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读摘记《李贺诗选》||(003)《还自会稽歌》

文/书山花开

❂原诗

野粉椒壁黄,湿萤满梁殿。台城应教人,秋衾梦铜辇。

吴霜点归鬓,身与塘蒲晚。脉脉辞金鱼,羁臣守迍贱。

❂注释

【喻朝刚主编《全唐诗广选新注集评》,p450】

【会稽】即今浙江省绍兴市。【庾肩吾】南北朝时人,字慎之,八岁能赋诗。生平见《南史》。【宫体谣引】庾肩吾所作,今失传。【野粉】指粉状的霉斑。【椒壁】椒房的墙壁。【湿萤】萤火虫的别称。【梁殿】梁国的宫殿。【台城】此指皇宫。【吴霜】吴地的霜。【塘蒲】塘中的蒲草。【晚】此指衰老。【金鱼】金鱼袋,官吏所佩。唐制:从五品者,得佩紫金鱼袋。【羁臣】流落异地的人。【迍贱】困顿不得志。

【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第三册,p1】

①会稽:郡名,今浙江绍兴。②庾肩吾:字子慎,新野人。萧纲为梁太子,肩吾任东宫通事舍人,迁太子率更令。简文帝即位,进度支尚书。③宫体:梁萧纲喜作艳诗,以宫女为题材,大家仿效之,渐成风尚,时称“宫体”。《宫体谣引》:诗名。④国世:全诗校:“一作国势。”⑤椒壁:古代皇后居住的宫殿,用椒和泥涂壁上,温暖芳香。⑥湿萤:萤生成于潮湿处,故云。萤,全诗校:“一作。”⑦台城:六朝都建康时宫廷所在地禁城。应教:臣子与诸王唱和诗作,称“应教”。应教人:指庾肩吾。⑧铜辇:太子的坐车。⑨“身与”句:暗用《世说新语·言语》顾悦语。简文帝问顾悦为何头发早白,顾说:“蒲柳之姿,望秋而落。”⑩金鱼:宫门上鱼形的锁钥。⑪迍贱:遭到困厄危难,处于贱辱的地位。迍,通屯。

❂翻译

【徐传武《李贺诗集译注》,p7】

块块霉斑把皇宫的墙壁弄得暗黄,成群的萤虫飞绕在梁国宫殿周旁。

他曾经是皇宫随侍奉命作诗的宠臣,如今却在秋寒被窝里把太子车辇梦想。

这位归来者的鬓发,点缀有吴地的寒霜,他的身躯将与秋塘蒲草一样衰老枯黄。

含情脉脉地辞别那京都皇宫,流亡臣子厮守在贫困低贱的家乡。

【刘斯翰《李贺诗选》,p5】

大块的霉斑把椒壁弄得发黄,成群的萤火飞绕着荒废的梁殿。

他,曾是台城随侍应教的宠臣——如今却在秋夜的被窝中梦想铜辇!

吴地的霜华,点缀在这流亡者的鬓脚。枯槁的身影,徘徊在枯槁的蒲塘边……

默默地别了金鱼袋——富贵的见证,流亡的臣子厮守着困踬和卑贼。

❂解释

【徐传武《李贺诗集译注》,p8】

杜牧为李贺诗集作叙,曾经以此诗与《金铜仙人辞汉歌》为例,赞叹道:“贺能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今未尝经道者”。

李贺能从二百多年前的庾肩吾“潜难会稽”这件在别人看来极平凡的小事中,塑造了一个流落失意、但又不失刚劲之气的“羁臣”形象,并借以抒发了自己对世事多变的感伤和困顿潦倒中的悲愤之情,构思新颖,立意奇特。杜牧把李贺的这类诗作誉之为“古今未尝经道者”,评价是很高的。杜牧在叙中还说:“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亦殊不能知之。”但结合庾肩吾的遭遇和李贺的身世,还是能看出些端倪的。朱自清在《李贺年谱》中把这首诗大体定为元和八年(李贺时为二十四岁)秋,李贺以病辞奉礼郎,回到故乡昌谷时所作,是有道理的。他说:“《还自会稽歌》疑此时作,‘湿萤’、‘秋衾’、‘霜’、‘塘蒲’,固是即景语,‘梦铜辇’、‘点归鬓’、‘辞金鱼’,亦以抒其辞官归里不忘京华之情焉,……实则固非全无畦径可寻耳。”刘衍在《李贺诗校笺证异》中谓此诗:“从诗序和诗语,可知为诗人游会稽,未得庾肩吾遗文,而抒其黍离之情。……贺诗代肩吾补叙其悲,叹其荣华既去,老而不复,陷贼辱而终生不拔,长守速贱。疑为元和八年李贺南游,经会稽,入台城(建康城内宫城),即景生情而作。借肩吾之痛而自抒困顿之怀,以寄托世变无涯之悲。清陈流《诗比兴笺》说此诗‘自喻也’,近之。”李贺晚似未曾再次南游,故当非作于晚年南游时。

