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回到修仪宫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公主一直在等我。
公主在宫灯的照耀下显得非常好看。公主是那种在很长时间里都可以持续美丽的女人。公主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夫君。现在我其实又多了一种身份,我是孩子他爹。
公主见我回来便连忙迎了上来,关切地问我,没什么事吧?
我说,没什么。段家栽了。我叹了口气。
是这样的?公主像是在问自己。
我觉得这里面有点问题,段家不管怎么说也世袭几代了,怎么会为了一个刺客就被褫夺了一切呢?
公主点了点头。公主对我说:
淳于,你应该看出来,这里不能久留。
我点了点头。我没问为什么。有些时候,人只是凭直觉判断一切,这时候就不要问为什么了。
你想过做一番大事业吗?公主问我。
这是男人的梦想,男人一碰上大事业便什么都会忘记。譬如这个时候,就很有可能忘了自己是谁。我也是。
我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我早就把我哪一天应该进京赶考的事情扔到檀州道了。那是一个荒凉而遥远的所在。那个地方有个叫淳于坤的节度使。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那个人可以让我不需要通过这一条路而实现一个男人的理想。譬如,最形而下的,我已经是皇帝的女婿,也就是说我已经能够有这种身份与底气操皇帝的女儿而且名正言顺而且堂而皇之。什么是身份,能够操皇帝的女儿就是身份。我还要那种田舍郎的梦干什么?
可是,现在皇帝的女儿还要我再做更大的事,是什么事?难道是当皇帝?我说过,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当皇帝。每一个男人的心中,都想过要做一番大事业,但想到要做皇帝的人是很少的。我从来没有想要当皇帝。我为什么要当皇帝,我现在这样就挺好。做男人做到这份上是很好的事。
我于是说,我不想再做什么大事。现在就挺好。我说这话时,我觉得心里特别虚,好像是说了假话。是啊,在公主面前,就如同在皇帝面前一样,你有时只能说一些假话。她是公主,是皇帝的女儿。疏不间亲,血浓于水,你还敢说想做皇帝的话吗?
不好。我的妻子说,你不要以为你很好。
那怎样才算好?
你要做皇帝!
天啦!这是我的妻子在说话吗?
我说,你有没有搞错?我这样不错了,人不要有太多的贪心。
你没有我有。
可是皇帝是你的父亲。
是的,他是我的父亲,可是你是我的丈夫。你应该想到一个做母亲的心,如果她要她的儿子做皇帝,那么,首先得让她的丈夫做皇帝。
你真是疯了!
我没疯,淳于棼,我想通了,我是你妻子。你想想,你睡了那么多女人我都没拿你怎么着。我后来想,是皇帝就得有这种样儿,可是你为什么只有这上面像个皇帝,其他方面就不像个皇帝了呢?我对你很是失望。你以为你得到了青溪姑那几个臭女人你就满足了?你真太没出息了。你要是做了皇帝,你要谁就是谁,还有人敢放一个屁?就是段子直也没有办法奈何你。
我想想,不错,是这个理儿。我怎么过去就没有想到呢?
公主没等我说话又立即接着说,你看,自从你来到我们槐安国,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谁晓得后面还要发生什么事?有些东西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我是皇帝的女儿,你是我的夫君,可是竟然有人敢杀我的丈夫?你难道没有想过这里面肯定有着很大的问题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我不得不承认公主的话是很有道理的。
我开始喝酒。我要在酒里思考一些问题。很多问题都是在喝酒时才能解决的。酒是一个好东西,它让你纷乱,但也会让你清醒。
是的,现在我觉得我的女人为我想的法子是很对的,趁现在南柯郡守刚遭废黜的时候,我们提出到南柯上任,到了那里,我就是一方诸侯,我就可以有向皇帝叫板的筹码。更重要的是,我就可以有自己的军队、幕僚和师爷,我就可以图谋大事。而且我再也不要担心有谁还会来刺杀我。在那里,我是皇帝,土皇帝。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想什么就是什么。而且,檀州道上还有我的父亲淳于坤与我互为犄角之势,皇帝也会怕我三分。
事情出奇地顺利,我领到了去南柯上任的印信与圣旨。我终于可以跨官了。
全家坐上轿子的时候,我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我的可怜的虚荣心还没有得到最大的满足,我可以跨官了,可是我没有能还乡,要是能够有一次还乡的机会该多好,我坐在我的八抬大轿上走在我们家乡那个小小集镇里,那个集镇的小街道将无法使我的大轿子很顺利地通过,街上挤了很多人在看我,在对着我评头论足,张、王、李、孙几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会从她们的绣楼里伸出头来看向坐在大轿子里的我,眼里流露出一种向往与嫉妒,很后悔当年为什么不让人向淳于家提亲的。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我们选择了一个黄道吉日上路了。
南柯郡,在槐安国的最南端,我从地图上看到了这一点。后来我甚至看到了在南柯郡东部的扬州。而扬州,公主告诉我,是大唐朝与我们槐安国的双辖地区。我们管着,大唐也管着。这个城市向长安进贡一份东西,也不会少了我们槐安国的,它的地方税收,都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大唐的,一半是槐安国的。槐安国负责管辖扬州的就是南柯郡。我突然想起了张明远的话,我们与扬州是有缘的。看来一切都是预设好的。是一个圈套。这个圈套大张着嘴,等待着我去钻。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做这个圈套的人是大槐安国皇帝陛下。可这之前,我却一点也不知道。皇室的事我到哪里去搞懂。我看着坐在身旁的公主。公主也不可信。公主看来也参与了设置圈套的工作。到南柯赴任,是她想出的主张。我问公主,大唐与大槐安国是什么关系?怎么扬州也成了双辖地区?
