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井观天

坐井观天_第1张图片

1、

服务员把我们点的一堆乱七八糟的食物在桌上一一陈列。她要的是不知道什么东西焗意饭和一杯西米露,我们还将共同搞定一份牛扒、一份沙拉和两个蛋挞。

我一边吃着乌冬面,一边开始讲起蛤蟆的故事。从亚当和夏娃讲起。

上帝创造了亚当和夏娃,他们在蛇的引诱下偷吃了禁果,上帝震怒之下把他们变成了丑陋的青蛙和鸭子赶出了伊甸园,青蛙因为只吃了禁果的一小半,被安排住在城堡里做王子,鸭子因为禁果吃得多,被安排住在稻田旁边的小河沟吃沙子。

她说,亚当和夏娃都还没有生孩子,怎么会有稻田,谁来种。

我说米老鼠。米老鼠和丑小鸭作为邻居却相互嫌弃,铁了心老死不相往来。米老鼠生了一个尖嘴两只小眼,因为常年在田里劳作被太阳晒得脱毛,丑小鸭也正是看到米老鼠比自己还丑才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勇气。

青蛙王子的姐姐白雪公主因为吃了巫婆的苹果中了毒,只有在下雪的时候才能醒过来,而下雪的时候青蛙王子早已进入了冬眠状态,因为青蛙是冷血动物,所以在冬眠时又冷又硬,白雪公主和手下的七个小恶人喜欢往后院的井里扔石头玩,当所有的石头都被扔完的时候,他们就把青蛙王子扔了进去。

她问我干嘛把白雪公主说得这么歹毒。我提醒她注意白雪公主姓白,她的前身其实就是伊甸园里的那条白蛇,上辈子拿苹果引诱别人,这辈子被人拿苹果引诱。

她说白蛇是不是叫白素贞,我说是的,而且七个小恶人后来忍受不了白雪公主的压迫揭竿起义反抗蛇精,就是后来的葫芦娃,而葫芦娃的爷爷就是法海禅师。

她说我有点跑题了,我说是。

同样的话,和不同年龄的人讲就是不同的感觉,哪怕是同一个人的不同年龄。我很容易想象到如果是几年前我们聊起这些胡编乱造的不经之谈,她肯定会是一副小清新电影女主角的表情,但是现在我们坐在窗边,语气和神态就像聊着各自工作中的趣事。和几年前相比,她的声音更多了几分成熟的质感。

我说这一切事件都是上帝早已设计好的,上帝就是要把青蛙和鸭子,一只流放到孤绝的井里,一只流放到遥远的河沟,让它们天涯海角永不相见。

她说,既然要让它们永不相见,为什么不干脆一只变成鱼,一只变成骆驼。我说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两栖动物的一个好处就是它们生活在水里,但又不沉浸在水里,时常在水面活动,就会无可避免地通过倒影看到自己丑陋的外表从而生不如死。在这一点上,鸭子和两栖动物的效果是一样的。

她说上帝城府好深,我说攻人攻心。

丑陋的鸭子越长越大,长成了一只美丽的白天鹅,而丑陋的青蛙越长越大,长成了一只更丑的癞蛤蟆。

她咽下一口不及嚼透的饭说,青蛙是青蛙,蛤蟆是蛤蟆,怎么可能青蛙会长成蛤蟆。

我说青蛙长了痘痘就成了蛤蟆。

她说那岂不是青蛙和蛤蟆本就是同一个物种,干嘛还要取两个名字。

我说,总有些人是终生都不长痘的,青蛙也一样,就像鸡蛋和毛蛋,取两个名字只是对发育情况的不同加以区分,所以不生痘痘的就叫青蛙,生了痘痘的是癞蛤蟆。

她拿叉子扎在牛扒上用刀割下一块说,如果这句话我早几年说,她割下的会是我的舌头。

我说总之就是青蛙王子变成了癞蛤蟆,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然后天鹅飞遍每个角落去找蛤蟆,准确地说是去找青蛙,因为它还不知道青蛙变成了蛤蟆。终于有一天天鹅飞过那口井,苦苦等待的蛤蟆一眼便看到它,虽然在印象里它还是一只丑陋的鸭子,但它知道,那就是它,这就是爱的魔力。但天鹅当然没看见蛤蟆,虽然如果看到,它也能一眼断定,那就是它,但是要从高高的天上看到一口幽暗的井里有一只蛤蟆,这实在是太强鹅所难了。

