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锤

      那个锈迹斑斑汤盆般大小的油锤像一位历经了人间沧桑的老人一样,安静的躺在杂物间的角落里。一米长的松木锤把虽被时间的浮尘所覆盖,却也掩盖不住它被无数次摩擦后的圆润光滑。乌黑的,被油渍长久浸润的松木质地的纹理细腻而有光泽,好像在诉说着当年涓涓流淌的时光。

      不止一次在别人口中听说,你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村里的壮劳力……之所以加上一个“壮”字,是因为爷爷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身材魁梧,有着一米八大个子的“美男子”,虽未见过年轻时的爷爷,但他的优秀基因在父亲的身上得到了良好的遗传。父亲依然是个身材魁梧的壮劳力,浓眉大眼,浓密的长寿眉低垂在眼睑上,冷峻的眼神能穿透灵魂,高挺的鼻梁,让他更像雕塑一样棱角分明。紧闭的两片厚厚的嘴唇,线条分明,舒展的五官颇有年画门神尉迟恭的威严。连结婚几年的老公,对父亲还有几分畏惧。但,父亲的性格却与威严的外表恰恰相反。别人都说,你父亲和你爷爷一样是咱村里的壮劳力。大概父亲的样子和年轻时的爷爷是一样的吧。

      说到油锤,不得不说说我的爷爷。爷爷小的时候很苦。十几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老爷,在一个毫无雷雨征兆的夏日,给生产队放牛,当牛走到灌河中间的时候,上游的大水奔腾而来,为了救牛,爷爷的父亲淹没在了滚滚的浑水之中。留下了病弱的老奶,大爷,爷爷和爷爷的三个未满10岁的弟弟,这时候家里没有了劳力,日子过得更加惨淡了。当全家还没有从悲痛的阴影中走出来的时候,那个人多粮少的年代夺走了我四爷一个8岁孩子的生命,据说是饿死的。这是我们生在当下和平富足的年代所不能体会的历史的悲哀。三爷因一场瘟疫(天花),差点被夺去了生命,这也给三爷留下了终生的遗憾,一生未娶只因当年贫乏的医疗条件只保住了性命,却无法抹去天花留下的满脸疤痕。当物质极度匮乏,却又遇到蝗灾的时候,爷爷也无法确保明天是否还能看到出升的太阳了,于是决定把五岁的五爷送人,让他活下去。而他自己却饿的躺在村口的大桐树下,满身浮肿,神志不清。村里稍微富裕些的人家,看到爷爷实在可怜,用一碗清澈见底的小米粥救活了爷爷。这些都是我小时候,听爷爷和村里人讲的,现在由我来叙述,情节可能轻描淡写,没有真正经历过的厚重,若村里的老人讲起来,他们经历过的真实场景可能三天三夜也诉说不完。无论怎样,爷爷活了下来。爷爷发誓,要用自己的力气,让家里人吃一口饱饭。

      爷爷的童年没有掏鸟蛋,捉泥鳅……从爷爷能够懂事起,就进入了成人的世界,放羊,放牛,割草,砍柴……再大些,种地,开荒,伐木……好像这世上一切能出力干的活爷爷都干过。终于,在他而立之年,他靠自己辛苦攒下的血汗钱盘下了村里的一个水力磨坊,专门人工榨芝麻油的一个小作坊。同样,是一个靠力气吃饭的活。于是爷爷和油锤结下了不解之缘。

      油坊在我记忆深处摇摇晃晃,我怕如果我不用什么把它记录下来的话,就再也找不到有关它的一切了。油坊是一间大大的草房,且一多半是悬空的,现在油光发亮墩实的木板上,可以清楚的看到下面被水冲转的巨大水轮,水轮随着水力的推动不停的吱呀吱呀地转动,轴承连着油坊里的巨大石磙,石磙在石碾上不停地转动,把一粒粒熟芝麻碾成碎末。这个巨大的“机械”在这油坊里转了不知多少年,看着这个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不禁让人感叹,敬畏。可惜,现在这样的场景存在的不多了。油坊除了这一奇观外,还有一口巨大的直径近两米的大锅不得不说。这口大锅不知流传了几代,烂了补,补了烂,再这样反复使用中段炼的大锅才是匠人最喜爱的,它是用来炒芝麻的。爷爷总会把火烧的最旺,然后把两大口袋的芝麻全倒进锅里,顿时噼噼啪啪的声音伴随着浓浓的香味飘出草房子,飘得很远很远……爷爷在冬天也会脱下棉袄,拿起大掀在铁锅里不停的搅拌,直到抓一口芝麻放在嘴里满口油香。芝麻磨成粉末后,爷爷会用山上的龙须草把它放在模具里包成蒸笼大小的饼状,一摞摞一层层放在蒸笼里再次进行加工。最后才放在纯手工打造的木质挤油板上,一块块码好,楔入五个碗口般粗的木楔子,每个木楔子的顶端都固定了一圈特质的铁环,防止木楔裂纹而散落。一切准备工作做完之后,爷爷和油锤就要登场了。认识爷爷的村里老人们,最熟悉最爱讲的就是爷爷打油的场景了。无论冬秋与春夏,在这个出力的环节,爷爷总是脱光了上衣,站在五个粗壮的木楔前,在手上吐两口吐沫,拎起那个只有他能拿得动的发亮的闪着青光的打油锤,随着一声“嘿……呦……”那个至少有五十斤的油锤被他轮过头顶,又重重地落在木楔上,依次捶打,一遍又一遍,爷爷的肌肉凸起,手上,胳膊上的青筋根根分明,晶莹的汗珠像豆子一样一颗一颗从脸上,脖子上,胸膛上,脊梁上滚落,又汇成一道道小小的河流,在他宽广的胸膛,坚实的脊背肆意流淌。这并不是我所看到的,记事之后爷爷就拎不起当年的油锤了,却是父亲打油的时候我记得比较清楚,我想父亲和爷爷一样吧。那只油锤被无数次的轮起,每完成一次挤油,那个黑青色的油锤已经烫的不能用手去摸了,那是用了多少力量,会让它变得如此炽热啊?一个生活在贫苦年代的男人,想用自己的一双手,一身力气,让家人吃一口饱饭,虽说没有感天动地的壮举,却是用脊梁扛起了一个家的重任,爷爷手里的油锤很沉,却不能放下,直到他拎不动的那一刻起,我发现爷爷的脊梁被压弯了,一米八几的魁梧身躯,弯成了几近90度的直角,我坚信爷爷的脊梁是被油锤给压弯的。

    如今,油坊早已不在了,爷爷走过了出力的一生,油锤也被放置在角落里无人问津,但每每看到它,我想到了爷爷苦难的一生,它是一个时代的标志,生活在不断继续,故事在不断发生,而它的经历是谁都无法超越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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