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庄

我的村庄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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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村庄很小。多少年来,小得连地图上作为一个“点”的资格都没有。从记忆中的二十九户增加到如今的四十三户,足足发展了三十多年。村庄在南峪沟最深处,以前属于东顺乡,后属于城关镇。翻过山梁,就到了四门镇的地界。是康瓦坪村八个自然村中最小的一个。

别看我的村庄小,名头却大。因蹲踞在南山山腰一只癞蛤蟆脊背上,故唤作“台儿上”。外乡人乍一听,立即肃然起敬,总会误认为那个因在抗战中凝聚着民族气节而声名显赫地方。其实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我的村庄与台儿庄并无渊源,连台儿庄的一根汗毛都比不上。但每每听到别人的谬赞,我总是笑而释之。

村庄由舌头形的平台梯田式向东下扩展,一层一层,较为整齐,现已扩展出五层的规模。大路沿着东面的大湾平铺过来,在村口斜着向上,将村庄分成南北两半。村庄的主体在路北,主房大都背沟面山,门窗中嵌着南山,山不高,抬头便见平和的山梁。路南有十多户,依南山而建,爬在窗口,大约能沿着南峪沟的雾雾霭霭听见渭河的涛声。村子西南五六里远的地方矗立着的尖山,五个山头偎依着,高大雄壮。夕阳每天隐入老君山莽莽苍苍的树影中。

村口原先有一口池塘,不大,几丈见方,名曰“下泉”,这是村庄的眼睛。村中的雨水沿着大路旁的水沟汇聚在此,供全村人饮马、洗衣、泡柳木、和泥巴。我们在这里打水漂、捉蝌蚪、砸青蛙、摔响炮、打跤水、滑冰,看牛喝水,观马踢仗。

往上走,路北为人家,鳞次栉比,错落有致。路南有一个小场,不规则的方形,叫“方地场”,是临近六家的打麦场。一直往上有一个十字路口,这是村庄的行政文化娱乐中心。村中大小事宜的榜示都贴在西边牛圈院坑坑洼洼的土墙上。土墙根压着一块碌碡,花纹古朴粗放。西北角有一棵大柳树,因这棵大柳树,这儿也叫“大柳树下”。这棵柳树粗壮嶙峋,树皮皲裂如鳞,枝干中空,藏猫猫时小孩可蜷缩其内。树根屈曲匍匐,根下一土窝,可卧一人,是家神的居所,过年时村民在此烧香点烛,磕头礼拜。树顶苍老遒劲的断枝上挑着几缕柳叶,有枯木逢春之意。一次顽童用烛火引燃树心,烧了一夜,树干完全烧空,可直上直下,树却没死,春来依旧枝叶披拂。这棵柳树下是全村的烂话滩子。南下北上东来西往的村民,担粪的、背麦的、挑水的、闲摆乱转的,都要在这儿松一松肩膀,说说家长里短,唠唠柴米油盐。换西瓜的、灌醋的、换针线的、钉锅卯碗的,总是将担子歇在这儿,扯开嗓门吆喝。正月初一早上迎完喜神,初三与十六的黄昏送完先人,男女老少都要在这儿站一站,亮亮相。庄稼上场,月出东山,乡亲聚在这儿,席地而坐。纳鞋底、择麦杆、掐辫子,扯着闲话,话着桑麻,直到夜半三更。

顺着向北的一条路走到村边,有个大场,很大,很圆,围着一圈土墙,是大半村民的打麦场,因大,故名大场。小孩常在此放风筝,打梭儿,丢沙包,打雪仗。这儿大,能施展开手脚。刚骟过的牛,刚阉割过的马,也由主人牵着一圈一圈溜弯。这儿向阳,暖和,冬天时老人们一边拨晒牛骡马粪,一边圪蹴在短墙根,享受懒散晕黄的阳光。站在场边,高瞻远瞩,南峪一沟风光,尽收眼底。村子西边是山林,从脚根沿山的褶皱铺展开来,绵延上百亩。林中满是玛瑙树、沙棘刺、石枣、酸梨、杏树、洋槐,春天开繁花,夏天生绿叶,秋天坠野果,冬天覆白雪。是禽鸟的乐园,也是孩子的乐园。