这首诗写得含蓄深沉,“其深著憔悴,在于自言‘秋衾’铜辇’之梦,而庾自见,殆赋外赋也。‘塘蒲’之叹融入秋晚,结语却如此,极是矣。”(明高械《唐诗品汇》卷二一)言中了此诗的特点。

庾肩吾是宫体诗的代表作家,但不能说这首摹想庾氏情事的作品就是继承了宫体诗的传统,也不能据此诗而说李贺对宫体诗作者的怀念和向往。李贺不过是借和晚年的庾肩吾“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处境,来抒发自己的忧愤罢了。关于此诗的意旨和写作时间,钱仲联认为:“贺以同情王叔文诸人政治革新之立场,伤其遭遇,作《金铜仙人辞汉歌》、《还自会稽歌》,皆托寓古事,反映永贞朝政变”。作此诗的时间,他定为贞元二十一年(李贺时为十六岁)。详参《李贺年谱会笺·(德宗李适)贞元二十一年》。似难信从。

【陈允吉/吴海勇《李贺诗选评》,p133】

《还自会稽歌》,是昌谷集内一首含蕴深沉的咏叹之作,它不像长吉七言长调那样辞采浓烈,蹲厉风发,而是遵循了五言诗蕴藉雅驯的传统路子,于平易中展现出自身面目

正如篇前的小序所述,《还自会稽歌》的产生寄托着长吉的一腔幽眇情思。关于诗人酝酿构思本篇时的动机和心态,陈贻焮先生《论李贺的诗》一文曾作过至为中肯的擘析:

实际上,李贺写这首诗的动机,是从他因庾肩吾自会稽还家这一极平凡的往事,而兴起“意其必有遗文”这一新奇有趣的遐想中得来。这一遐想很富有诗意,也很有启发性。既有这遐想,可见诗人这时已经有所感触了;既想到当时庾肩吾一定写过诗,就自然而然会使人去揣度那诗的内容。这样,诗人就不知不觉地给引到两百多年前庾肩吾所处的特定情境中;就很有可能更进一步在自己的生活体验的基础上,运用丰富的想象力去体会庾肩吾当时的感受、感情和思想,并代他写出这样一首感人的诗歌。

李贺写作这首诗时的具体现实境遇如何,我们无法确知,第因他的体质衰谢,早生白发,经久偃蹇仕途,心境沉郁凄怆,就不难从庾肩吾的命运遭际中迸发出隔代共鸣,通过补写古代的悲情而传递出自身的一份人生感慨

作为一首替古人代言的杂拟体诗,长吉尽力从庾肩吾的视角谋篇布局,诗歌起始展示肩吾回京所见,摹状宫室的残败景象。曾益读解其首二句云:“椒壁而曰野,粉白而云黄,凄凉颓圮,已自可知。又言昔日梁王之殿,只今惟有湿萤,则并其殿而无之矣,犹李白诗云:‘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诗解》)值得注意的是“湿萤”一词。日本川合康三氏尝指出,长吉喜用“湿”字组合语词,如“湿萤”、“湿站”、“湿云”等,在《文选》以及杜甫诸家的诗中都未曾有过。这种“以湿字为前缀组成新词的做法,表明李贺已经超越了普通的感觉,而依据感觉的自由联想来使用‘湿’字”(《李贺其人其诗》)。如此理解,既见长吉缀字之奇,又道出了此中荒秽凄其的意境