天鹅飞走了,蛤蟆摸着脸上的痘痘想,如果它知道自己变成了这幅鬼样子该会作何感想。它在每个白天便这样四十五度角仰望着天空,希望有一天,它能够再次从它头顶飞过,不求它看到它,只求它看到它。

她说四十五度角能仰望到天空的话,这井可能太浅了点,我说那就五十四度吧。她说五十四度恐怕还是不够,不如六十凑个整。我说最多五十五,不能再高了,度数太高容易醉。她说好吧。

当你胡扯的时候,如果有人能够认真倾听,我相信这是上天弥足珍贵的恩赐。如果这个人早已到了柴米油盐的年龄却还能同你一起乐此不疲,你应该认真地看着她的瞳孔,在心里由衷地说一声谢谢。

当我看完她的眼睛,作为回应,她也定定地看了我一秒,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改了主意叫来了服务员。她打消了从嘴里吐出什么话的念头,准备往嘴里再塞进一份冰淇淋。

她一边用小勺子吃冰淇淋一边不时看看窗外的天。

所以,她把冰淇淋滴在身上了,滴在了胸口。

我冲她胸口指了指,羞怯地看向别处。在她擦拭冰淇淋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偷偷看了看她的胸部,隆起的乳房在胸襟上扯出几道皱褶,我喜欢这些皱褶。

我们从餐厅出来,燥热的气团像对待两个伤寒的病人,迅速用棉被般的热情将我们团团裹住。

天完全黑了。我们沿着街道走,两旁的商店已历经无数次的转手易主,就连脚下的人行道砖也已经不知被换了多少层,一切都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在我们路过一家硕果仅存的糖水老店时,她径直冲了进去。

店里依然没有空调,只在墙上装了几只壁扇不断摇着头大力鼓吹,当年的旧桌子换了新的,不过已经又旧了。老板早已经变成了更老的老板,依然不停迎来送往,不同的是,以前是在店里笑脸相迎好话相送,现在只是坐在店里对着街上,把眼珠从店门的一侧转去另一侧地目送。

老板说赚不了什么钱,但年纪大了,也干不了什么别的,看到我们来,比多卖几份糖水更开心。老板退回了里间,但他明显还想和我们说些什么。

我问她现在怎么这样能吃,她说现在是挺能吃,但是这个现在不是指这些年,也不是这些天,只是现在。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为那句打趣她的话感到深深的懊悔。

我们叫老板来结账,老板用抹布擦了桌子。抹布被桌角突出的钉子轻轻挂了一下。

我们和老板又说了些当年,这座城市的变幻,人们消费习惯的变迁,曾经常来那些同学的变化。老板问我们结婚了没有,她低下头,我摇摇头。老板嘱咐我们常来。

公园里,无数的男男女女。十几岁的搂搂抱抱,二十几岁的动手动脚。

她说为什么人们的感情那么见不得光,必须要等到夜深人静黑天黑地了才能出来释放。

为了让她转移注意力,我让她看一看那些三十几岁的推着婴儿车转一转,四十几岁的绕着池塘跑几圈,五十几岁的漫无目的晃一晚。我说,感情不一定要释放出来才能被感知。

她问我怎么没说清楚是亚当变成了青蛙还是夏娃变成了青蛙。

我说,当然是亚当变成了青蛙,夏娃变成了天鹅,青蛙也不穿衣服总不能是女扮男装。虽然对亚当夏娃的属种修改bug的同时顺便改下性别对上帝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他老人家又何必自找麻烦呢,男变男女变女岂不来得直截了当简单粗暴。

我说人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其实它不是想吃天鹅肉,它想吃的是天鹅的豆腐。

她抱住我,把她的胸部紧紧压住我的胸膛,我有些透不过气。

她隔着我的衣服把指甲嵌进我的背里。她说没有什么比做一颗钉子更累的,硬把互不相干的两块木头连在一起,一刻都不能放松。如果钉子有感情的话,肯定希望每次抹布来擦桌子的时候都能碰它一下。

在这个南方城市的夏天,入夜后依然让人们泡在汗水里的夏天,只有两个比自己更热的东西让我不忍释怀,一个是紧紧贴着我的身体的她的身体,一个是打湿了我的肩膀的她的眼泪。

可惜的是,这些不属于我。

我偷偷闻了闻她的头发,把她从我的怀里推开。

我说她该回去了,他回到家看不到她会担心。

她问我怕不怕蛇,我不怕。她说她怕,青蛙也怕,但鹅不怕。

她坐上出租车走了,我又回到公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下。就像很多年前我经常这么坐着一样。

