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认识李云那年,我正式改名付宜,挺直身子正好与邻居家木头门锁孔的位置齐平。
那是一扇旧旧的,涂着绿色油漆的木头门,门楣上用金属钉子订着崭新的门牌号。门外挂着木头珠子串成的珠帘,离近的时候看不出帘子上的图案。风穿堂而过,珠子被风推着摇啊摇,它们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清脆又好听。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直到后来才想到一个恰当的比喻——就好像是春风拂面而我躲在背阴的屋檐。
在搬到绿门隔壁之前,我不叫付宜而是叫付依王。原因很老土,就是我爸姓王,我妈姓付,当年我爸对我妈百依百顺。
后来,妈妈撕心裂肺地对着爸爸喊了一句没良心的,之后我就被带上了离开家的蓝色卡车。
卡车一路颠簸,我扒着布满灰尘的车窗向外望着,外面的景色是倒退着离我越来越远的,我的头无论怎么向后望都追不上它们飞奔着离开我的速度。
我开始哭,眼泪像失灵的水闸一般往外涌。妈妈把我的头摆正,公路旁行道树相交的那个黑点远得像是看不到尽头。我妈希望在未来的日子一个人也要坚强勇敢,所以把我的名字改成了付宜。
那时候,我对黑白与是非的判断并不明了,甚至是,很享受那种模糊浑浊的边界。我不认为爸爸是个坏人,却很安心地跟着妈妈离开他,留恋着过去熟悉的环境,却很快地忘记那些留恋。
2
去新学校的第一天,恰好碰到穿着校服的李云从那扇绿色的门里走出来,那个时候他还跟我差不多高,甚至比我还矮一点。妈妈牵着我走得很快,李云踢踏着一双看起来有点大的球鞋跟在我们后面。我时不时往后看看他,我得承认,第一次见他便对他产生了兴趣。
很巧的是,李云最后跟我进了同一间教室。
我站在讲台上握着粉笔,认真地写下付字的拼音,然后在后面画了一条笔直的横线。抬头盯着老师的眼睛,对她说:“我就是刚转学来的付宜。”
在后面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生活里充满了来自李云的捉弄,他总是扭过毛茸茸的脑袋对我喊“负一”,然后在我望向他的时候嘲笑我说:“付宜,你又自作多情了吧,我只是想告诉你数学作业的答案是负一!”
或者说:“付宜,我又没叫你你抬头做什么?我只是喜欢负一,我还喜欢负二负三呢!你管得着我吗?!”
我不知道怎么反抗,就只沉默地看着坐在我前面的李云的那颗黑黑的脑袋。
我也不喜欢说话,除了初见时候的第一次自我介绍,我没有再主动跟别人说过什么话,班里的同学便真的把我当成了透明的玻璃片儿,因此,李云的确是一个特别的人。
放学的时候李云拉着我书包带霸道地逼迫我跟他一道回家。不知是不是迫于他的淫威,走在放学路上总有同路的男孩女孩愿意跟他分享棒棒糖或者碎碎冰。他一只手拉着我的书包,另一只手被塞满了零食,然后他会把那只抓满零食的手在我面前晃,问我要不要吃。
我不说话也不看他。
后来,他说一只手拿不过来,便把冰激凌塞进我手里,然后对我说:“付宜!既然你用手碰了它,你就要对它负责。”我拿着那支香草味的蛋筒冰淇淋瞄准了他的鼻孔准确地戳了上去。于是我在李云的眼里,不再是温顺的小山羊,而是披着羊皮的小狼。
他顾不得擦干净脸上的奶油,就去追挣脱他魔爪奋力往前冲的我,当我再次回归他魔爪的时候他小声咕哝了一句,“对它负责就是吃掉它。”
3
如果当时的我就可以对一些喜欢不加掩饰,我一定会对李云说,我最喜欢的冰淇淋是香草味。
所以,我为那根冰淇淋感到遗憾。
