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地方,今天说,正是时候。
它,曾是西方人眼中,东方建筑艺术的最高花朵。
中外名家的笔,也只够捕捉一半神韵:
请您用大理石、用玉石、用青铜、用瓷器建造一个梦,用雪松做它的屋架,给它上上下下缀满宝石、披上绸缎。这儿盖神殿,那儿建后宫、造城楼,里面放上神像、放上异兽,饰以琉璃、珐琅、黄金、脂粉。
请同是诗人的建筑师建造一千零一夜的一千零一个梦,再添上一座座花园,一方方水池,一眼眼喷泉,加上成群的天鹅、朱鹭和孔雀……
——摘自维克多·雨果《给巴特勒上尉复信》
可惜,我们没人亲眼见过。
见到的时候,也只是一处废石场了。
它华丽、青春地存在了150多年。
又以这样的荒凉老态,残存了150多年。
我们不曾将它忘记,总为它的悲剧深深不值。
但你知道么?
我们也对它犯过大错,却从未大方承认过——
《圆明园》
这片,给了我们一个不一样的圆明园。
圆明园这般存在,中国建筑史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件——
声名远高于外观。
因为它在传奇中死去,使我们更爱追忆,直到冠以无上的名:万园之园。
可这部10年前的纪录片在90分钟里,抛去了沉重的历史包袱。
将这座死园,讲活了——
三个大男孩的乐园
这是我们从未想过的:
圆明园,诞生自一场……水土不服。
公元1644年,清军入关,满族人接管了皇权中心紫禁城。
这个逐水草而生的渔猎民族很快发现——
紫禁城虽好,住起来却不爽。
里里外外九重,巨大的砖墙层层围住,冬凉、夏热。
帝国的统治者决定,搬。
可等终于物色好地方,王朝已经接棒到了第三代统治者,康熙。
康熙在北京城西北方向建了一座离宫(正宫之外供帝王永久性居住的宫殿),这便是畅春园,圆明园前身。
相比紫禁城的庄严肃穆,畅春园园如其名——
红墙绿树、泉水遍布,欢快、朴素。
在这里,康熙自己整个都放飞了。
他第一次接见了意大利传教士郎世宁。郎送上的西洋新鲜玩意,把大皇帝变成了一名科学小男孩。
他的勤动手、爱思考,估计牛顿听说了都要小惭愧——
史书记载,康熙书房里摆满了各种各样当时最先进的天文、数学仪器。
他爱用望远镜观测天象,用仪器搞远距离测量,甚至“扰乱”皇家学堂,给阿哥们灌输几何学原理……
皇帝多到数不清,但康熙这样的科学boy,仅此一枚。
或许,这位老男孩已感觉到科学的力量。
或许,再给他多一些机会,帝国的未来方向就会改写一点。
但千百年的农耕思维,没给他机会——
当时(18世纪初期),近代科学在欧洲已成潮流。而在大清,痴迷于观测天象者,惟有衰老的皇帝一人……成千上万的官员们相信,天文望远镜只是给皇帝新添了一件玩具而已。
当然,有限的寿命也没给他机会。
帝国很快交到第四代手上,雍正。
雍正上位时已经45岁,所以,建新离宫的想法,应该憋了很多年……
他大笔一挥,宣布要建更多、更大的宫苑,那总设计师呢?
……就是他本人。
在这里,雍正帝也放飞了,露出了深藏的骨灰级文青的一面。
你看,他爱从虚构中找灵感,造心中的幻想之城。
这处“杏花村馆”,意境就出于唐朝诗人杜牧的《清明》。
更热衷于穿越时空,cosplay各种虚拟角色。
时而身披袈裟,手持念珠,坐在假山石间摆拍;时而走魏晋古风,发髻高悬,端坐松柏下抚琴;时而换上西域异服,手握一只桃,踮起一只脚,假装自己是喂猴男孩。
这是宫廷画师们为雍正绘制的圆明园生活照
皇帝很像一个迷恋于游戏的儿童
经常将自己化妆成古代文人的形象
当然,雍正绝不是不务正业的昏君。
他反而是史上最勤勉的帝王之一:
《清宫档案》记载,雍正每年只在生日那一天休息。在位十三年,每天睡眠时间不足4小时,在数万件奏折上写下批语,多达一千多万字。
红字为雍正批注
cosplay,大概是唯一的业余喜好。
雍正的儿子乾隆,你懂的,更会玩,还把爸爸的穿越发扬光大了。
爸爸是单机游戏,他是网游……
在新一轮扩建中,他让工匠为他新修了一座小城——
一个袖珍版的民间,公堂、医馆、集市等应有尽有,集市上的货物,如丝绸、瓷器、古董等,都来自北京城里著名的商号。太监、宫女扮成商人、工匠、士兵、判官或小偷,乾隆则化妆混在人群里。
乾隆,是地地道道的抓马帝(drama king)。
他像个编剧,设计出各式各样的过家家,比如排演个杖责小偷四十大板的狗血大戏……
在抓马小城里,乾隆不想当皇上,只想体验一把普通人。
所以,所谓“万园之园”,最初只是放飞心灵的游乐场。
一个只属于三个大男孩的园。
其次,它才属于清朝——
一个王朝的园
皇家,世上最不寻常的人家。
因为……水太深。
权力旋涡里的种种“看似偶然”,背后都是精心演算的必然。
纪录片《圆明园》里说的可玄乎……它说,影响大清一个多世纪命运的,恰恰就是:
圆明园里 ,一场牡丹丛中的邂逅。
哈?