2、

就在我坐在长椅上感觉到今天的余热已经逐渐冷却为丝丝凉意的时候,电话在口袋里突然的振动在我腿上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就像蛤蟆身上的痘痘。

她问我要不要去酒吧。我说她该回家了,况且每个人都知道我根本不喝酒。

她说她自己去。

当我到达酒吧,她已经自顾自地喝下了小半瓶。

我问她怎么不等我就喝上了。她说反正我也不喝。

她以平均五秒半的速度将从倒酒到喝酒到长出一口气的流程一再重复。

我让她在喝酒的空档里抽空说几句话,我说这样保持着节奏不停地喝会让她像男厕所小便池的自动冲水系统一样显得十分机械。

她问我男厕所小便池冲水系统什么样。

在我竭力思考应该怎么向她描述这种她从未见过的事物时,她说她要去厕所。我很奇怪自己是如何想到的这个莫名其妙的比方。

看着她走过尽头的转角,我把她的酒倒出来喝了两杯。

真他妈难喝。

我干坐着等了半天,心想做女人确实诸多不便,我能想象到她一边忍着一份西米露、一份冰淇淋、一份糖水和半瓶啤酒,一边等着厕所里在位的姑娘跟手机那头你来我往没完没了地发着信息,一直从嘿发到回聊么么哒。

她回来的时候我建议剩下的酒我们一起喝,她立刻叫来了服务员表示再要两瓶酒被我及时拦住。我说还是她自己喝的好。

她又接连喝了两杯,把最后一点也倒进杯子里,眼里渐渐闪出泪光。

我问她怎么了,她把酒泼在了我的身上。

她问我一口酒都不喝,什么都总是绷着有劲吗。

我坐到她旁边想抚抚她的肩膀,她推开我说又要去厕所。

我开始对我不应该来的怀疑进行肯定,我后悔当时没有及时给他打电话让他过来。

这时,他来了,带着淡淡的酒香。他坐下大骂了一阵纠缠不休的经销商。

她再次从厕所出来时已经容光焕发。她说原本排在她后面隔一个人的姑娘终于排到了第一个,见她又来了,以为她闹肚子,就让她排了前头。

他问她喝了多少,就跑了两次厕所。

她说,她一个人喝了两个人的量。

他问我是不是还是一口不喝。

我说是。

她说里边的姑娘开门出来一看见是她就傻了,明明她在人家前头已经完事儿走人了,等人家出来她在人家后头了。

她靠在他怀里笑着,我坐在他们对面一口酒不喝,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很多年前的冬天,我和他排在清晨六点五十分的队伍里,我看着前方黑压压的人头感到绝望。

他建议我回过身看看后边或许能重拾一点信心。

当我转身,她被我挤得将身体趔出队伍。

我说对不起,她笑了下,我多看了她一眼才转回身来。

七点十五分,前方的大门打开,队伍瞬间瓦解,人群中所剩下唯一一致的就是方向,所有人都在拼命地冲向大门,我和他愣了几秒钟随即加入冲刺的人群。

没有银行挤兑,只是学校的图书馆,不久将进行期末考试。

我和他在一楼二楼和三楼一而再再而三地印证了我不祥的预感,当我们在四楼准备第四次玩味在图书馆没有一席之位和期末考试死无葬身之地之间的关系时,她把身边占座的书收了起来。

他冲过去问她旁边有没有人,当她抬起头的时候,他在句子末尾又加了一个请问。

她说本是给室友占的位子,室友身体不适来不了了。

他坐了那个位子,我说我可以去墙边坐在地上。

他说两个小时后和我换。她说她要去看看室友,在她回来之前我可以坐她的位子。

我说谢谢,她笑了下匆匆走了。

她的包还留着,从半开的拉链能看到里边那本《且听风吟》。她显然不是来准备考试的。

我不喜欢红色,但那天开始我喜欢上了红色,她的包的颜色。

她直到晚上才回来,图书馆里的人已经不多,她坐在了我们对面,大约半个小时后我们被闭馆的音乐赶了出去。

我们问她室友的情况。她说送去了人民医院,她的父母刚从外地赶来,她才回了学校。

他问她吃了饭没有,她说没有。就这样,我们去吃饭,他付账。其实我和他才刚刚吃过,当然也是他付账。他是一家名牌箱包代工厂的少掌柜,而我正在苦苦等待助学金到账。

我们用一顿饭收买了她长期为我们占座,而我和他则可以待睡眠厌倦了对我们的控制再行起身。随着她室友病情的不断加重,逐渐将短假变成长假,将长假改成休学,我们最终没能得睹仙颜。她说室友非常漂亮,我问比她还漂亮吗,她说漂亮十倍。我想象不出十倍于她的漂亮是什么样子,我承认自己数学很烂。

