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易狠狠地按下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删除键,绿色着重符号标出来的三个字在0.01秒内消失在了他的通讯簿上,像是陈落落小姐丢失的每一样东西,在放手的那一刹那便可了无踪迹,空白结成疤,从此,找不回来也再放不下。
陈落落小姐走在图书馆前的樱花林里,初冬,樱花树仅仅是堆砌着的枯树丫,直愣愣的伸展在空寂的夜色里。此时的陈落落小姐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受,气恼,羞愤,无奈,亦或是悲伤,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所有语焉不详的情绪纠缠成墨汁般暗沉又粘稠的暮色,她弄丢了那么多东西,终于,把自己的爱情也弄丢了。
陈落落小姐一直怀疑有一种病叫做“丢三落四综合症”如果真的有,她一定是病入膏肓了。春节时的压岁钱每次都能瞬移出她的口袋,有一次被母亲在门缝里揪了出来,还有一次是被奶奶从草垛里刨了出来,其他的红袋袋至今仍是杳无踪迹。你或许会说“嘿,我也一样经常丢东西的”那么我想问问你,你会不会刚买了锁便丢了钥匙,你会不会在开学报到的那天把整理好的书包摆在门边并郑重的向它道别,好像那里面的书本再也不需要摞在你高考冲刺阶段的课桌上,你又会不会亲手把自己的高考准考证丢进垃圾堆,还以为自己丢的是一张污秽的鼻涕纸,如果你不会,那么就闭嘴。
如果有人在默默地收集陈落落小姐丢的东西,他应该是早已经走向发财致富的光明大道了。陈落落小姐信奉“存在即合理” 她也一直坚信自己所有的奇葩行为都有其存在的意义,而向易就是这个昂贵的“意义”
大学报到的那一天,陈落落小姐先是把包落在了公交车上,然后把身份证落在了食堂里,接着把饭卡落在了图书馆,最后顺利的走到了迟到的悬崖边俯视芸芸众生。如果这是一部偶像剧,一定会出现一个骑着单车的翩翩少年停在她身边勾起唇角问“需要我载你一程么”其实情况似乎应该好像也是差不多的。陈落落小姐双眼一闭,猛的拽住一个骑着单车的翩翩少年并露出哀求的眼神。少年勾起唇角说:“你真像一只狂奔过后的火鸡。”然后,这只火鸡在寒风中颤栗起来。可这并不妨碍向易成为那个“意义” 因为,陈落落小姐把书包落在了他的单车后座上。
若是你初次看见“陈落落”这个名字,毫无疑问,你会正儿八经的念“陈luoluo” 这是正常人的思维。但是向易看见女孩作业本上三个娟秀的大字后瞪着她问“你叫陈lala?”陈落落小姐怔住片刻,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你的思维倒是挺别致的的。”向易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很认真的说:“你这么丢三落四,跟这个名字简直是绝配。”
刚进大学的少年们向来都是饥渴到不行,像是一头被禁锢多年的小兽突然之间被放归大自然,原本让家长老师谈之色变的恋爱问题一夜之间到了跟吃饭睡觉同等的位置,有些老师甚至还大肆宣扬大学爱情的美好与永恒,搞得大一的新生们看见一个异性都觉得很有可能是跟自己相伴终生的另一半,恨不得左手握拳横放在耳际对着迎面而来的所有男女老少高喊:“时刻准备着!”在这种高度自由的环境下,故事总是发生得轻而易举。而对陈落落小姐来说,“看上向易”和“陈落落每天都会丢东西”一样,都是必然事件。
她一时间十分感谢自己丢三落四的坏毛病,因为她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去缠着向易,直到男孩忍不住说:“你直接把自己落给我得了。”陈落落小姐瞬间像被蜜蜂蛰了一般跳起来说:“你以为我不想啊!”