故事是这样的:
康熙老去,二十多个皇子难掩对帝位的渴望开始博弈,“九子夺嫡”。那时,四阿哥胤禛(后来的雍正帝)并不受落,看他居所就知道了——畅春园北边的一处小园。
但,你以为他心里没数吗?
人们发现,四阿哥园子里什么都缺,独独不缺春日里艳极的牡丹——
牡丹,可是康熙一生挚爱。
这天,康熙循着花香踱进老四园子,一眼便望见了牡丹丛中舞剑的翩翩少年……不是胤禛,而是年幼的弘历(雍正四子,后来的乾隆)。
传闻中,这就是定格了大清第三、四、五代统治者的决定性瞬间。
要知道,康熙一生35个儿子,50多个孙子。
换了别人,记都记不住。
但那一刻,连同牡丹一起映入眼帘的这五十分之一,弘历,突然变得鹤立鸡群,不可替代。
瞧啊,胤禛亲手培育的“牡丹”开花了,香气扑鼻、龙气盖天。
在后人的想象与惊叹中,这当然不是无心之举,反而展现了一代储王静水流深的争权手腕——
但圆明园呢?只是荣辱不惊地见证着这一切。
因为,这一家人的故事还长着呢。
数十年后,帝国交到第五代乾隆手中。
当年的舞剑男孩长大了,意识到自己手握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和GDP——
他狂死了。
人一狂,气派也要跟着大。
于是,圆明园又进入了新一轮、长达九年的扩建。
不同于康熙的朴素、雍正的文艺,乾隆帝的设计风格,一如“好大”的个性:
土豪。
譬如,他把江南所有园林都照样移植到圆明园,一百多组景观,一千多座宫殿。
还是土豪金。
譬如,他从法国信使那里听说,“法国凡尔赛宫的水法声名显赫。”便赶忙在圆明园东边划了一块地——
多年后,一座豪华的西洋花园,落成了。
你都知道的,不用Sir多说——罗马式立柱、巴洛克式拱门、勒洛特式植物造型……最壮观的是大水法,一天24小时,各个生肖每隔2小时依次喷水,中午12点,十二生肖还一齐喷。
所有喷泉同时打开时,洪水般的声音,几里之外都可以听到。(《清宫档案》)
便是如今仍有部分流亡在外的兽首
在哗哗的水声中,乾隆帝站在大水法上方,再次摆好pose:
“大清是天朝上国,无所不有,无所不能。”
他说的可不止是园内风景,更是园外的风云——
1759年,帝国平定西部叛乱,控制中国史上最大的疆土,繁荣达到顶峰。
唉,不管是谁,自我膨胀过了度,过后就不好说了。
你学过的,就在大清自满的时候,西方大跨步地跑上来。美国独立,法国革命,英国工业革命初显成效……
1793年,一个英国代表团来到北京,要求开门做生意。
乾隆照例,人身攻击了一把:
大清乃天朝大国,无所不有
用不着与西方蛮夷互通有无
别笑。
从乾隆到大官,从乡绅到老百姓,应该都是这么想的。
可能只有此刻的圆明园,比大清子民更早感受到了衰退——
喷泉建成后不多年,提水机械被废弃,改为人工打水。
废弃的命令来自乾隆,“西洋器物,只是用来消遣的雕虫小技。”
精巧的喷水机械于是日渐生锈、失修,变成破铜烂铁。
它破铜烂铁也许不要紧,但它的命运,恰恰就是大清的命运。
大清盛,圆明园盛——
持续一个多世纪的扩建,圆明园验证了康乾盛世。
大清衰,圆明园作为皇族居所,首当其衰。
谁都会背,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
这一刻,无疑令人心痛。
但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圆明园才真正从一家人的私园,变成了……
中国人都关心的园。
我们民族的园
为什么聊到圆明园,整个民族都心口一疼?