更遗憾的是,李云似乎对冰淇淋有了深深的恐惧,虽然他依旧会霸道地拉着我跟他一路回家,回家的路上他仍旧是被大家追捧的孩子王,他依然拿我的名字捉弄我,却再也没有吃过冰淇淋。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从除了李云之外的第二个人嘴里听到我的名字。
在周五最后一节语文课里,老师在课堂上读了我的周记,记得里面有一段话大概写的是:“舀了一勺白糖,在老树底下观察蚂蚁搬家,一只蚂蚁只搬一小块,很多只蚂蚁就有很多分甜蜜,蚂蚁搬糖像爸爸和妈妈与我之间的爱。糖太甜,是负担,下雨的时候就让它们甜蜜土地吧。”
老师说我写的周记清新脱俗,对爱有独到的见解。
其实,每个人对爱都有不同的见解,可惜的是,他们对我所谓的“爱”有同一种误解,在荷尔蒙初次萌发的年纪,这样的误解似乎是在情理之中。渐渐地我越来越容易从同班同学的议论里听到“付宜”,但是与数学作业无关,与气温无关,与一个词有关——“情圣”。
被冠以“情圣”的名字之后,开始有男生跟我说话,问我怎么跟他同桌的小女孩表白。
这样的情感咨询越来越多,我慢慢地成了班里最富有的人。因为我开始为这些幼稚又多变的荷尔蒙明码标价,一封情书3块,多加五毛就可以包售后。
写下那篇周记的前一晚,我透过妈妈房间虚掩的门看着她的背影一直不停地抽动,然后举起手机隐忍又带着歇斯底里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给一一生活费,我们虽然名存实亡,但你依然是她爸爸。”
我对“名存实亡”的含义在当时并不明了,只是看到了“亡”字就不自觉地感到悲壮。其实爸爸妈妈并非一开始就剑拔弩张,在我印象里我跟我妈也曾是两个公主,被爸爸悉心呵护着。
妈妈抹干眼泪出来时不小心踢碎了门口的搪瓷盆,我徒手想去拾起来那些支离破碎的瓷片,她发了好大的火,说:“付宜,你大概真是我的讨债鬼。”
4
我不知道欠她多少债,当时的愿望就是尽力地还。
零钱包里的硬币越来越多的时候,我小心地把它们塞进妈妈的皮包里。她没有半点开心,她说我的学业成绩平平,却充满了铜臭气,像极了我爸。
那天晚上妈妈没有做晚饭,盘腿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对面那面布满霉点的墙。我打开门栓悄悄地溜出家门,坐在楼道脏兮兮的水泥地上,听着李云家门外的木头珠帘被风吹动发出的响声,当我闻到晚饭的蒜薹炒肉味儿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家的门闪了一条小缝。
我用手指把门往里推了一点,让缝隙变得更大。我看到一幅温馨和谐的景象,原来李云跟姥爷姥姥住在这里。红木桌子上摆着简单的几个小菜,李云姥爷背后一尊观音像前点着很大很亮的两支蜡烛,中和了荧光灯管的冷,像是给他们一家镀上了黄昏颜色的滤镜。
李云的姥姥收拾碗筷的动作麻利,姥爷在新闻联播之后开始听戏,青衣花旦,一颦一笑甚是动人。
这样惬意的晚上,是李云分享给我的。
奇怪的是,那一夜像是个铺垫,李云渐渐对捉弄我失去了兴趣。日子过得飞快,毕业那天,李云递给我一个系着一颗树脂草莓的皮筋,对我说:“大概是你走太急落下了,我替你拾起来了。”
我突然觉得无地自容。
“你不要站在门外了,暑假可以来我家玩。我姥爷很会养鸟,八哥已经会说话了。阳台种着辣椒,已经开花了。你见过辣椒花吗?是白色的,竟然不是红色的!还有啊,我姥爷姥姥很好,会买很多零食……”
我并没有听李云把话说完,就倏地跑走了。
然而缘分很奇妙,我在初中分班名单上又看到了李云。
李云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付宜你为什么不到我家玩!”