他们聊天,牵手,拥抱……像大学里的每一对恋人眼里满满的都是彼此,恨不得把对方塞到梦境里,让自己的白天黑夜都被他占据。人们常说:“爱情是具有魔力的,它能让笨人变聪明,聪明人变笨。”可神经大条,丢东落西的陈落落小姐并没有因此变得心思缜密,谨小慎微。她能忘记上课时间,带错书,甚至跑到隔壁教室上了半节晚自习才发现不对劲儿。她把这些故事当做笑话讲给向易听,然后得到一句花体的回复“诶,我亲爱的陈落落小姐”和满屏幕的省略号。
她在日记里写:“他是一个对我无限包容的傻瓜。”
他在日记里写:“她是一个傻到永远在丢东西的笨蛋。”
陈落落小姐肆无忌惮的继续着自己的蠢事,她唯一会做的像样食物是葱油拌面,可永远无法记得要放盐,无论事先怎样提醒自己,她总能非常自然的跳过这一步骤,等到菜出锅下筷,陈落落才会抬起头木讷的望向那个装着白色粉末的小罐,失忆了一般。遗忘像是女巫对她下的咒,只是王子的出现并没有成功解开这个咒语。
冬天悄然而至,学校光秃秃的情人林里总有戴着深色围脖的男孩女孩在飘着小雪的夜晚互相搂着像乌龟一样迟缓的踱步,努力的要营造出一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沧桑意境,虽然他们相遇不过是三个月以前的事。向易便也拉着陈落落在雪地里学乌龟,陈落落光着脖子显得十分清凉,而向易围着一条老式的褐色围巾,活像一个战争时期四处演讲的知识分子。他常指着这条围巾说这是他已故的外婆在他十岁生日送给他做生日礼物的,弄得陈落落小姐也对这条围巾莫名充满了敬意,那晚向易破天荒的解下围巾温柔的绕在陈落落小姐被冻的发青的脖颈上,结果陈落落小姐当即没把持得住热泪盈眶,睡觉都没肯给脱下来。在梦里,陈落落小姐盘着高高的发髻,身穿雪纺长裙,30岁左右的模样,抱着一个酷似向易的男孩走在大街上,阳光洒落在男孩长长的睫毛上,像是一片随风倒伏的小小田野,一切都美丽的恰恰好,可是紧接着一双巨大的手将陈落落手中的孩子一把拽走,只留下她一个人跌坐在梧桐树下声嘶力竭的喊着:“我把孩子弄丢了,我把孩子弄丢了……”陈落落小姐在涟涟泪水中惊醒,醒来后笑自己没脸没皮,在梦里和向易连孩子都生了,第二天,她丢了那条围巾……
陈落落小姐乖乖的原原本本的把这件事告诉了向易,她想起自己曾忘记了约会时间,曾弄丢向易送的贴满了花瓣的小情书,曾把向易的自行车钥匙丢进了抽水马桶……可每次都能得到对方满屏省略号的安慰,或者说,包庇。这一次,陈落落小姐等了很久,屏幕终于亮了,简短的一行字:你是傻逼么? 她打心眼里觉得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这个休止符扭曲而滑稽,兜兜转转,陈落落小姐还是丢了最重要的东西。她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对她说:“总有一天,你会把自己的魂也一并丢了。”是的,终于,她把魂都丢了。
很长时间,她没有再看到向易,学校那么小可他们连擦肩而过的虐心情节都没能上演。陈落落小姐记得似乎是一个名人说过:“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对的,你也无法遇见一个认为你是傻逼的人。
向易清理好与她有关的一切信息,他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蠢的人。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她,迁就她,可最终仍是徒劳。他想起外婆在他小时候一直念叨的一句话:做人要做出息的,媳妇要娶贤惠的。出息不出息他是不知道,可娶个贤惠的媳妇看来是不容易的,向易想了想这个像笑话一样的爱情故事,滑稽的开头或许是美好的,但谁希望连故事的结尾都是滑稽的呢?他多久没有见到陈落落小姐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并不是不想见,只是不愿妥协。他终于发现,原来啊,有些人,若不是刻意找寻,是永远不会发生擦肩而过的桥段的,丢了就是丢了,没人能帮你找回来。想到这里,他笑了笑自己。
