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1/守墓人
春野樱有个秘密基地。
用来种春天北飞燕雀翅膀上抖落的种子,用来埋田鼠尾巴刮翻出的苍耳。她还用攒了一年的镍银,央地下最好的工匠给她用脂浆烧制了一个透明壶器,来存放她搜集的人类纽扣,跟啤酒瓶碎片。
总之,用来存放一切不属于「地下」之物。
她喜欢一切生机勃勃,带刺,会发光的东西。
满月这晚,她照旧躺在自己的木匣子里,透过枯朽的顶盖的蛀洞望着天幕——牛奶般的白润月光滴滴拉拉从虫眼子里流了一线。她情不自禁抬起手臂,弓起手背。
「滋……」
从天到地的小筒道里,微尘漫扬,那点皎银月光慢慢淌漏,最后落在一副小小的骨架上。
温柔的晖光抚过它指骨上青葱的苔藓,鹅黄的雏菊。
「滋……」
冰冷的银光蚕食过每一寸苍白指骨,所到之处无不灼裂。
然都是光辉的赐予。
「喀啦喀啦。」
春野樱放下手臂,虔诚交叠双手在胸前。
月亮呀,那么今晚的愿望,也请好好实现。
我想要一个……
「喀啦喀啦。」
「——嗯呜」
地下的祷告还在继续。
只是仿佛多了一个回应的声音。
是谁?
春野樱蓦然停下动作,懵茫地瞪着蛀洞。
「嗯……呜呜……嗯嗯……」
像是受伤野兽的呻吟……春野樱飞快推开棺材盖,爬出泥坑。
泥土簌簌从她身上滚落,灼刑随身,她咬牙忍着,咯咯爬向月夜里荒芜野原上那个不告而来的孤独黑影。
她以为会是只兔子,或者野狐。
结果却是一个破草席裹着的东西。还打着颤。
也是,这么冷的晚上,被扔在恶风肆行的废弃墓地。
她小心翼翼近前,揭开席子。
——是一具血肉模糊,骨骸横披的破碎躯体。
她默默按住它喉间血污的缺口,抹掉它脸上的带着血迹的稻草和污泥,准备送它最后一程。
「救……救我……」
啊?
「救……我……」
你想活?
「……救」
明明喉骨都裂开了。却挣扎着说话。
真是的,这么重!还好脏!
春野樱拖着草席,忿忿想道。
肯定是中了它的邪!我也想活啊!怎么没人来救我呀!我一个孤苦无依的骨头架子还得救别人!
什么世道嘛!
「轻……痛……」
咦还说话!她回头恶狠狠使劲又拔了一下草席。
不许说话!
「你……是谁……」
咦连救它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春野樱气鼓鼓地又拽紧破席子,手上劲一长好,气却意外散了。
草席里的人脸都烂了,眼珠子混在污糟的烂肉里滚动,根本不能视物吧。想到这里,本能的怜悯又上了头。
唉。
「我叫春野樱。是……守墓人。」
嘛,也不算骗他。
给自己守墓的守墓人。
「带……带我去哪……」
「回我家呗。」
「回……家……?」
「嗯嗯。」
回家。
可是家在哪呢。
哥哥的头颅不知被谁踢了一脚,滚到他靴旁,腥臭的血液从犹热的断颈里涌出,洒了他满靴——黑色的羊皮绒吸饱了血,所以他的脚才会这么重吧。
要不他怎么连抬都抬不起脚。
甚至叫都叫不出声。
眼睁睁又看着父亲母亲被同一支箭射了个对穿。
是了,近战根本没有人是宇智波一族的对手,这种卑鄙的冷箭才有得逞的可能。
血脉里战斗本能还在分析战局,他那双刚刚觉醒的写轮眼把每一支箭的方向看得分明,可他在做什么——
被哥哥推到影壁后的夹缝里,泪流满面看着亲人被戗戮。
「千万别动,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来。」哥哥是这么嘱咐的。
他不能不动,颤抖着蹲下抱着哥哥的头。哥哥的脸上凝固着生前最后的表情——快刀带来的痛楚不多,所以还保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满足跟愉悦。
他看得懂哥哥的这个表情——哥哥成功藏起了自己最珍贵的宝贝,火过棘丛遗落的种子。
哥哥啊……
他闭了闭眼睛,眼角无声挂下一丝血线。
「哎哎?怎么又开始流血了!我的帕子都用光了,停停停——」
一个分贝大得过分的喊声闯入噩梦,宇智波佐助猛然惊醒。
好吵。
一双冰冷的手隔着湿哒哒的麻布按在他的眼睑上——如果那里还算眼睑的话。那双手似乎异常瘦小,比最瘦小的幼童的手还小。
是谁?那个守墓人吗。
声音倒很年轻。
即使身体已经破成一团烂布,肉身所受的痛苦并不影响他保留清明警醒的心智。他知道自己被那群人扔到了一个废弃已久的墓地,也知道有一个人救了自己。
一个自称守墓人的人。
这片墓地根本没有什么守墓人,他很清楚。有的只会是野犬刁鹰,所以那群人才会把他扔到这里。
但眼下这点疑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活命。而这个人救了他。
他咳了两声,想说点什么,却被喉咙里的血块呛住了,差点憋不过气——
「咦你醒啦?想说话吗,」一个散发着寒气的东西凑到他脸边,他敏锐地察觉到。「最好别说哦。我还没帮你吸出喉管里的血块,小心呛——哦你已经呛到啦!」
明明已经发现他呛到了,对方却故作惊奇地说道。
等等,吸出?