没错,那是我们被群K的地方。
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可我们只知道“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却不知道:
圆明园,一共经历了四劫。
“火烧”,只是第一劫。
而且,把圆明园彻底弄成后来那副惨样的,是后面三劫。
教科书里没说,也许是没好意思说——
参与洗劫的人里面,从来不缺中国人的身影。
1860年,火劫。
带路的,是中国人。
据《圆明园残毁考》透露:“及英兵北犯,龚为向导曰:清之精华在圆明园。及京师陷,故英法直趋圆明园。”
“龚”,是龚孝拱(“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大诗人龚自珍之子)。
趁火打劫的,是中国人。
当时有随军传教士写:“当我们再走进内宫,看见三五成群的中国人,抢他们皇帝的东西。我们检查他们的篮子和包裹,只能找到瓷器、毡毯和粗布的棉衣。他们没走进最好的宫殿,他们怕我们。”
晚清汪康年(中国近代报刊出版家、政论家)在《记英法联军焚劫圆明园事》里说:
邻近乡民及海淀贫氓纷至沓来,麇集园墙外渐近吾营,与在营华役互语,华役携有梯逐架以登,络绎越墙而入。
从而演化为联军、百姓共同劫掠中国皇帝的行动。
汪康年还爆了一个料:
联军最后传令纵火时,“海淀华人暨华役,将携来之火线、秫秸一切引火之物齐集以待”,更“到处引火延烧”——
恩,英法强盗用火掩盖自己的丑行,我们的老百姓,也忙着掩盖自己的。
人家是强盗,我们是家贼。
可以想象,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有多少“海淀贫氓、乡民”,就在周围指指戳戳地议论,暗暗盘点和庆幸着自己的收获。
火劫后,圆明园元气大伤,但还不算彻底毁掉:
建筑物保留了大致轮廓,名贵的树木犹在。
12张记录圆明园废墟的照片 I 奥尔末 摄于1873年
然后庚子年间,木劫来了。
1900年,八国联军退出圆明园,当地百姓涌入,大量砍伐古树,烧炭出卖。
……烧炭。
民国,石劫又来。
军阀、官僚开始对园中残存石料巧取豪夺。如远在东北的张作霖,从圆明园拉走石料修筑个人陵墓。圆明园沦为建筑原料场。
解放后,土劫。
海淀人民公社进园开垦,推山填湖。六七十年代,收纳了一百多家单位,其中“正大光明”的遗址曾是海淀区垃圾处理站。据1967年的统计显示,圆明园原有土山,40%被挖平;原2000余亩的水面,约100亩遭填占。
20世纪60年代初,大量人口迅猛流入圆明园遗址,出现大规模平山、填湖、造地、砍树、拆遗址、盖房子等活动。
坦率的说吧——
英法联军是始作俑者。
但持续了100年,对山水木石的反复破坏,才共同“打造”了今天的荒凉之园。
看完本片Sir不禁想,也许每一个拿过圆明园一砖一瓦的国人,都不会觉得自己对弥天大罪负有责任。
游客总说,“圆明园是北京唯一一个,想去又不忍去的景点。”
为何不忍?
觉得刺眼?
仅仅是因为,它是中国曾经落后挨打的提醒?
还是因为……
我们集体选择了,忽视自己的错?
那倒是,如果错全是别人干的,那自己就没错了嘛。
别欺负圆明园不会说话。
它残破的每一块石头,本身就是一种凌厉的逼视,逼问我们:
别说别人,就说你,你犯过错吗?
说到这,Sir想到了从小接受的爱国主义教育。
教科书上圆明园的悲剧,让我们学会了同仇敌忾,弱国图强,那真是一种伟大的力量。
民族的厄运激励了几代人告别软弱愚昧,获得自立自主,取得了如今地球上最快的发展速度。
那就有意思了——
比起100年前,我们总变得更有能力,足以保护自己的文明遗产了吧?
好像也不是,随便找找都是悲剧……
山西偏关县一段长城
不想说,但这就是事实。
中国不缺珍贵的历史遗产,也从来不缺被盗抢、被破坏的事件。
从小的,到处涂刻到此一游。
到大的,盗墓倒卖文物国宝。
到更大的,破坏自然资源、恶化环境……
上:长城上“到此一游”的刻痕深深嵌入砖石 I中、下:四川庞坡洞十颗明代佛头被盗
苏洵在《六国论》里说:
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
如果翻译,Sir想改一下:
老祖宗留给你的好东西,你为了自己一点小便宜,就把它对同胞的共同价值视为草芥。
从前 ,看圆明园刺眼,其实只看到了落后。
今天,看长城刺眼,是终于看到了自私、短视。
Sir去过圆明园数次,每次去都想:
圆明园应该是有灵的,因为它见证过兴衰啊。
它要是能开口,一定会告诉我们,什么是大国兴衰的关键——
乾隆的强大导致盲目,可见那是短暂的强大。
而一个不断强大的民族,一定不怕自省。
明天(18号),是圆明园罹劫157周年的日子,圆明园将免费开放。
去看看吧。
去问历史,要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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