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妲己,是一只九尾狐,我今年200岁了。
我住在淇河边的一个山洞里,我每天都会站在洞口,望向对面的太行山,在我不远的地方,是一片繁华的城池,它叫沬邑。淇河边有很多漂亮的石子,有一些是女娲娘娘补天石的碎屑。我总喜欢去那里修炼,我虽然有200岁了,但还只是一只狐狸,修不成人形,我很焦虑。
我很想去青丘,那个暖风吹放花千里的地方。
那天,我在淇河边打盹,听到一颗石子在对我说话,声音若隐若现:“帝辛来啦,帝辛来啦!”我倏的睁开眼睛,七色的瞳膜绽放出异彩,我抬起头,看见河边站着一个小男孩,他穿着丝制的素色小袍,一双软履,腰间挂着一只玉制的兽纹璜。他对着河水说了一会话,转身离开了。
后来我知道,他是帝乙最小的儿子,大商的王子帝辛。
他每天都会到淇河边,对着河水说话,我有几次好奇的凑过去,他有时候会说哥哥微子启、微仲衍欺负他,有时候会说父王管他管的太严,甚至还会抱怨厨子做的菜不好吃。那天我没忍住,噗嗤笑了,他看到我,眼里闪着异光,他步履蹒跚的跑过来,抱着我,夸我是一只漂亮的白狗。
他小心翼翼的抱着我,他的怀抱很温暖。
我看着他的脸,心里像雪融山上日,眼里如酒尽落花空。
我只是一只狐狸,我想修成人形陪着他。
后来的很多年,我遍尝草药,踏遍灵山,有一次误食了广成子九仙山上的赤火草,我伏在桃源洞前的枯草里,白色的毛烧成火红,我觉得浑身的皮肉滋滋作响,我看到帝辛向我招手,忽然转身跑开了,我使劲的喊他,眼前铺开无边锦瑟。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身在淇河边的山洞里,广成子的弟子殷郊递给我一件扫霞衣,“师傅怜你情痴,赐你的,穿上吧。”殷郊化作白光遁走,地上留下一件白色的衣服。我捡起来披在身上,一阵刺痛传来,还有一阵皮肉翻搅的声音,我大喊一声,窜出洞口,滚下山坡。
我恍惚看到玉虚宫里磬声阵阵,十二金仙对我指指点点,我的臂上 ,是崆峒印留下的赤色的金纹。我伸出手,十指纤纤,白若凝脂,我抬起头,对面宝灵镜里,一白衣女子满面惊慌,容颜如桃红含宿雨,柳绿带朝烟。
朝歌的雨下了半个月,我撑着下巴漫无目的的在洞口数着雨点,我望见远天外一道红光,泥泞的河边人声鼎沸,一个英俊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带着绿松石镶边的玉冠,纯金的耳珰,拇指上有一只玉决。天外红光渐近,我看见毗沙门天王三太子伫立云端,拉弓达箭瞄准了那个男子。放箭之前,三太子斜眼看我一眼,嘴角微翘。
发着荧光的灵骨箭穿空而过,我瞬时起身,扑到那个男子的身上,箭穿透我的肩膀,我昏了过去。
我醒来的的时候,躺在朝歌城内的王宫里。那个男子拉着我的手,声线刚冷:“我是帝辛,大商的王,你叫什么名字?”我垂头赧赧,长发覆额:“我叫苏妲己。”
帝辛有六位妃子,我很快成为了第七个。帝辛很喜欢我,他总爱带着我去狩猎,他气力过人,甚至能徒手与猛兽格斗,每每有了收获,随从山呼万岁,他都会笑声朗朗,拥我入怀。
他天资聪颖,拥有足可以拒绝臣下谏劝的智慧,足可以掩饰自己过错的话语。他孤傲的认为天下所有的人都比不上他。帝辛酷爱饮酒,精通音律。他说花能助喜,酒解忘忧。他让乐师涓制作了新的俗乐,北里舞曲,灵山笙歌,我们时常醉倒在沙丘的园林楼台上,我搂着帝辛的脖子,媚眼如丝,举头饮尽醴酒,转身却泪盈铜爵。
帝辛偶尔会带我去视察府库粮仓,钜桥粮仓里金黄的黍米多到流出门外,他搜集狗马和新奇的玩物,填满了宫室,他扩建宫室,捕捉大量的珍禽飞鸟,放置在里面。他对鬼神傲慢不敬。他说凡间也似仙园,何必俯首君前。