十字路口向西几十米出村,路一直向西,山回路转,通向山的那边。村口是我们五户人家的打麦场,名“肚子场”。骟牛阉马配驹,都在此处。场西边向下有一个胳膊弯,肘弯处一眼清泉,名“上泉”,是村庄的另一只眼晴。泉顶搭着人字形泉蓬,朽黑的白杨木上生着小蘑菇,朝生夕灭。泉水澄澈,入口清凉甘爽,专供人饮供神。水漫溢出石板泉沿,淙淙孱孱,流入山林。这眼泉夏不竭冬不冻,终年不灭。拳头处是山神庙,一间房,不大,坐南朝北,工工整整,小而紧凑,镇住了鳌头一样伸出的危崖。庙外墙皮剥落,庙内神像漫漶。不供西方诸佛与玉皇老君,却供着天王爷、马王爷、牛王爷,山神土地。村庄太小,供不起大佛。庙周围一圈院墙,塌七凹八。庙前一棵杏树,粗壮的枝干如伸开的手掌,掌心可躺一人,四仰八叉,惬意无比。酷暑天气,凉风习习,孩子们蹿上跳下,玩耍纳凉,其乐无穷。庙门常锁,门上积满灰尘,只有端午中秋腊八春节或有村民还愿时才打开庙门。村民有个小病小灾,好向山神土地许愿,愿心为两个“没毛鸡”,其实是献两个煮熟的鸡蛋。大病大灾才许一只鸡,献羊的,村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

肚子场西边有一棵酸梨树,华盖如伞,枝叶下垂,如一朵盛开的绣球花,美其名曰“圆酸梨树”。主干粗壮光洁,树顶枝柯交错,遮天蔽日。

村子小,唱不起戏,办不起庙会。白天扭不起秧歌,因为扭了没人看,看了没人扭。曾有村民想捐助一条龙灯,因考虑到庄小人少,遂作罢。元宵节白天,村民们投亲靠友,去看别处的社火,总有委屈之感。有一年村民突然心血来潮,聚到大场里敲锣打鼓,耍狮子,扭《大头和年戏柳翠》,闹腾了一阵,成为村民美好的记忆。晚上的秧歌却盛,工整而文明,一出一出,唱的都是老曲子,在这一带小有名气。这几年村民与时俱进,在秧歌场中跳广舞,妇女逐渐成为主角,很是热闹。

村中只有王宋两家,宋家族小,王家族大,分支多。村民抱团取暖,血浓于水。婚丧嫁娶,打麦碾场修房子,都相互帮助,合村而动。遇到筑路拉电修庙等大事,共同磋商,协力解决。碾场时排次序,耍秧歌分组,都通过古老的抓阄仪式解决,孰前孰后,并无怨私。一年中最大的集体活动是敬神之事。三户一组,轮流主持,负责端午节献羊,春节耍秧歌,祭庄,开锁庙门,保管财物等事宜。

多少年来,村庄尚文,礼待文化人,村里的老阴阳和一个民办老师共同承担着写春联的义务。村民都勤勤恳恳务农,本本分分做人,极少出现鸡鸣狗盗作奸犯科之事。这些年村民外出务工,靠着勤恳本分,都挣了钱。留守村庄的老人妇女怜惜土地,不肯让村里的一寸土地荒着,犄角旮旯都收拾得平平整整,利利落落。政府也没忘记这儿小,硬化了道路,接通了自来水,安装了路灯,栽了树。村里村外焕然一新。更难能可贵的是在男女比例失调的今天,村庄里的年青人却少有光棍。这是村庄安定繁荣的底气。

实话实说,我的村庄不大,也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而且上泉、下泉、大柳树都消失了,难觅其踪。但由于“生于斯长于斯”的缘故,我如村庄里的每一位村民一样,深爱着我的村庄。上初中时站在学校的操场上,我常木然地凝望村庄的山梁。午夜梦回,热泪会湿了枕巾。上师范时每一次离村,我都一步三回头,并暗发誓言:以后我一定要住在村里,世世代代成为村庄的土著。可惜我顺应了潮流,违背了誓言,没能为村庄的壮大添枝加叶。好在工作的地方离村庄不远,抬头就能看见村庄的树木房屋。乡亲来学校,愿意来我宿舍坐坐,我倍感欣慰。一次大雪纷飞,皑皑白雪埋没了村庄,同事调侃:“大雪压台儿,孝喜在南峪。”我欣喜异常,我的村庄没有忘记我!

如今随着年龄的增大,我越来越眷恋我的村庄。尽管村里满地乱跑的孩子如打量外乡人一样打量我,尽管村里的乡亲会如问候亲戚一般问候我,尽管我已叫不上堂哥孙子们的名字,可我依旧深爱着我的村庄。一有闲暇,我便驱车进村,沿村庄走一圈,看看大场,山林,圆酸梨树,山神庙。到大地里,杏树坪,山背后,梁顶上,看看地里的油菜,小麦,土地,玉米。目酣神醉,不亦乐乎。

当我如国王般巡视村庄时,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是我的村庄!

(邓嘉培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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