是这样的。外面的人其实什么也不知道。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们与大唐的关系。当年李渊起事时,是我们先皇帝的手下,我们的先皇帝为人很好,但不是很能干,他只是个挂名的皇帝。一开始他事事听李渊的,可是后来有一年的夏天,从江都传来了炀帝被杀的消息,李渊才把他废了,自己即位称帝,改国号为唐。
这一段历史我是知道的,公主嘴里的那个先皇帝叫杨侑。他是炀帝的孙子。也做过天子。做过李渊的天子。
可是我不知道这些与槐安国有什么关系。
我问公主,这与槐安国有什么关系?槐安国与大唐又是什么关系?
有关系,有着太大的关系。因为我们就是那个杨侑的后人。我的父亲姓杨。这你该懂了吧?还有那个刘钤,他是刘文静的后人。刘文静与李世民关系很好,但李渊杀了他,太宗承继大统后,将刘文静的后人安置在槐安国,既得封地又享太平,算是对刘文静有个交代。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心里失落无比。一个废帝,一个消失了的王朝。一个王朝的背影。我是这个王朝的驸马。这是个什么事儿?
你在想什么?
公主问。
没有想什么,没有想。没意思。一切都没意思。
你别这么说,你别以为这一切没意思。你瞧,我们手上有唐高主和唐太宗的御赐令牌。我们世世代代可以享受帝王生活。我们有我们的地盘有我们的皇宫,我们什么都有。我们甚至有我们的军队。你做这样的驸马不会辱没你,我们只不过不能过问大唐的朝政也不能再去长安而已。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去管另一个王朝的事呢?
我还是没有讲话。就这一切,对一个男人而言,已经失去了魅力。我不知道我的父亲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国度做什么边关大将。
当然,我也知道,我的父亲应大唐的武举没能成功。他只能这样,他当初离家时,对我母亲讲过的,他混不出个人样他是不会回来的。没想到他到这个地方来混了个人样。
公主觉出我的失望了,她哭了。公主说,你不要以为我们槐安国辱没了你,你要知道,现在经过了武周朝,整个都变了,很多人想吃掉我们。我们变成了一块肥肉。当初则天皇帝想把我们灭了,西夏、戎狄也在打我们的主意。大唐也想食言。但都没有能灭掉我们。我们的国力你也看到了。我们有的是人,有的是实力。你看你的父亲、张明远,还有刘钤,他们都很有能耐。不是别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你做你的驸马好了。
为什么要我做你们的驸马呢?又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要害我呢?
这些事情你不要知道的好。你只要知道你很重要。我们好不容易让张明远将你赚到这里,如果你又被人害了,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公主说完了又哭。
不,你不要这样,我要知道我的问题,这很重要,我为什么要做你们的驸马?或者,你们为什么要我做你们的驸马?
公主的脸色有点尴尬。这不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特别是现在这种时候,更不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这里面的东西多了去了,有王室的问题,也有性的问题。
但公主还是回答了这个很不好回答的问题。
你父亲好像有点不对劲,大唐在打他的主意,西夏国在打他的主意,而且他本人也好像自有一番打算。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怎么想。是哪,他肯定有过一段时间举棋不定。大唐需要他,西夏需要他,他是槐安国的边关大将,而且他自己也还有自己的想法。这就了不得了。他会有什么想法呢?他是不是也想当皇帝?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的身上一阵阴寒。我原以为没有多少人想当皇帝的。谁知道一下子冒出了这么多想当皇帝的人。难道皇帝那么好当,或者说,难道皇帝那么有意义,非得每一个人都要过一下瘾才对?
我没想到这里面有这么多曲曲弯弯。我也没有想到我的存在有着这么重大的意义。不过这很好,人活着如果有了重大的意义就肯定不是一件坏事。
我突然之间再一次想到,我可能是槐安国用来要挟我的父亲的人质。想起这么长时间里的刀光剑影,我突然意识到我极有可能是槐安国的一个体面的人质。不错,人质而已。我存在着就是一个人质,而我消失了,人质也就没了。所以,有许多人希望我消失。段家也肯定有这样的想法。我玩女人不玩女人他们都要搞掉我。搞掉人质,意义就不同一般了,亦即我父亲与皇帝陛下之间的局面就大大改观了。这是很多人都盼望着的。可皇帝现在为什么就肯放我这个人质出京呢?公主说过,张明远好不容易才将我赚来,他不应该放了我才是。
只有一个理解,当我被放出时,有一样东西在羁绊着我,那就是家小。我不会放弃公主和孩子。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看了看公主抱在侍女手中的孩子。我的心头有了一阵的明朗和一阵的悸动。我是槐安国的人质,现在,当我可以脱身时,我的家小则又成了槐安国的人质。槐安国用公主将我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