东夷叛乱,帝辛东征,大胜归朝,乐舞三天,但很快又有更多的诸侯叛乱。帝辛问我,该怎么惩罚叛贼,我眉峰轻扬,“我知炮烙之刑。”帝辛微愣,转而狂笑。帝辛任用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他杀比干,囚箕子,逐微子,把西伯囚禁在羑里。
帝辛唯独对我很好,我嫌雕花的筷子不好,帝辛下令换成了象牙的,杯子也换成发犀玉的。食要旄象豹胎。衣要锦衣九重,房要广厦高台;梁要雕,楝要画,窗要镂,墙要文。摘星不足壮观瞻,又另起鹿台。
朝歌夜弦五十里,八百诸侯朝灵山,鹿台之上,冷风阵阵,唱着“北里舞”的女优声音忽远忽近。“炮烙熔骨锻赤练,虿盆噬魂化流毒。”坊间流传着毒姬妲己的轶事,皇宫内整日刺客不绝。帝辛担心我的安全,整日陪在我身旁,我拉着他的手,伫立窗前:“大王,你看这黄梅细雨,是不是很像笳鼓悲鸣。人间窄,其实一梦就到了尽头。”
帝辛五十一年,十二月癸巳,瑞雪初降,周武王率戎车三百,虎贲三千,甲士四万五千人,由镐京出发,东征伐纣。师行二十五日,丁己日到达盟津。几日之后,周师联军到达牧野,“厌旦”时分,牧野之郊士兵彻夜狂欢。
而此时的朝歌,刚刚进入新春,帝辛正在鹿台忙于计功授勋,九龙盛筵灯火蜿蜒。直到周师兵到牧野,军报传来,群臣惊散而逃。
帝辛急急乘车赶到牧邑的黄土岗上。天色已近黄昏,帝辛临时筑起高台,远望周师,但见牧野篝火处处,烛龙夜空。帝辛酒意初醒,火速返回朝歌,组织迎战。商的主力部队如今还在远离京师的东夷前线,帝辛只好把从东夷前线遣来的战浮及大田奴隶,临时整编起来,作为前锋;把京师小人及京师宿卫军,作为后卫,开赴牧野。
两军对垒,纣旅“其会如林”,人数大大超过周师,但士气却极为散涣。
帝辛五十二年正月甲子,周武王举行“岁祭”,左拄黄钺,右执白旄的周武王,军前誓师,恭行天罚。
朝歌黄昏血色,长烟落日孤城闭,纣王的七十万大军山倒坡滑,溃退至朝歌外城。我披着斗篷,站在玉门关外,看着一身是血的帝辛,重整队伍,背城一战。那些由小人与卫宿军组成的后卫,与倒戈的奴隶及周师联军,刀戈相向。血流漂杵,沧河水赤。身份卑微却一手被帝辛提拔起的将军恶来战死阵前。
帝辛孤身逃入鹿台,细柳营开,团花袍窄,我款款走上鹿台,婵媛似花,“子受。”帝辛仓皇抬头,血红的眼睛里全是惨淡尘沙。我手中匕首寒光隐隐,帝辛垂首苦笑,“我知你叵测,也早知有今日,不过是喜你入骨,你走吧。鹿台之下有暗道,可到淇河之边。”
我跪在他的身边,看着一身血污的商王帝辛嚎啕大哭,我帮他整理好破烂的衣角,零乱的头发,我牵着他的手,指给他看向淇河的方向:“大王你看,落尽梨花月又西,良夜恹恹,不如你我同醉吧。”我看着他饮尽清酒,我磨指引风,鹿台顷刻火光熊熊,照彻乾坤,印透山河。
崆峒印金光炸射,我感觉到元神裂出了无数鬼纹,梵音袅袅,白浪滔天。
我想起那一年,女娲娘娘伸手拂过我泛着银光的毛皮,声音清冷悠远:“你天赋异禀,你将来定会修成仙,生死有数,盛极必衰,帝辛本命即不得善终,死后灰飞烟灭。你愿抛弃仙缘轮回,背负千载骂名,祸大商千载基业,割肉划骨刻下崆峒印,只为换他一世轮回?”
“我愿意。”
那一天,我看见黑色的鸟停在月亮里,树上的花开了,红花已经落了满地。小小的帝辛抱着我,穿街走巷,哭着问路人,“谁能救救我的小白狗。”我的胳膊上,血肉模糊,崆峒印若隐若现,深见白骨。
萧瑟秋风今又是,朝歌城内人声鼎沸,树头花艳杂娇,树底人家朱户,好似又换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