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流水线上的“兵马俑”——诗人许立志之死

按:2018年2月7日英国《金融时报》报道,“德国工人在争取更好的工作与生活平衡方面取得一项关键性胜利,一个大型雇主组织同意了该国最大工会提出的关于允许28小时工作周的要求。”

看到这条新闻,我想起诗人许立志来了。这位21岁就自杀的诗人,生前是富士康流水线上的 一名工人。富士康的工人跟德国工人相比,何以判若云泥?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社会问题。中国的劳动者应该拥有怎样的休息权和人格尊严?

这是我2016年10月写的文章,现在重新分享,但愿你喜欢。欢迎提出宝贵意见。

富士康流水线上的“兵马俑”——诗人许立志之死_第1张图片


怡红快绿/图文

好久不看诗了,很偶然地看到新浪微博上的凤凰读诗,盘点2015年的10部诗集。有北岛的诗集《在人间》(副标题《诗选1998——2008》)。还有周梦蝶、余秀华、臧棣、汤养宗的诗集,还有什么截句,还有几部外国诗集。这些诗集都没引起我的注意。还有一位诗人叫许立志,以前从未听说过,但是看了凤凰读书的介绍,眼前为之一亮,赶紧搜几首先睹为快。

原来许立志是个90后已故诗人,终年只有21岁。21岁就是已故诗人了?对啊,诗人于2014年9月30日中午,义无反顾从十七楼步出,永远地消逝在蓝天里了。2014年10月1日0时,诗人一条定时发布的微博准时发布,题目叫“新的一天”,等于自己宣布自己逝世的消息。

莫非海子转世,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走了?诗人走之前,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心路历程?看看他的诗吧。

我看了几首许立志的诗,感觉可以把这些诗分成两类,第一类是打工仔的心声,第二类是自杀预告。

先看第一类。我觉得最能代表这一类的诗是《流水线上的兵马俑》:

沿线站着

夏丘

张子凤

肖朋

李孝定

唐秀猛

雷兰娇

许立志

朱正武

潘霞

苒雪梅

这些不分昼夜的打工者

穿戴好

静电衣

静电帽

静电鞋

静电手套

静电环

整装待发

静候军令

只一响铃功夫

悉数回到秦朝

诗的前半部分是一串人名,后半部分是一串动作。一串人名一行行排下去,一条流水线历历在目,——这是一条富士康的生产线,诗人就是生产线上的一名工人,也可以说是生产线上的一个工具,工人和工具的区别——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言——仅仅是一个会说话,一个不会说话而已。那些会说话的工具,一个个排列好,穿好工作服,——诗人把穿戴工作服的过程反复渲染,然后就是出彩的结尾,郭台铭的代理人“只一响铃功夫”,就把那一长串工人变成了秦朝的兵马俑。多么生动的名状,又是多么沉重的思想啊。许立志显然是现实主义诗人,他是流水线上的工人,但是他的诗超越了流水线,写出了一定的思想。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他们管它叫做螺丝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

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

耻辱的诗

——许立志《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许立志的人生经历很短暂,他还不大可能理解他所面对的现实所折射的社会的或政治的涵义。但是,诗人有直觉,他的直觉已经把流水线、工业、失业和领土这些关键词关联,可见诗人的思想并不肤浅。中国青年报有个记者说,许立志在QQ或微博上跟芥川龙之介、卡夫卡、川端康成等一大堆文豪称兄道弟,可见许立志内心深处峰岭纵横,还有深邃的思想没来得及用诗的形式艺术性再现。我感觉,诗人告别人世的时间点位是精心选择的,他似乎想用他的诀别告诉他的祖国,有多少决绝有多少缱绻,全在这十七楼上的一个瞬间。

