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agon (11)

无数的意象陡然地跳跃着

只剩下色彩和图形的静止的纯粹物象

嗅知艺术才能的内部所潜藏着的一种难以摆脱的阴暗

仿佛在风景画上泼洒了嘈杂而且极不协调的原色颜料似的

仿佛在一个自己看不见听不见的遥远地方

变成了漆黑的一团


从山间写生回来的小鸟一直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她的画稿尚未完成。海未端着牛奶进来的时候,只见榻榻米上摆放着一堆颜料。

“还在画吗?”海未将牛奶杯递给她。

她只是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刚刚洗过的头发发梢还滴淌着晶莹的水光。

海未弯下腰,去看她的画作。

傍晚的时候,海未也这样一直看着那些离她们数尺之远的老画家,看着他们的眼睛、衬衫、鞋子、微微敞露的胸膛、思考时的神情、低头时肩膀的角度。满头白发抑或早已秃顶,长时间地凝视着远方——榉树林里栖息着的小动物们,一只毛皮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小松鼠用一只爪子贴在毛茸茸的胸脯上,歪着脑袋从远处好奇地、目不转睛地瞅着这边。松鼠正看着小鸟,看着这精灵一般的女孩子,她蜜茶色的瞳孔飘飘忽忽地闪着,亦是看着它,晶亮的、鲜润灵动的侧马尾随风款摆。在她这样的注视下,山间凋落的树叶、晦暗的天空、寂寥的树木忽然添上一丝鲜冽的甘美情愫。海未看着她,又看向那些老画家。他们那长时间思考构图画法的额头上、下颔上布满了可怕的深深皱纹,钟乳石似的耷拉下来,皱纹之间又挤杂着老年性黑斑,半垂着的铁一般的眼睑无处不透露着死亡的迟暮感,他们像是一粒一粒黄瘪枯旧的风干橙子。

“好可爱!”小鸟兴奋地惊呼道,大大的眼睛透着月球一般的清润,美丽得不似世间之物。同样的清润皎洁的指尖尚紧紧捏着炭笔,可那不经意间留在一片白皙之上的铅灰色丝毫不见突兀。

海未看向她的写生画稿,满以为她画的是小松鼠,却见苍色地面与天穹融解消隐的缥缈界限之中,悬垂着一片厚重而密集的云海,像是大海黛蓝幽碧的波腹,又像是暗隐海中巨鲸的锯齿,还像是勇者最后挥出决定性的一剑,那些意象纷乱如麻,尚未形成一幅完整的画面,似乎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残片。

海未觉得没来由的心惊胆颤。尽管来写生的山间离都市并不遥远,可是这苍苍郁郁的云海、铅色的天空、繁茂幽碧的森林还有一望无际的广大原野,竟然令自己陷入了完全孤独的状态,尽管她们并不是独行而来,身旁那些死物一般的老画家在海未眼里与化石无异。开始时光是眺望远方之景色尚未令她如此感觉,可那景色蓦然被禁锢在画纸之间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平面空间伊始,海未觉得那瞬间所有的风景开始柔缓地向自身环绕,宛如飓风之眼,纯洁地化为了她的所有物。森林中奇缺的日照在小鸟的画笔之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丰饶而慷慨地流泻出来,每一粒草尖上蕴涵的那种末日夕照一般的绝望色彩,无不纯洁清澄地构成了风景的核心。

她视线无法从那幅半成品的画作之上移开,尽管笔法稚拙,尽管大片留白,她只觉得危险,于是强迫自己再次远眺,强迫自己融入真实的自然之中。

太阳西沉了,像是黄金被烤灼又滴淌下来的耀眼的澄金色光斑,如同流星坠入般忽地流泻而下,苍色的云彩蓦然被这明艳的色斑侵蚀,从那一群毫无意义的意象碎片中折射出神迹一般的庄严光辉。

“真美啊。”小鸟忽然说道,她是看着海未说的,不知何时她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画笔。

“嗯。”海未依然呆呆地凝望着日落,日落的庄严只在那争分夺秒的一瞬间,只在那无数意象散落又齐聚的一瞬间,然后便跌落成鲜血欲滴的残红,它倏忽从摇曳着的地面线上、从惴惴不安的乱云之中滑落,又于最底端那深深的、可怕的、迟暮老人皱纹一般的黑色密云之中回光返照,诗笺一般的云窗乍然洞开又悄然凝固,熊熊燃烧的落日余晖于一瞬间凝神止息,四下忽然黑透,不多时那边的画家们又打亮了带来的手电,人工的光芒宛如在阴翳的画面之中散落的死鱼眼睛。

“好了,结束了。”海未垂下眼,示意小鸟收拾一下回家。

小鸟没有回答她,只是继续看着远处那黑透了的地平线。

所以,那时她一定想说“还没有结束”吧?海未想,又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看着小鸟眼前的半成品——不,已经完成了很大一部分了,只差那枚夕阳。

从那时所见的壮丽日落到现如今凝结在小小四方画布之上的画作,事实上风景已经一次一次地经历了主观的变形与记忆的褪色吧?又囿于笔下表现力的高低,绘画事实上是对自然的一种误解。写生者的任务首先便是拾起那一次次的崩溃变形之中已经毫无意义的风景残片,再擅自误解、组装起来,以对自然天工之造化献上一幅可圈可点的赝品。实不相瞒,这大概是凡人最爱表现出的一种常态,本质上的自然已经在绘画的过程中完成了骄矜而自不量力的腐化分解,熊熊燃烧的落霞的余晖成为澄黄,密不透风的云群成为浓黑,苍苍郁郁的森林成为幽碧。松鼠不再是松鼠,老人不再是老人,原野不再是原野,夕鸟不再是夕鸟,树木不再是树木,一切死物与活物渐次摆脱其本身的词汇的意义,逐渐成为各具量感与色彩的群落,各自在画布上的形态与光色变得平等纯粹,最终也从艺术、幻想与不切实际的象征中戛然截断而出成为单纯的色彩元素的集合品。

小鸟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她站到一旁去,向海未展示那枚夕阳,海未只看了那夕阳一眼,就已经预料到小鸟要说什么了。

“天已经黑了,但是还没有结束,现在这里正停留着一个落日。”

是啊,谁又能敢断然说那个已经落下的落日不是赝品?将一切自然以某种连绘画者自己也不甚了然的崭新秩序质换为不变质料的长久精神,再没有比绘画更加骄傲而充满人类斗争意义的事了。它在世界之隅以不可阻挡的光荣力量,狠狠地蔑视着神性。

神性是什么呢?这是不得而知的。总之此时此刻,这种自然的神性已经彻底瓦解了,而在画作之中或明朗或晦暗的色彩光群中,神性却一直延伸到了无限远的地方,那里漆黑一团。无数碎片周而复始地组成完整的空间群块又骤然跌落成晶亮的碎片。如今唯一确切无疑的事情便是:面前深渊正拦着她,而她正跪在岸崖边上把鼻子凑了过去,狠狠嗅着。相信这个世界是由整体和碎片所构成的深渊,而必须付诸一跃的那段无限快活、无限自由的少年时期已经消失了,海未只是想着——

我要变成那个深渊,我要化作那深渊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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