰离得远,只能隐约听见“幽兰剑早没了”云云。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大概她是真的想了一圈也没想到什么物件,索性把摊子一收,直说自己功力不够想不出破解之法溜之大吉。
狄仁杰他爹没把这回事当真,回去该干嘛干嘛了。倒是狄仁杰将那算命的提到的“幽兰剑”记在了心上,这一记,就是二十多年。
那阵子,辅仁闹鬼的传闻传得沸沸扬扬,许多狄仁杰的同班同学都声称自己在后花园里见到过白衣格格。狄仁杰起初只当那些传闻不过同往常一般,可后来传闻越传越离奇,见到格格的地点也从后花园的“鬼楼”变成了新建成的西式教学楼。
狄仁杰知道那栋新建成的西式教学楼,他们虽然不在那栋楼里上课,可学社租用的便是这栋楼里的某间教室。浅灰色的水磨砖,白色的窗柩,最为特别的,便是窗柩里的那一扇扇彩玻璃。颜色各异的小小玻璃砖块拼成了一个光滑平整的平面,每当天气晴朗日子,浅金色的阳光便会透过玻璃彩窗折射入屋内,落在地上,留下一片光怪陆离。
白衣格格出现在西式教学楼里,怎么听怎么觉得是有人在故意装神弄鬼。
狄仁杰胆子大,又不信鬼神,有天夜里便自告奋勇去这栋教学楼里捉鬼。原本他是打算一个人去的,可后来也不知学校保卫处从哪里得知消息,那天夜里,守卫阿九在教学楼门口等着狄仁杰,说是要与他同去。
后来冷静下来想想,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的确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被风吹动发出声响的木门、雕塑投影下奇怪的影子、以及那楼上地板时有时无的玻璃弹珠声,桩桩件件,诡异得很。
守卫阿九谈起近日里发生的闹鬼事件,发出桀桀笑声。他故意露出破绽,让狄仁杰误以为装神弄鬼的幕后主使就是自己。当时狄仁杰确实被自己的自信迷住头脑,自视极高,第二天一早就联合其他学生去保卫处投诉了阿九装神弄鬼的事情。
闹出这种事,学校脸上也无光,随即将阿九辞退。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
如果不是一周之后方念鸾在家中举办沙龙邀请狄仁杰过去,狄仁杰会真的以为教学楼闹鬼事件是“到此为止”而非“告一段落”。
那天沙龙,方家大姐请了不少人参加,有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同校同学,也有学校里年轻有为的青年助教。既是人多,照顾起来自然手忙脚乱。方念鸾在客厅里忙得晕头转向,正巧她和狄仁杰相熟,便拜托狄仁杰帮他去二楼找找管家,看管家是不是在二楼的储物间里准备制作茶点需要的工具。
狄仁杰应下,转身上了二楼,没成想走错房间,误入一间考究的卧室。
他记得方念鸾有个在燕大念书的弟弟,跟他差不多年纪,为人谦逊有礼,是个难能一见的谦谦君子。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在那间卧室内的书桌上看见了一顶用来装神弄鬼的假发和白色床单。
“我要说这假发和床单是为万圣节准备的,你肯定不信。”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靠在门边,抛着手里的苹果,笑盈盈地看着面露狐疑的狄仁杰,“我在辅仁装神弄鬼只不过是个幌子,目的就是要让你相信装神弄鬼的人是阿九。我假意要给阿九一笔钱,让他在你面前露出一点与装神弄鬼有关的兴趣,这样都不用别的,保卫处自然会在舆论的压力下把阿九辞退。阿九这个人,手脚不干净,喜欢骚扰女同学。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忍不住帮你们学校管一管。”