在他接连向她赠送礼物的同时,我渐渐从他们两个中间抽身出来,经常自己跑到公园里坐在长椅上看着眼前无所事事的人来人往。

第二个冬天,她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生日。当她匆匆结束宿舍内部的庆生聚餐赶往我们约定的地点,我打电话告诉她要去赴关系我终生幸福的另一场约,同学的同学要向我介绍她同学的同学。

他拿着那个芬迪的腕表回到宿舍时告诉我,表没送出去,她回来时默默哭了一路。在睡觉时我偷偷哭了一晚,他说他们好上了。那夜我喝了这辈子最后一次酒,他说陪我去喝,我说我自己去。他问我怎么了,我说同学的同学的同学的同学没看上我。

那天之后,我告别了公园,又回到他和她中间。直到毕业我回到我的北方,她留在他的南方,我们利用大学的最后一段时光无数次地出入酒馆、饭馆、咖啡馆。她靠在他怀里笑着,我坐在他们对面一口酒不喝,就像现在一样。

他把最后一瓶酒灌进肚子里,离开酒吧时她已经处于梦游状态。

在出租车里,她的头倒向我的肩膀,他替她整理了一下头发,我把她的头推给他,他又推回给我,说她睡觉有时候会流口水。

他把她在卧室安置妥当,抱着他的枕头来到我住的客房。

久别重逢的彻夜长谈总是容易在对美好回忆畅谈正酣的时候突然话锋一转,整个谈话被一片灰蒙蒙的雾霾彻底笼罩。

他说他原以为只要和她生活在一起就能开心,原以为她也会慢慢变得开心。

我问他有没有烟。他出去片刻,拿了一盒熊猫回来。我说难怪有人说吸烟导致黑眼圈。他点完烟我接过打火机也点上。

我问他打火机多少钱,他说三万多。我说我点烟那一下得烧掉他十几块了吧,他说打火机送我了,算他烧了我十几块。

我拿着打火机说我体会到当资本家的感觉了,他说我体会到的只是当伪资本家的感觉。

我问他真资本家的感觉什么样子。

他让我想象商店柜台上摆的招财蛤蟆,他说就是那种感觉。

3、

看到她的信息时我正在新疆的巴音郭楞。

我将彻底没电的手机连上充电器,刺进旅馆的插孔,把自己关进卫生间,坐在地上任淋浴冲打着疲惫的身体。

当我为旅馆没有浴缸而遗憾时,突然意识到在这片连身上的真菌都会干渴致死的天地这样浪费水是何其罪不可赦。我速战速决地将身体清洗干净。

睡眠从北京时间二十三点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十三点。我做完刷牙洗脸的工作后看了看丛生的胡须决定暂不收割。我将手机开机,她的信息说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关机,她想见我。

我从登山包中拿出剃须刀,认真地把脸刮净,收拾好所有东西退了房间。

我看着飞机舷窗外无边的白云在机身下方铺展开来,就像那些密密麻麻的天鹅,今年的巴音布鲁克的天鹅,去年的乌梁素海的天鹅,前年的青海湖的天鹅,飞起来时遮住天空,落下来时遮住水面。

当我坐在一边,看着它们飞来飞去,我想也许当地可以在岸边修一些长椅,就像公园里的一样。如果井边有这样一个长椅,或许天鹅飞过时就算看不到蛤蟆,也可能会降落地面,在这长椅上稍事休息。或许在暴雨过后井里的水位足够它跳出井口的时候,当天鹅降落地面,蛤蟆已经坐在长椅上等着。

她叫醒我们的时候我们都还穿着睡前的衣服胡乱地歪在床上。

我问她几点了,她说周末的意义就在于时间这个词在这两天的无意义。

她开着车东拐西拐,我和他在座位上继续睡。

她问我们知不知道要去哪。

他说是学校吗,我说肯定是,她说真没劲。

她把车停在校园的小超市旁边,货架上的山寨电子表显示即将七点。

她说现在暑假,卖早点的店都关了,我们只好在超市里随便买了点面包、饼干和饮料。

因为学生回家消费人群缩水,我手里的瓶装咖啡还有一个月保质期满,还好面包是今天出炉的,想必在我们到之前刚刚送来。

我问她是不是结婚三年了还不会做饭才想出这个又省事又省钱的点子,让我到学校来找食物。她撕下一块面包塞住了我的嘴。

我们在操场看台上一边啃面包一边看着跑道上穿紧身运动短裤的留学生姑娘戴着耳机跑步。我说很多白人姑娘往往上身很苗条,腿和屁股却很粗大,是人种的原因还是运动过量的原因,她说是观察焦点不对的原因。