那个暑假我把自己关在家里,百无聊赖,甚至数清了墙上的霉点。风扇的声音,蝉鸣的声音,下雨的声音,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曾真诚地陪伴过我。
我不知道怎么去见李云,怎么走进那扇偷偷窥视了很久的门。不得不承认我很羡慕他。
初中的生活很奇妙。可能是物极必反,李云成了温顺乖巧的好学生,被人熟知的原因不再是嚣张跋扈,而是演讲比赛或者运动会主席台上的学生会代表。而我依旧是那个永远等不到南瓜马车的灰姑娘。
中考过后李云以职务之便拿到了我的志愿表,他敲开我家的门,对我说:“付宜,没想到啊你竟然想去读三中。”
我怯怯地对他说:“你……大概是要读一中吧,以后……以后我们要分开上学了。”
李云哼哼了一声,“我也读三中,我喜欢离家近一点的学校。”
就这样,李云不依不饶地跟我上了同一所高中,只不过他的名字永远在成绩单的开头,而我却在末尾。
5
高一那年,我十六岁,正式认识了胡宗南。
那天,我因为模仿家长签字给整个小组的同学签了月考试卷而被赶出教室,老师叫我在走廊罚站,而我却自作主张散步到了操场。
胡宗南是大我一级的学长,那节课是他们的体育课,在我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叛逆少女的时候,胡宗南已经成了学校叱咤风云的人物。
关于他的传言有很多,比方说他是学校有名的钉子户连着两年无法如期毕业,比方说他打架、抽烟、喝酒,谈了很多女朋友,比方说他唯一按时到场的只有体育课。
我从没见过别人口中的胡宗南,只是看篮球架下面的校服上有一本《哥伦比亚的倒影》。
我擅自主张拿了那本书去翻看,其中有一句话底下曾经用自动铅笔重重地划过,然后又擦掉,留下一丝丝痕迹,那句话说:“常以为人是一个容器,盛着快乐盛着悲伤。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导管,快乐流过,悲伤流过,导管只是导管。”
正在我想那句话想得入神,一个篮球准确地砸中了我的肩膀。
胡宗南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
“你为什么要随便拿我的东西?”
我似乎成了偷窥他人的惯犯,于是快速翻到扉页,扫了一眼作者的名字,于是我说:“看到木心的书我情难自禁。”
后来才知道那是活的胡宗南,我也因为在他面前临危不乱,淡定自如地说出自己也喜欢木心而跟他有了交集。
高二那年,李云因为学习成绩优异,组织能力突出,被班里推荐竞选学生会主席。
他放学后经常跟隔壁班的漂亮女班长一起练习演讲,因此回家的路变成了我一个人。
仿佛,我跟李云的距离越来越远。
胡宗南说我跟别的学妹不一样,我不怕他,他带我逃课去学校的地下室见他的兄弟,带我去台球馆,带我坐在墙头看城市起伏的天际线。
胡宗南越来越大方地出现在我们班门口,大大咧咧地领着我去地下室跟他的朋友们一起听歌。
在没有阳光直射的地方,谁也看不清谁的不美丽,反而因为这些事物模糊的边界而感到动人。
胡宗南并不像别人口中所转述的那么可怖,因为旁人怎么会知道他也会读那些文艺又晦涩的句子。
而旁人又怎么会知道,他会在我盯着他吞云吐雾的时候会歪着嘴角笑笑对我说:“一一,你不能抽烟,你适合吃一根棒棒糖。”
于是我吃了很多不同味道的棒棒糖,开始觉得日子变得甜。
彼时,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说那个漂亮的班长是李云的贤内助,如若李云当选,她功不可没。
而李云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的时候,恰巧就是他正式当选学生会主席的那天。他死皮赖脸地跟我一起放学回家。
他对我说:“付宜,你还记得你以前给人写情书吗?”
“怎么?”我有点赌气地问。
“我们认识那么久,我想拜托你帮我写一封情书,给你二十块你终身保修好不好?”李云的眉眼带笑。
我心中暗暗想着:看来关于李云和漂亮女班长的传言都是真的了,李云终究是有了喜欢的人。纵然,我知道年少轰轰烈烈的欢喜最后总是默默无闻地消逝,我还是有点失落。“有了喜欢的人?”我故作冷静。
“是啊。”他答得坦然。
“好吧,就当是谢谢你曾经真诚地邀请我去你家做客。”
“你怎么不问她是谁?”