狄仁杰难以置信,就为了辞退一个人渣,方家的少爷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费尽心机吗?他明明可以直接以阿九骚扰女同学为理由状告保卫处不作为,但是如此一来,又会伤及被骚扰的女同学的清誉。狄仁杰不否认方起鹤的初衷是好的,可方式方法明显有些过激。
“你有你的方法,我有我的。”方起鹤单手插兜,咬了一口苹果,转身下楼。临走前他告诉狄仁杰一句话——他就是在用真东西骗人。
今天百乐门里的定场曲是云缥缈的《长安城里太平人》。像是相声台上的定场诗一样,总得有个人站出来,在喧闹的歌舞厅里镇住场子。
云缥缈唱完定场曲之后就匆匆离场,她晚上约了裁缝准备做一批新料子的旗袍。她刚走回自己的化妆间,还没开始卸妆便被坐在化妆间里气定神闲打量化妆台上瓶瓶罐罐的诸葛王朗吓了一跳。王朗的伞立在一边,上面沾着室外的雨水,落在浅灰色的地摊上洇出一个个深灰色的圈。
自她来到上海之后,王朗单独找过她的次数屈指可数,有时,王朗会带着他这日新坑到钱的冤大头来百乐门听曲,云缥缈如果在百乐门的话便会出场唱一段。大多时候,云缥缈是待在汪公馆里的。毕竟她盗用的可是汪大小姐的身份,再怎么说,也不需要靠卖唱谋生。
王朗绝非闲来无事找上门来——他一大早就在报纸上看见海关总署署长谢歩楚遭人暗算死在家中的事,怎么也想不出谁跟谢歩楚有这等深仇大恨。毕竟前一夜海关总署附近突然莫名戒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位谢署长的好日子大概快要到头了。与其脏了自己的手,不如等着看谢署长落到日本人的手里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左思右想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近来同谢歩楚有金钱往来的人——云缥缈。
但他不能确定,只准备诈一诈云缥缈。
“你昨晚去哪了?”他问。
云缥缈卸妆的手很稳,她笑了笑,反问王朗觉得她会在哪里。
“我有个朋友跟银行有点关系,之前托人查了你的汇款记录。”王朗冷冷开口,“你最近总是给谢家转钱,你是被他威胁敲诈了吗?”
话已至此,云缥缈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上终于露出了破绽。她该是生气的,气王朗自作主张滥用关系查到了她的汇款记录。被戳中心思的云缥缈也顾不得言辞尖锐会伤人,她冷哼一声,直言王朗怎么可能去拜托他的那个“朋友”,他最多就是往银行柜台边那么一站,自然会有自作聪明的柜员过来揣测上意。
她也有自己的苦衷,她不可能让谢歩楚活着见到松井纱由美——尤其是在谢家即将树倒猢狲散的当头。谢歩楚没有见过真正的汪大小姐,可谢歩楚见过云缥缈,或者说,谢歩楚认得顶着云缥缈这个艺名的汪筠青。
汪筠青怎么也没有想到,即使自己能顶替真正的汪大小姐一时,也顶替不了一世——总有人见过她的脸,总有人知道她是个冒牌货。
而谢歩楚这个人,虽然平日里会利用这件事情敲诈她,但是她不能百分百确定这样的一个投机分子,不会在生死关头情急之下向特高课出卖这份情报来挽救自己的性命。
“我的事我会处理好,不用你操心。”云缥缈把桌面上凌乱的化妆品糊到一边,有些烦闷,“倒是你自己,记得要小心特高课的松井纱由美。”
王朗怔怔地抬起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就是个法租界里的普通商人,一个商人,又能碍着特高课什么事。
与此同时,特高课的训练场内下着暴雨,一墙之隔的繁华街道上人声鼎沸。松井纱由美坐在廊下,头顶在砖石遮挡下没有落到半点雨水。她的头发没有烫出时下最流行的卷,只是一丝不苟地,梳在额上。像她本人一般,如履薄冰。