诗人是富士康流水线上的工人,而富士康向来以“第N跳”出名,似乎每一个富士康的操作员、库管员、线长随时都可以奔向蓝天似的。所以,富士康面临强大的舆论压力,不得不在偌大的工厂每一个高点的下面,设置密密麻麻水泄不通的防护网,像是盗猎者设置的捕鸟网。

置身在兵马俑和捕鸟网的世界,即使是一块石头,也会感悟人生的不幸、世间的不公。诗人许立志不可能无动于衷,他肯定也有愤怒与悲怆。但是诗人毕竟是诗人,他深知自己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文明与法制(不是法治)的时代,而不是像水浒英雄那样替天行道杀人越货而为公众叫好的时代。因此,诗人对不公的反应是苍白无力的,他只能放在睡梦的语境宣泄情绪。诗人写道:

这个早上我不再是低着头颅的打工仔

我是抬头挺胸的汉朝将军

誓以最后一箭

洞穿匈奴首领的胸口

——许立志《杀死单于

诗人在睡梦的语境下,俨然成了李广、霍去病那样的骠骑大将军,何其悲壮的气概,令人捶足顿胸抢天呼地。胸间充塞着无穷无尽的愤懑,诗人尚存最有一线人生的希望,他也试图挣脱富士康的羁绊,但是,诗人的纯真和田园牧歌的理想,与人间烟火无法兼容。诗人给书城写求职信时说自己喜爱读书(想在书城谋一份职业),提起这件事,许父摇摇头说,孩子一开始就是错的,书城是卖书的,不是让你看书的。诗人曾经喜悦的告诉家父,自己有女朋友了,是广州某大学的学生,可是一年后,诗人告诉父亲,女方家人嫌自己家远。许父说,那是人家嫌弃咱家没钱、没地位。许父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像我们这样社会最底层的人,不去打工又能做什么呢?许立志考高中,只差几分上不了重点高中,只要拿点钱就可以上上,这是国情,但是许父没钱,许立志只能在镇上的一所每况愈下的普通高中“苟且偷生”。

富士康流水线上的“兵马俑”——诗人许立志之死_第2张图片
图片发自App

许立志的家乡是揭阳地区一个叫东寮村的穷乡僻壤。按理说,那里是盛产大商人的粤东地区,李嘉诚、黄光裕,还有万科门前的野蛮人姚氏兄弟,都是潮汕人。那一带也是工厂林立,大大小小的业主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然而,残酷的现实是,任何一个人口密集的地区,人总会分成三六九等,有人做黄光裕、姚振华、李嘉诚,就得有人做打工仔、泥瓦匠。由于出身、机会和才智的不同,原来处于公平状态的人群很快就会两极分化。有人上天堂,有人下地狱。罗尔斯在《正义论》中说,因出身、学历、机会、智力的不同而导致的不公也是不正义的,正义的一个原则就是最低受益人群最大化。可是,人类社会一万年以来的实证,谁也无法解决各种各样的不公。

失业半年,求职不成,许立志重回富士康。但是流水线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了。拖着沉重的脚步,他走进逼仄的出租屋,挥笔写诗:

今天的劳动不要太重

时间,不要太长

否则,跨出这道门槛

至少需要一百年的勇气

——许立志《凌晨的眺望

濒临崩溃的诗人,把自己比作一只“老蝉”,才二十岁的青春年华,竟是如此的老气横秋。

她不过是在我心里种下一座深深的庭院

好让我在午后的蝉鸣下纳凉,慵懒

摇摇蒲扇,眯缝着一跳一停的眼

来者秋风夏凉,一袭长发惊扰了众蝉的耳语

树荫下我的身体无关世界

在一只老蝉合眼的瞬间,一点点消逝

——许立志《老蝉

这一类诗作可以说是诗人的自杀预告。世界已经与己无关,人生又是如此短暂,老蝉一样去日无多,死又何惜。这就是富士康生态下的打工仔的终极人生。

说起富士康,今天人文经济学会发表署名胥瑞琦的文章《为“血汗工厂”辩护》。文中说:“富士康可能是“血汗工厂”的典型,经常被中国及西方媒体大肆攻击,但是那些批评是无稽之谈。富士康的生产不仅让许多商品物美价廉,且创造了数十万人的就业——试想,若富士康残酷恶劣地压榨工人,在市场经济中,它怎能形成如此规模?有人将企业的利润视为原罪,但事实是利润的增加方能让企业提高工资的支付,以便留住人才与劳力。”事实上,富士康正是残酷恶劣地压榨工人,才在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形成如此大的规模的。利润不是原罪,但是利润是所有要素的合力共同创造的,特别是富士康这样劳动密集型企业,劳动力要素对利润的贡献尤其大,劳动者本应获得更高回报才对;劳动者获得更高的回报,生产条件更加人性化,才能吸引更多的劳动力资源,否则劳动者不堪忍受非人的劳动条件(第N跳),敬而远之,宁可玉碎不为瓦全,郭台铭的钱袋子还会那么鼓吗?

富士康流水线上的“兵马俑”——诗人许立志之死_第3张图片
图片发自App

企业有义务改善工人的劳动条件。用科技进步的手段改善工人的劳动条件,使工人获得人性上的解放,让无数个许立志从没有生命的兵马俑变成活生生的有尊严的人,好不好?

说来也巧,郭台铭最近还真的说起过用科技进步改善工人劳动条件的话题。郭台铭说:尽管制造领域引进“机器工人”是大势所趋,但工厂大量引进工人机器人之后,工人的数量并不会因此而减少。郭台铭说,未来工人会由当前的手工劳作为主转变为脑力工作为主。据了解,目前,富士康正在全力推动工业自动化与机器人配合的工业版4.0上的演进,“我们将全力投入在万物联网方面的关键技术”郭台铭表示。是真的吗?不会是只是占据道德制高点,说大话而已?早如此,许立志也许不会选择轻生。

然而,许立志还是选择了轻生。他似乎是精挑细选的日子,2014年9月30日上午,他到他向往的书城流连忘返,然后,下午二时,他走向美丽aaa 大厦十七楼,义无反顾地走向了蓝天。十二小时后,2014年10月1日0时,许立志最后一条微博定时发布,内容只有四个字:“新的一天”。许立志真的是义无反顾吗?为什么不再等十几个小时,看看电视上天安门广场上的国庆日升旗仪式再走不好吗?

许立志走了,他走的很安静,对人生毫无留恋,对自己的出身、对前女友、对富士康、对所有的人毫无怨言,但是他内心的悲伤犹如南海的波涛浩瀚缥缈。他说:

我想再看一眼大海

目睹我半生的泪水有多汪洋

我想再爬一爬高高的山头

试着把丢失的灵魂喊回来

我想在草原上躺着

翻阅妈妈给我的《圣经》

我还想摸一摸天空

碰一碰那抹轻轻的蓝

可是这些我都办不到了

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所有听说过我的人们啊

不必为我的离开感到惊讶

更不必叹息,或者悲伤

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

——许立志《我弥留之际

弥留之际,诗人只想看看大海,只想爬一爬高高的山头,只想看一眼母亲留给的《圣经》,只想摸一摸天空……他说:“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多么善良纯真的诗人啊,临走绝无怨天尤人。

诗人走后,许立志生前的好友和亲人,把诗人的骨灰撒向深圳南澳的海中,诗人任何时候都可以看他喜欢的大海了。慈善的诗歌评论家秦晓宇编辑出版许立志的诗全集,诗人生前203首诗作全都收入全集。秦晓宇用许立志的最后一条微博作为书名《新的一天》。为了筹集出版经费并帮助诗人的父母,秦晓宇发起众筹,只三天就超额完成计划,1140人献出了爱心。


富士康流水线上的“兵马俑”——诗人许立志之死_第4张图片
插图:邹城孟府的虞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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