“不问才能写得动情。”
“也好,也好,”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来了二十块,“反正,你早晚都会知道。”
我认真地抚平那张二十元人民币上的每个皱褶,夹到一本书里,回家坐在那盏昏黄的台灯下,赌气一般地写道:“如果到了三十岁,你还是没有嫁出去,我们就凑合过一辈子吧。”我掰着手指头数,距离那个约定还有十四年。
合上情书我又学着小时候的样子蹲在走廊盯着李云家那扇绿色的木头门看,门里传来李云姥爷听戏的声音,我突然感到一阵难过。
那一晚我没睡好,跟胡宗南发了条短信说:“我是胆小的畏光动物,就好像是春风拂面而我依旧躲在背阴的屋檐。”
胡宗南并没有回我。
第二天课间操我看胡宗南站在操场看台的栏杆前面抽烟,烟离开他嘴唇的时候我踮脚吻了他。
我的吻毫无心动,甚至有些荒唐,我用余光看到作为学生会主席的李云正在操场中央督导学生们做操,从那个角度望过来恰巧能看到我和胡宗南。
我看到十九岁的胡宗南喉结滑动了一下,气氛有点尴尬。胡宗南伸手摸我的头,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这里是鼻子不是嘴巴。”
6
大家都说我跟有过无数女朋友的胡宗南“恋爱”了,但只有我知道,胡宗南是我最亲密的战友。
我把给李云写的情书装在信封里拿胶水粘好递给他,我对他说:“都什么年代了还那么老土,喜欢一个人应该像我跟胡宗南这样直接。”
李云在忙着统计学生会各部门的计划书,他头也不抬地对我说:“好,知道了。”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李云作为新官的第一把火烧到了胡宗南和朋友们的据点——地下室。
李云在校园广播站字正腔圆地念着倡议书,他说学校是大家学习寻找理想完成远大抱负的天堂,而完成自己的远大抱负不仅需要优秀的学习成绩,更需要强健的体魄和优秀的综合素质。
作为学生会主席他有义务为大家的奋斗保驾护航,因此他倡议在地下室建立室内乒乓球室和学生活动中心,他将于本周向学校提出书面申请。
学校当然不出意外地答应了申请,李云跟教导主任带着学生会的干事来地下室清人,教导主任喊着让隔壁班的漂亮班长把我们校牌上的名字都记下来,胡宗南靠在门框上不愿意起身。教导主任拿着扫帚戳他的后背,我听到李云悄悄对班长说:“付宜就不要记了,我会管好她。”
我抓起胡宗南的手,走到教导主任面前说:“我叫付宜,他是胡宗南,您记好了,不要让您的手下徇私舞弊。”
我拉着胡宗南准备走的时候,路过李云,我看到了他捏紧了拳头。
打那事情发生之后,我就彻底跟李云决裂了。
我们的决裂是双方面的,他不理我,我也不愿意跟他说话。我猜,他一定觉得我很坏。
而胡宗南说:“一一,你那么聪明,李云说得对,你应该好好读书。”
后来胡宗南又跟我说了很多话,那些话我已经记得不那么清楚了,但是我笃定,我们是茫茫黑夜里的同类。
我跟他坦白,在看到他之前我压根没读过木心,他说:“我知道啊,你把书翻到扉页偷窥的动作怎么能瞒过我?他的声音温柔,指尖的火光忽明忽暗。
7
升入高三的那个夏天,妈妈和爸爸终于还是把红本变成了绿本,她给我一张银行卡,说是我爸给我的抚养费。
这些年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时间的力量,我的痛觉细胞变得渐渐敏感,我妈的性子也变得温和得像此时穿堂而过的风。
她把那张薄薄的卡片放在我的手心,自顾自地说着:“一一,我已经不恨他了,你也不要恨他。你不属于我们,你是你自己,你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我开始只是怕他像不要我一样地不要你了。”
其实我依然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毅然决然地离开我们,或许就像蚂蚁搬运白糖一样,只不过爸爸妈妈搬运的却是生活的琐碎,生活的琐碎真的太苦了。
我以为,妈妈她真的放下了。
遗憾的是我又一次自以为是了。
她服用了过量的安定,我发现的时候她面目狰狞,床边呕吐物和薄被纠缠在一起一片狼藉。
救护车尖利的警铃打破了清晨的安适,他们把我妈捆在担架上抬出屋子的时候,穿着人字拖和汗衫的李云也打开了门。慌乱中我竟没发现他跟我一起跳上了救护车,直到他拿着餐巾纸给我擦脸上沾满的泪。
在医院我作为我妈唯一的直系亲属,要不停地判断是与不是,要不停地签字写上“同意”二字。办理住院的时候我抖得没有力气,李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搂紧了我颤抖的肩膀,说:“你别怕。”
我妈醒来的第一句话说的是:“我以为我可以自私地离开你了。”
那个时候,我才懂得时间没有带走什么,时间只是吹来了风沙企图掩埋那些好的或者不好的过程。
同样是在那个夏天,李云和我之间的关系突然就破冰了,我妈出院以后他成了我家的常客,他俩切磋厨艺,我坐享其成。而胡宗南在离开学校之后没有去读大学,决定在我高中旁边的洗车店打杂。
也同样是在那一年李云屈尊跟我读了同一间高中的事情还是引来了一场风波。
我们是在一起放学的路上被李云的妈妈拦下的,那是一张太过于耀眼的脸,岁月被昂贵的化妆品粉饰得很好。他妈妈真是一个连走路都带风的女人。
她跟李云对视两秒,李云小声说了一声:“妈,你怎么来了?”