在她面前的雨幕里,绑着个被蒙住双眼的男人。那男人不停地向她求饶,可她却嫌这声音太过聒噪。她向身旁的手下要了把伞,撑着伞走进雨里,走到那个男人面前,军靴跺向那个男人的肩,将他踹进雨和泥里。紧接着她利落开枪,男人的太阳穴随即绽出一朵血花。
大雨滂沱,地上的血很快就淡了。
松井纱由美收回枪,硝烟仍停在她的指尖。她颇为不满地说了句:“吵死了。”
这个方才被枪决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松井纱由美曾经的得力心腹土肥原。
如果说土肥原在海关总署门口遭到袭击却未伤及要害这件事给松井心中埋下一颗怀疑他里应外合,不惜伤害自己也要表达忠心的种子,那么这次吴淞口巡逻艇大火和药品失窃则成了松井对土肥原失去信任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天一早她就让宪兵队的人把土肥原押到了特高课审讯,意料之中,土肥原一口咬定自己是听了军统内部奸细的情报。他也没有料到这情报有误,毕竟那军统奸细往常的情报都十分精准。
松井纱由美的手落在椅子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扶手。她早已失去耐心,此次把土肥原叫来特高课也只是想听听眼前的人究竟还能想出怎样的措辞来为自己进行最后的辩解。土肥原是百口莫辩,他怎么知道自己上次遭到袭击之后没有性命之忧。在他看来,那不过只是单纯的运气好而已,可同样的一件事在松井眼里,就变了味。
他转转眼睛,想起谢歩楚前一天跟他无意间提起的一件事——兴许这件事能将他从鬼门关推回人世间。
“汪大小姐是个冒牌货!”他说着,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
松井听后皱了皱眉,当他是临死前疯狗一般乱咬。她起了疑心,可没有信。她知道汪大小姐前阵子才去过一趟南京,亲自面见了她的叔父汪主席——一个连亲属都没有产生怀疑的人,又怎么可能不是真正的汪大小姐。
在与天皇共建大东亚共荣圈的汪主席和疯狗一般失了心智的土肥原之间,松井纱由美自然而然地选择相信前者——尽管后者是她的同胞。只可惜,等待她的同胞的是,对待废物似的一枪爆头。
宪兵队的人穿着雨衣把土肥原的尸体像是扔垃圾一般扔上车,雨刮器在雨夜里发出尖锐的声响。松井撑着伞,立在雨中久久。雨水带着土腥气顺着她那没被雨伞照拂到的肩膀一路流下,直到枪尖,方才落回泥里。
等到周日得了闲,白元芳一大早便收拾了零钱包准备去徐家汇的天主教堂做礼拜。
临走前他听武姨说起,徐家汇天主教堂里最近新来了个刚从日本回来的神父。这个神父常年奔波于东京和檀香山之间,偶尔回回他的故国。武姨说自己早些年曾在日本见过这神父一面,本想此次再见旧人,可惜她今天约了几个姐们打牌九,此事只能就此作罢。
往常白元芳都是和武姨一起去教堂做礼拜,狄仁杰宁愿在家睡懒觉也不愿去洋人待的地方,从来不跟他们一同前去。武姨有时候恼死了他的这份懒散,恨不得给这人断了伙食好好教训一顿。
白元芳想了想,自己一个人去教堂做礼拜太过孤单,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狄仁杰从床上拖起来,许了中午的午饭才把人好言相骗骗到教堂做礼拜。狄仁杰虽是在教会大学念的书,可不代表他喜欢去教堂,这次陪着白元芳去也就是换个地方打瞌睡。什么祷告不祷告的,他的户口本可在玉皇大帝阎罗王那里,耶稣基督他老人家离得太远,不一定管得着。当然了,这话他也就是腹诽。倘若给白元芳或者武姨听见了,他们能把他狄仁杰从25号里踹出去。
话虽如此,狄仁杰也好奇呐,好奇白元芳看上去呆呆傻傻的模样,怎么不在家里烧香拜佛反而要去洋人常去的地方。