她说为什么人们在跑道跑步的时候都是逆时针,她知道保持方向一致是为了避免相撞,但为什么是逆时针而不是顺时针。她从我的手里拿过咖啡去喝,我拿过他的矿泉水,他拿了她的酸奶盒子摇了摇发现已经空了。我急忙一口气将矿泉水喝完。

她看着跑步的白人姑娘从表盘上1点的位置跑到了9点的位置,说大概每个人都希望时光倒流吧。

因为无人修剪,足球场上的草趁着没什么人践踏长高了许多。

她问我会不会踢足球,我说我不会,他会。她说她知道他会,神态间流露出一丝自豪。

他在远处加了个助跑,冲我们踢了一个空脚,一只老鼠受到惊吓跑向她,她受到惊吓跑向他。我在这边远远地看着她惊叫里夹杂着笑扎进他的怀里,就像看着一段电影。

我们在校园里随便走着,时不时地发现这里建起了什么,那里拆掉了什么,我们讨论着新建的地方是拆掉了什么,拆掉的地方又将新建起什么。我帮他们在学校的一些地标处拍了一些照片。所谓地标其实不过是大门、亭子和一条被两排树皮稀烂的我不知道名字的巨大的树夹在中间的笔直水泥路。

他要给我们两个拍。我说不必了,在毕业时,这个校园里已经永久地留下了我的音容笑貌。

她说我矫情,他说我贱,我说我不是矫情,是贱。

我们没能进去图书馆,门口装了刷卡系统。她与值班的学生志愿者反复沟通无果,我们只好放弃。他说有一种嫡长子被废了储君,庶出的小弟加冕登基把大阿哥驱逐出境的感觉。我说过去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说滚。

我们顶着风一路上一言不发地走回车里。

她坐上副驾余怒未减。

雷声在他发动汽车的一瞬间隆隆响起,随后,无数被云团抛弃的水珠从万米高空摔将下来粉身碎骨。

车在某个涵洞桥处被积水挡住。为抵抗车里的百无聊赖,他打开收音机,没听说过的DJ从音箱里放出没听说过的歌手唱的没听说过的歌,说是已经连续占据排行榜首一周有余。他换了个台,音箱里传出《祖与占》的副歌部分。

他说要不要来点刺激的,我说不要,她说要。他调整了档速,把车开进了水里。伴随着她的尖叫,他把车一路穿过积水开了过去。

他问我他的车技是不是还好,我说好个屁,开这么慢还把女乘客吓得叽里呱啦的,她说不是叽里呱啦是咿咿呀呀。我问她有什么分别,他说叽里呱啦是外语,咿咿呀呀是国粹。我说情人眼里出戏子。

她问我机票买的哪里,说我恐怕飞不起来了。我说我不在天上飞,在地上爬,买的火车票。

在我们对着火车站大厅里满屏红色的晚点站了几分钟之后,通知说暴雨导致铁路运输中断,抢修完毕之前所有列车停开。

我在书房里随便翻着他们的读物,在他的一堆管理书中抽出她的《且听风吟》,里边还夹着我送她的银色天鹅颈书签。

那年生日前,她说在看这本书的第三遍,我为她买了那个书签。当看到他买回那块芬迪腕表,我请他替我把书签带去给她。

她说她把书签夹进去之后,那本书她再没有翻开过,今天被我翻开了。

我合上书准备放回书架。

她说既然翻开了,不如她接着把它看完。

她坐着看书,我和他坐着看她看书。就像多年前在图书馆的那个晚上,她坐着看书,我和他坐着看她看书。不过这次我不再需要偷偷,他不再需要平复心跳,她也不再需要对白纸黑字视而不见。

窗外那场淅淅沥沥的雨也逐渐接近尾声。

当她结束最后一个章节,夕阳将余晖穿过湿润的空气铺在她的脸上,饱含凉意的风不断掀起合上的书角,天鹅颈的书签泛出让人恬静平和的光。我背起我的行囊。

火车缓缓开动,增加着速度一路向北,义无返顾地开往已有些许秋凉但白昼更长的地方,开往属于我的那口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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