诗歌代拟庾肩吾自称“台城应教人”,简短五字点出庾氏与萧梁皇太子酬唱宫体诗的故事。然而当初身受恩遇的宫体高手现在只能在秋衾睡梦中见到太子的辇车了——因为梁简文帝萧纲最终亦被候景害死于台城。待等他自会稽还来,则已“吴霜点归鬓,身与塘蒲晚”,前者是喻指诗中人斑白的两鬓,是诗人将自身的生理现象巧妙地转移到古人的身上;后者则进而点明年华的衰老,就中交织着迟暮之感和黍离之悲。处在这种情况下,他唯有依依不舍地辞别当年的官署,回家独守贫贱困苦而已。试就其全诗言,该篇写的是一个故国沉沦者经历的悲剧,虽不言亡国的悲伤,但深切的悲情于中自见,情调凄惋又具有沉著的表现力,可说是中国古典诗歌杂拟体里的上乘之作

【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p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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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p1942

杜牧《李贺集序》:贺能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今未尝经道者,如《金铜仙人辞汉歌》、《补梁庾肩吾宫体谣》,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径之间,亦殊不能知之。

《唐诗品汇》:刘云:此拟肩吾之作,安得不述梁亡之悲!其沉着憔悴,在于自言“秋衾铜辇”之梦,而庾自见,殆赋外赋也。“塘蒲”之叹,融入秋晚,结语却如此,极是也。

《唐风定》:集中五言较胜歌行,而深晦太过,廷礼所取数首一一高卓,可为具眼。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徐渭曰:雕率相半。周挺日:潜自会稽,宁能忘念梁德?及还家容骨衰悴,以此日困守迍贱,回首昔时佩服荣宠;一代文人至此,良可悲也。

《李长吉集》:黎简:贺真有心读书人,惜矣。

《唐诗笺要》:萧梁时事可见,而庾亦和盘托出。“身与塘蒲晚”,言不酸而闻者意苦。

《龙性堂诗话续集》:李长吉最心醉新野父子,观其《补庾肩吾还会稽歌》,则其流连仰止可知矣。

《王闿运手批唐诗选》:颇有鬼气(首四句下)。

【中华大典文学典《唐文学部三》,p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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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大典文学典《唐文学部三》,p1248

《歸自會稽歌并序《吳劉箋注評點李長吉歌詩》卷一劉辰翁評:此擬庾肩吾歸自會稽之作,安得不述梁亡之悲。其沈著憔悴,在先言秋衾銅輦之夢,而庾自見。殆賦外賦也。塘蒲之歎,融入秋晚,結語却如此,极是。「野粉椒壁黄,濕螢滿梁殿」,椒壁而爲野粉,則已頹;殿上而有濕螢,則無殿兩字耳。《唐風定》卷六:集中五言較勝歌行,而深晦人過。廷禮所取數首,一一高卓,可爲具眼。《昌谷集》卷一曾益評:此詩不言悲,悲自無限,故序曰「以補其悲」。《昌谷集註》卷一姚文燮評:肩吾,子山之父,仕梁爲太子庶子,掌管記,出入禁闥,恩禮最隆。及國亡潛難,離黍興悲,回首鑾輿,羈魂徒托,白首生還,無復臣職,何暇更事筆墨,遺文罕少,理有固然。《協律鉤玄》卷一:前四感慨憑弔,後四潛難會稽,代補其悲,通篇摹倣肩吾,詞意凄婉,古拙之甚。《龍性堂詩話續柒》:李長吉最心醉新野父子,觀其《補庾肩吾還會稽歌》,則其流連仰止可知矣。長吉眼空千古,不唾拾前人片字,獨用子山「山杯捧竹根」全句,云「土甑封茶葉,山杯鎖竹根」,又可知矣。《黎二樵批點黃陶庵評本李長吉集》黎简批:賀眞有心讀書人,惜矣。和皇子,謂之應敎。金魚,宫门鑰也。《詩比興箋》卷四:杜牧之序長吉集,獨舉此篇及七言之《銅仙辭漢歌》,此深於知長吉,故舉此二詩以明隅反也。考長吉集中,詠古題而有自序者,惟此二章及《秦宮詩》,蓋彼借古寄意,而此二詩則自喩也。其舉進士不見容而歸昌谷時所作歟?昌谷在河南福昌縣,故自西京東還也。「秋衾夢銅輦」、「脈脈辭金魚」,孰謂長吉無志用世者?不然,何取於庾肩之還家而必爲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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