从留洋经历来说,武姨和白元芳有着些许的相似,不过不同的是,武姨是真真正正出国留洋念书。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送出国,读的是女子教会学院,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回国之后,她带着在国外学习的先进思想,否决了自家资金链上的几家落伍的钱庄票号后,引进了银行改革。不过武姨不是方念鸾,她对经商没有兴趣。比起经商,武姨或许更爱弄权,仿佛她天生就是弄权的材料——所以她嫁给了那位顾长官,跟着顾长官结识了不少人脉。只可惜顾长官死得早,否则武姨也不会心甘情愿偏安一隅在霞飞路的小小弄堂里。
可白元芳则大不相同,至少在狄仁杰看来,这个人在国外真的不见得学到了多少书本上的东西。而教堂,更不像是他会去的地方。
坐在天主教堂的中殿,阳光透过玻璃彩窗朦朦胧胧地照进来。白元芳半侧着脸,恍惚之间,狄仁杰误以为自己看见了一种名叫温柔的情绪。但也仅仅只有一瞬,他便明白这份短暂的温柔不过是久雨初晴所带来的误会。
他抬起头,靠在椅背,看向高墙之上的玻璃彩窗。
周围稍远处三三两两坐着专心祷告的人,他压低声音,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在交谈什么。
他说:“你猜得对,我确实不像武姨,在国外学了许多书本上的东西。我甚至比不上我妹妹,她的柳叶刀关键时刻还能救命。而我在文学院里挂了个虚名,躲到伦敦以西的军事学院里只学会了扣扳机和拉保险。”
狄仁杰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好从右边揽住了他的肩,说他又在胡说八道。“会扣扳机和拉保险已经很了不起了,你看我,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白元芳突然觉得肩膀上传来的重量是那么得碍事,不动声色地从那只胳膊下抽走了自己的肩。他别过头,盯着玫瑰花窗上画着的奇异恩典,那是与弄堂里晾衣杆上的光景完全不同的存在。
他感觉自己可能是昨夜的酒还没有醒,太阳穴突突直跳,否则无法解释今晨为什么会在教堂里突然产生了倾诉的念头。
苏联也不仅仅只有书里广为人道的理想主义,出卖、背叛也曾在这个城市里肆意游荡。它们像夜行生物一样,即使侥幸不被人看见,但也不能否认它们的存在。
白元芳曾在非节假日期间造访过苏联,那是好几年之前的一桩旧事。
彼时东正教游走在大街小巷,清洗异教徒;柴可夫斯基服下毒苹果,仿佛死在昨日;托尔斯泰在《复活》里绘制的乌托邦蓝图,美好热烈得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死前看到的幻影。白元芳裹紧大衣,走在莫斯科风雪交加的夜晚。街角没有叫卖伏特加的酒馆,也没有弹奏悠扬手风琴乐曲的艺人。有的只是冷清,从温度到骨子里的冷清。
他想起《复活》这本书的最后,想起了“一个美好的世界终将复活”。想到这些,他便不再觉得此次任务艰难了,心底莫名,坚定了许多。
文学能带给一个人什么?它好像不能给涂边饿莩带来一顿温饱,也不能让物质匮乏的人称心如意。
但它能给一个人带来心灵上的强大,尽管这种强大带了些许自欺欺人的意味。
原定的计划是他在一所东正教教堂外等待苏方代表同他接头。可是那天,他没有等来接头的人。子弹从教堂的玻璃彩窗破窗而出,直直向他的脖颈而来。他浑身一冷,说不上来是被莫斯科的雪夜冻得还是心冷,好在潜意识里还有矫健的身手,他侧身躲在教堂门口的石像后,躲过了第二轮枪林弹雨。
再一摸向颈边,看着满手鲜血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子弹擦着他的左侧脖颈而过,只要教堂内的狙击手再将十字瞄准镜向右偏几毫米,他就很有可能颈动脉破裂大出血死在莫斯科的雪地里。
有人出卖了他的行动。
当时的处境,对于他而言并没有那么轻松容易。前有擦伤流的血落在雪地,后有狙击手躲在暗处伺机而动。虽然当时白洁也在莫斯科,可他根本没有想过去找白洁。