女人拨弄了一下长发,没再理李云而是把脸转向了我,伸手摸上了我的头发,“呵,我当是哪个神仙妹妹呢,原来李云就是为了你呢!小姑娘你大概知道以李云的成绩是肯定可以读一中国际班的吧,为你来了这样一个破烂的学校。”
眼前的女人唇红贝齿,仿佛红唇微启便能口吐莲花,“哦,不过你也不要自责,我家李云早晚要走的,或许明天,或许下一周,最晚不过一两月,他爸正在给我娘俩办签证了。”李云他妈娉婷道。
我下意识地躲开了她摸我头发的那只手,颤颤巍巍地说:“阿……阿姨?你们要出国旅游吗?”
“小姑娘当真是可爱,李云要去国外读高中,我刚结婚也正好和他爸去度蜜月。怎么样,是不是更好了?”他妈妈摘下墨镜眉眼带笑。
我一脸疑惑地看向李云,他抿着嘴没有反驳,我就当作是默认了。
他妈来时像一阵风,去时亦然。短短几分钟像是一场奇怪的梦,“呃,你妈刚结婚?”我问他。
“嗯,不是我亲爸,这些年我虽与他只有几面之缘,但知道他对我妈很好,对我也颇为照顾,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我时常回想起李云的这几句话,在脑海里勾勒着一个男人的模样,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呢?
李云的妈妈说到做到,没出几天便有穿着整齐制服的搬家公司在我家隔壁“叮叮当当”地搬运东西,李云也不再去学校上课了。第三天的时候,李云扣响了我家的木门,来跟我们母女俩告别,他拉着我妈的手说:“阿姨,您做的排骨汤真的太好喝了,可惜父母那边催得急,来不及再跟您讨教,您和一一都要保重身体,我们后会有期。”
末了,李云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嘱咐我要妥善保存,十八岁的时候才能打开。逼着我跟他拉钩,然后才扶着他的姥姥姥爷离开这幢老旧的居民楼。绿色的木头缓缓地合上,“啪嗒”一声落了锁,我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悲伤。
其实我食言了,李云离开的那一晚我便打开了信封,第一层信封里面写着一句:“负一,你从小就这么不乖。”
我轻轻一笑打开了第二层信封。“作为违背诺言的惩罚,你将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我。”
第三层信封里写着:“负一,真的不能再拆了,算我求你。”
脑袋里浮现出李云的脸,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像是突然间的闪电,击中了我的心,于是把信封收到抽屉里,躺在床上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8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些短信的作用,李云离开的后遗症并没有持续太久。直到李云妈妈再度出现——
李云的妈妈是来帮他办休学的,我看见他们班的班主任握住他妈妈的手,脸上笑成一朵花,“李云离开是我们学校的遗憾,但是看着他去更好的地方深造,我们做老师的心愿也算是达成了。”
李云妈妈露出职业又端庄的笑容,“您客气了,王老师。”说着把一个白色信封往老师手里塞,王老师四处望望,发现四处无人才眉眼带笑地把信封塞进了风衣口袋。
看到这一幕的我鬼使神差地从楼梯拐角走出来,被李云妈妈噙着笑叫住,“哟,这不是小付同学吗?你也快放学了,不如跟我一起回家看看李云吧,顺便参观一下我们的新家,毕竟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再见了。”
不等我拒绝,她便拉起我的手,不允许我逃避。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她指着停在洗车店门口那辆崭新的黑色路虎,笑着说:“你瞧他爸爸已经在等了,后天我们要启程去英国,他爸爸穷讲究非要来洗个车,说是一路顺风。”
正在洗那辆路虎的正是胡宗南,李云妈妈见我与胡宗南相识,便轻蔑地一笑让我们在外聊,她去茶室跟她的丈夫等着。
我站在大树下面看胡宗南动作娴熟地拿着高压水枪清洗车子上的泥垢,他把水枪对着天空,喊我过来。傍晚的太阳映红了西边的云彩,在晶莹剔透的水花里,我看到了阳光反射出的七彩光芒。
胡宗南关上水枪,用海绵抹干净车子上的水渍。我背后传来李云妈妈软绵绵的声音,“老王,你看前面那个小姑娘就是皓皓喜欢的那个小姑娘。”
老王?
