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奴十二年

          种植园内黑奴们一字排开、呆滞地听取白人的「教导」;他们晚上所住的、仿似睡意深沉的房间中(如果可以称之为房间),却弥漫着不安、压抑的气氛。《为奴十二年》开场数分钟,尽量地被收起了对白、有着沉默之感,它没有急于展现那些表面上的残酷压迫,而是以此「沉默」,放大了黑奴们无助、孤独的声音。

        电影接着才开始介绍主角的身世——小提琴演奏家Solomon(Chiwetel Ejiofor饰演)本是有着美满家庭的自由人,但被人所骗所绑架所卖,一觉醒来便成了黑奴,连名字也被莫名地改为Platt;于是,Platt跟我们一样,由此进入到这个相对陌生的世界中。《为奴十二年》有着这种类似主观观察的角度,带着观众一起去感受眼前无尽的煎熬,可它有时又把观众置于一角,令我们只能眼睁睁地旁观Platt和黑奴们的遭遇,无法出手相救。

        在片中,当Platt受到白人恶霸的凌虐之后,虽有另外的白人赶走了恶霸,但Platt的脖子仍被一直套着绳子吊在树上(就像他之前所见的「奇异的果实」——惨遭吊刑的黑人那般)。他仅能奋力地踮起脚尖尽量踩到泥地,以保存性命;可周围的黑奴来来去去,像视若无睹,继续正常地工作、生活,连小孩也在一旁继续地嬉戏(只有黑人女仆走过来慌张地给Platt递上了水,但没有帮手解开绳索)。时间由白天至黄昏,这幕形成了对生命漠视行为的讽刺,也使到旁观的观众像周围的黑奴一样,无能为力。命运不由得自己去控制,如此的让我们脱离主观角度的旁观视觉,正相应了当时黑奴的处境——没有了所谓的自主性。

        而长镜头于电影内的运用,强化了它对「残酷」的表达意图。除却上述主角被吊的一幕,女奴Patsey(由Lupita Nyong'o饰演,她因此角色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被鞭笞的段落,以五分多钟的长镜头,更令我们能身临其境般地体会到Patsey所受的皮开肉绽之苦。主角Solomon/Platt从刚失去自由时,在囚室遭受白人要他放弃作为「人」的尊严的鞭打,到他被吊、再之后要被逼手拿鞭子,抽到自己同类——Patsey血水四溅的三次「行刑」,正一步步地加重了对这位黑奴的「处罚」力道。他第一次的受虐,如更多是受到肉体上的痛苦,那他无奈地抽打Patsey的那段,则遭到更强烈的精神上折磨,是真正的痛在她身,也痛在他心。

        美国的黑奴们于影片中的年代,只作为商品、作为庄园/种植场主人的财产,被剥夺了作为「人」的权利或抹去了「人」的属性。可电影透过Patsey这个角色——这个表面上像棉花采摘机器、又在被强迫给奴隶主跳舞助兴时仿佛不知羞耻地享受其中、甚至被主人当成是泄欲工具并不作反抗,然而内心却知道屈辱、暗地里请求Solomon帮她沉入湖底,又忍不住自己身上的臭味、想清洗掉被主人侵犯后所留的肮脏,冒险走出去只为了获得一块香皂的角色,去让观众更深刻感受到黑奴们还存在的人性。相反,故事里的很多白人角色,手段残忍地惩罚黑奴,可谓灭绝人性,比起他们没有当成「人」的黑奴们,更难称得上是「人」。

          而本身是自由身、却沦落为黑奴的主角Solomon,成为了一个「中间介入者」,并反映了整个故事不想只站于一方的立场。像白人中也有奴隶主Ford先生(由Benedict Cumberbatch饰演),或是木匠Bass先生(由Brad Pitt饰演)这样的好人;黑人中也有像见着主角被吊,但不出手相救的冷漠者。表面冷酷无情的奴隶主Epps(由Michael Fassbender饰演),对自己的「财产」动了心,产生了挣扎的思想;白人监工对主角Platt的聪明才智,产生了恐惧,怕他取代了其地位;或是Epps的妻子妒忌黑人女奴更能得到丈夫的宠爱,而产生了忧虑……影片中的黑人群体有着负面的想法、情绪,可白人们亦不例外,那仿似是被隔开的平静大宅内,其实是杯弓蛇影的地方,不容得你无忧、心安地过活。

        由此,我们也看到了白人阶层的自我掩饰与虚伪,他们甚至会把自己隐藏着的困惑、担忧,转化为对黑奴们的打压、报复:像奴隶主Epps对着他昔日所爱的「财产」Patsey猛烈、无情地抽打,除了要在自己的妻子面前逞强外,也是将心内对Patsey的情感挣扎,换了另一个残暴的形式,外化表现出来。《罗马书13:9》上说到「爱人如己」,爱的平等实现了人人平等,可手拿《圣经》的Epps却偷换概念,狡猾地借用《路加福音12:47》("That servant who knows his master’s will but does not get ready or follow his instructions will be beaten with many blows"),来当作自己奴役别人的托词;连看似良心未泯的Ford先生,也只是披着清圣或有宗教信仰的外衣,他依然参与奴隶的购买,间接地拆散了别人的家庭。

    《圣经》中的《出埃及记》讲述了摩西带领希伯来人离开古埃及的故事,而此电影的主角Solomon,也如摩西一样尝过自由与被尊重的滋味。他之后的沦落,像摩西的被迫逃亡,摩西四十年的牧畜生涯,把其磨成了谦和、不再「锋利」的人;被困多时的Solomon亦不断失去对未来的期待,将Ford先生送给他的,仿如其精神支柱的小提琴也拆碎掉。曾经坚强的Solomon在老农夫葬礼上接近失控般地痛苦演唱,代表其心中的那道防线已快崩溃,可之后再度遭受精神打击的他,并未完全绝望,而木匠Bass先生的现身和打救,则好比上帝对摩西的帮助。本片于快到结尾的一段,忽然又回到开场般的沉默状态,那树、那风、那熟悉的虫鸣声,化释了痛苦,也让我们更专注于Solomon对自由远方的仰望,或是他有点像打破第四面墙(fourth wall)的、凝望着仍有自由的你的眼神。

        本片主角Solomon,最终并未如摩西拯救以色列人一样,拯救了当时与他一起受苦的黑奴,甚至连遭到毒打的Patsey,他都不能去相救。这个故事没有出现一场跟奴隶主轰轰烈烈的集体式反抗搏斗,也没有惊心动魄的逃脱桥段,即管我亦承认电影的结尾不够深刻,或是大团圆的结局太过套路化,但此相较冲击感不大的尾段,以及整部电影所呈现的沉稳之感觉,更好地还原了原著作者,那非将自己的经历,变为壮烈之受难曲般的书写本意。政治正确的《为努十二年》,像棉花外表的平实,它以一个普通人的真实遭遇,却揭示了一整段历史的荒谬,让这平平无奇的棉花背后之奴役往事,依然能够令人心痛,且也提醒了观众,现在所拥有的自由之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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