他不想让妹妹担心,更不想让她与自己一样过上刀头舐血的日子。
结果没想到转眼的功夫,白洁还是走上了这条危险的路。到底造化弄人,越是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曾经白洁说他没有资格跑来对她的生活她的选择指手画脚。但其实后来想想,白元芳是有资格的。
他也曾在莫斯科的午夜孤立无援,也曾在荒郊野岭的军事学院里经过非人般的训练折磨。他更被人出卖背叛过,也曾心灰意冷过,可是他没有放弃——正因为曾经失去所以才更加知道本为陌路人之间升腾出的战友情谊是多么弥足珍贵。
大江南北五湖四海之辈,为了同一个信念在此停留。尽管可能不久天各一方,可至少曾并肩战斗过,那便足够了。
他见狄仁杰有些尴尬地收回方才揽着他肩膀的手,迟疑了一会,松开衣领给他看那道子弹留下来的伤疤。“你刚刚压到伤疤了。”狄仁杰听后,松了口气,哭笑不得。他还以为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踩到了白元芳的尾巴,惹得那位大少爷闹脾气,“那我不搭你肩了,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白元芳点点头,盘算着南京西路上新开了家蟹粉小笼。
后来有一次礼拜日,白元芳陪武姨从教堂回来,正巧撞见狄仁杰躲在巷子里抽烟。
地上散了不少烟蒂,看得出来他在这里等了有段时间。他见了白元芳和武姨,冷不防呛入一口烟,在湿冷的空气中咳嗽半天。
其实白少爷也没那么热衷于去教堂做礼拜,他只是想多见见那些玻璃彩窗,生怕自己忘了曾经在莫斯科的雪夜里遭人背叛的往事。
除此之外,若说还有些别的,那便是给武姨做个免费的保镖——外面不太平,武姨再怎么厉害,到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拼起力气来比不过人高马大的歹徒。现在想想感觉有些可笑,原本的他只当武姨是个单纯的包租婆,后来在得知武姨和“老鬼”的关系之后,便又莫名亲近了几分。再加上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武姨在他心里俨然已经是个长辈的角色,偶尔病时,还会从武姨身上看见他那早逝的母亲。
从事这份危险的工作,他本不想拖累身边的任何人。
可这话也只能在心里说给自己听,若是让武姨知道了,肯定要抡起拳头指着鼻子告诉他她老人家当年叱咤上海滩的丰功伟绩。
若说武姨靠她原先的旧部下还能威慑住白元芳三分,那么接下来的这位就让白元芳有些看不透了。
他走在武姨身后,悄悄问向巷子里刚掐了烟神色明显不自然的狄仁杰。他问他,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狄仁杰面露窘色,不愿意直视他的这个问题。
白元芳想了想,想出个不太符合逻辑但最为可能的结果。“你不会是担心我和武姨才跟出来的吧……”白家少爷打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本事,我能出什么事?就算带着武姨,又能出什么事?”
“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被戳中心事的狄仁杰懒得搭理他,快步走到武姨身边,狗腿子一般主动要求帮武姨拎着她的珠串小包。
而跟在后面的白元芳则笑得打颤,他一边走着一边瞎哼着歌,挺开心的。
他们走在苏州河畔,远远看见看见前方戒严——日军的皮卡车源源不断地从外白渡桥上驶进城里。富家小姐们不再争着从外白渡桥上往下跳,富家公子们也不再在外白渡桥上往下扔前女友送的纪念品,有的只是汽车轰鸣,夹杂着音调各异的日语。
上海的冬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