我转过身去,看着李云的妈妈妩媚地挽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男人怔怔地看着我,我也如同钟表停止转动的齿轮,睁大眼睛看着他。
没错,那是老王,老王是我的爸爸,是那个曾经爱着我和妈妈的男人。
李云妈妈挽着我爸,轻轻地问了一句:“怎么了这是?”
“爸,这就是你的新婚妻子?也对,阿姨保养得年轻漂亮,李云成绩也很好。”我自嘲道。
“依依,你跟你妈还好吧,如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的电子邮箱你还有吧。”老王的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仿佛我是他一个生意上的伙伴,想要迫切地谈拢这一单生意。
“依依,我和你阿姨是真心相爱的,皓皓跟你的关系那么好,他从小没有爸爸,好不容易组建起了新家庭我不希望他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李云的妈妈不知不觉泪眼婆娑,哑着喉咙说:“依依也是个可怜的人儿,阿姨我……我不知道……哎,老王,对……对不起,你不要怪我。”
我看着老王的拇指轻轻地在她手背上摩擦,仿佛是在安慰什么,胃里像吞了根针一样难受。其实从小没有爸的并不仅仅是李云。
老王微微颔首,带着那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走向停在马路边的车子,老王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拍了拍我的后背,“依依,爸爸妈妈都有权利开始新的生活,你长大了,这些道理应该是懂得的。”看着他们留下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妈妈吞药之后狰狞的面容。
我疯了一样拿起马路旁边堆起的红砖,身体不受理智支配的时候,胡宗南挡在了老王夫妻俩前面,李云的妈妈的手掌在沥青地上蹭破了一层皮,而胡宗南被红砖结结实实地砸中了。我看着胡宗南头上不停地冒着鲜血终于恢复了理智,老王帮我把胡宗南扶上车送去医院。
胡宗南对我说:“一一,你已经是一个需要对一切行为负责的大人了。”之后又把脑袋靠到我耳边轻轻呢喃了一句,“更何况一一是我的容器,盛着我的快乐也盛着我的忧伤啊。”那句话软软的,像猫毛茸茸的尾巴,蹭得人心痒痒。
9
李云飞走的那天,我带胡宗南回家,跟妈妈说他曾经救了我。在昏黄的白炽灯里,妈妈的白发显得很突兀,不知不觉她皱纹也爬满了那张曾经打动过老王的脸。
我十八岁那年,胡宗南盘下了属于自己的第一间洗车店,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我是在那间洗车店陪他度过的。胡宗南的朋友们总打趣地叫我老板娘,我没有反对,倒是胡宗南脸红起来。
妈妈经营的小卖部效益很好,我们母女也将要搬离那幢小小的公寓。收拾东西的时候,恍惚发现李云临走那年留给我的信封。我在那盏小台灯下把信展开。
“负一,我不喜欢早恋,等我长大了就可以认真跟你表白了,在喜欢你的这些日子里,感觉长大是一件特别漫长的事。如果你足够乖,那么你请你拆开下面一封信。”
信封的最里面一层叠着一张旧旧的草稿纸,上面的字迹很熟悉,“如果到了三十岁,你还是没有嫁出去,我们就凑合过一辈子吧。”正是那年李云花了20块买来的那封。
我不禁翘起嘴角,“傻瓜,这样的告白谁会跟你在一起啊。”
翌日,胡宗南带着朋友帮我跟我妈搬家,看着渐渐变空旷的家,胡宗南轻轻用手帮我拂去脸上粘的灰尘,鼻尖轻轻蹭了蹭我的额头。
然后——
把嘴唇贴在我耳边,轻轻地对我说了句,“学妹你真可爱,今晚可以约你吗?”
10
后来李云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付宜,你说得对,都什么年代了我还是那么老土,喜欢一个人应该像你跟胡宗南这样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