漫长的日子,清净的狡黠,像是在逼迫人去回忆,去遗憾,去悔恨,去失落。陈落落小姐继续不停地丢钥匙,进错班级,做没有放盐的葱油拌面给自己吃。而此刻她仰躺在空落落的宿舍,厚厚的羊毛毯一直遮到嘴角,她莫名的喜欢上了蜷缩的姿势,希望自己小一点再小一点,小到谁也看不见。陈落落小姐说不清自己这种悲伤到近乎抑郁的情绪是因为失恋还是其它一些语焉不详的混沌思绪。零下的温度似乎是刺激到了大脑皮层,潜意识里的久远故事洪水一样泛滥而来。冒着泡的往事先是像没信号的老式电视泛着满屏幕的雪花片,苍白的让人晕眩,接着,单调而刺耳的嘶鸣声中,白色的屏幕被撕裂,一切终于恍若昨天。眼睛狭长的女老师指着桌上摊放的一堆教材和作业本说:“你不是说你做了作业么,那你倒是找出来啊,小小年纪就学会骗人,真是不像话。”她哭的撕心裂肺,断断续续的说着同一句话:“我做了,但它不见了……”那是她第一次丢东西。很久以后,结伴多年的闺蜜用同样的语调说出相似的话:“你快把我的手表还给我,我借你是好心你却说把它弄丢了,我看你就是想把它占为己有,大骗子……”她没有哭,也无从解释。她倒宁愿自己是真的想把它占为己有,要知道,有时候,坏人比蠢人要高一个档次。她愿意从此保持沉默和孤独,是的,只要不去了解就不会有所亏欠。而向易,是个最残忍的例外,她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一下午,陈落落小姐感觉自己像是被催眠了一般,恍惚,虚脱。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脑子里尽是空调挂机嗡嗡的响声和楼外打雪仗的女孩刺耳的尖叫声。陈落落小姐看着女生宿舍脏而旧的窗户在寒风的冲击下像是疟疾患者剧烈地颤动,她用力推开窗,冻得一阵哆嗦,和她一起哆嗦的还有一条落在空调挂机上的湿哒哒的男式围巾。
若是它早出现一天,她可能会立刻昂首挺胸的来到向易宿舍楼下振臂高呼,像个受害者一样涕泗横流的自我洗白外加求安慰。可是现在,她仅仅是看着围巾上滴落的水一下下打在灰色的地砖上,像是一声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叹息。
这条围巾该拿去证明什么,挽回什么呢?并没有什么。除了自己,谁都无法替她证明。
凌晨的敲门声打断了男生宿舍此起彼伏的鼾声,梦呓和磨牙声,睡铺靠门最近的向易顶着鸡窝头不耐烦的用清晨浑浊的男低音问了一声:“谁啊?”无人回应,只有楼道里一阵响亮而仓促的脚步声激起满宿舍龇牙咧嘴的裸男各种形式的独特“问候” 男孩打了个激灵,想起什么似地直接从床上蹦了下来,猛地拉开吱呀作响的铁门,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脚边一只瓷盆兀自冒着热气。他看到那是一碗葱油拌面,尝了一口,咸的让人想哭。
很久以后,陈落落小姐依然会对向易提起那条被她“丢失”的围巾然后傻看着少年不停地翻白眼,向易不知道那条他钟爱的围巾此刻正体面的挂在陈落落小姐的衣橱里,因为这一次,她是真的想把它连同他一起占为己有。
陈落落小姐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还是当年那个站在老师面前不知所措的女孩,眼睛狭长的女老师正要咧开嘴角说什么,突然迎面走来一个戴着褐色男式围巾的年轻姑娘,她弯腰温柔地揽住小小的她说:“别担心,我们终将为了所爱之人变得更好,我亲爱的陈落落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