「幸亏我以前是个医生,不然你可就死定了。」守墓人笑嘻嘻地说道,「我这就帮你吸出来。你先咳着,等等我哦。」
宇智波佐助感觉本就缺血的脑子更加眩晕了——
这个人,竟然拿了一根麦秆插进他嗓子里!
「来吧,这可是去年秋天,一只迷路的田鼠留下的。艾吉斯平原长不出作物,农人已经抛弃了这片土地,几百年来我的收藏里只有这么一根呢。」
然后一根凉嗖嗖的管状物掏了进来。
就算是兽医,也不是这么救人的吧??????
宇智波佐助眼睛一闭,又晕了过去。
「……真是的,又晕了。」
「你可是第一个被我带进这的人呢。」
守墓人嘟嘟囔囔,却小心俯在病人身上,轻柔地转动指骨。
春野樱丢下最后一块染血的麻布的时候,已经是晨曦初起时分。病人晕了过去,倒也给她的动作行了不少方便。身为一个标准的骨架子,把错位的骨头推回原位再简单不过。她剪除了病人身上的烂肉,用牛草叶浆跟大莉叶把他裹成了一个豆荚。这个野方她偶然看过一次,莫名记住了,正好用在了这里。
事毕后,她安逸地缩到秘密基地的角落里,懒洋洋看着阳光踏着四季花和绣球花一跃一跃踩进来,最后堪堪停在她面前的一条白线外。
这是她活动的安全防线。
停在这里可以看到阳光照在她的花儿上,可以看到每个纽扣和酒瓶碎片被洗得闪闪发光。
「……嗯」
跟听到病人病热的呓语。
她回过头去,看到了一双比任何玻璃碎片还漂亮的眼睛。
她清洗他的时候已经发现,他是个男人。黑色的头发跟白皙的皮肤,血污冲洗后渐渐展露,更显触目惊心的惨淡。
但并不知道他的眼睛也是黑色的……而且这么的好看。
出乎意料。
郁稠的黑色,到了中心的瞳孔浓缩成了更深沉的墨色。目光转动时,像盛着流动的岩浆,却泛着无机质的冷光——她心下了然,他看不见了。
「醒啦?」她问候道。
要强的病人果然捕捉到声响,若无其事,像看得到她那样向着她发声的方向偏过头。
「嗯,」他悄悄用余力绷了一下身子,发现自己还是被裹着,只是从草席变成了草叶。「这是什么?」
「大莉叶跟牛草,」春野樱走到他身边跪下,「生命力最强的植物,他们的叶汁能给你带来好运。」
病人不置可否哼了一声,「但愿。」
春野樱依旧跪着,好奇地打量着他,发现近前看后他眼睛里藏着一个不易觉察的红点,便开始对他的来历有了猜测。
「你打哪来?怎么会被扔在那里?」
「豆荚」里的人闷闷地说道,「忘记了。」
「好可怜,」春野樱还保留着曾为人时对人情世故的直觉和反应,便不再多问,就势坐在豆荚包旁边,「伤得这么重,忘了也好。我也是把什么都全忘光了,才能活得这么舒舒服服。」
豆荚里继续吐出闷闷的声音,「舒服?一个守墓人能舒服到哪去?」
宇智波佐助只是失明,并不是失智。他对守墓人的身份当然也有计较。
不动声色摸清对方的底细是宇智波一族修炼的第一课。但防备虽有,却不多。救回一团不辨面目的烂肉,能有什么企图。
「当然舒服啦。我还有一个秘密基地——」对方突然卡了壳。
秘密基地?这么随便就说出来的秘密?宇智波佐助仍然维持安静倾听的风度,心里却不禁哑然失笑。
对方又清了清嗓子,重新接上话,但似乎有点不情愿,「就是你呆的这里,我平时用来养养花,种种草。有时候有客人来做客,拿果子跟他们换点宝石。」
「果子能换宝石?」
「是呀,他们去偷——啊不,去外面采绿宝石,我拿三颗果子就能换到一个。」这回他听出了对方话语里确凿的窘迫。「抱歉抱歉,我太久没跟人说话,失态了。」
宇智波佐助默默听着,所听到的信息慢慢汇成了一个更大的疑团。
对方毫无知觉地继续往下说,「我换了三大罐子呢!哦对了,我还种了好多花儿,但是有几株老是不活,怪烦的。」
「哪种?」他仿佛也听入了心,问道。
「喏——你摸摸,就这两株。」
「……摸摸?」
「嗐!」守墓人懊恼惊呼,「不好意思……」
原来她知道他是瞎的。
春野樱捂住嘴,但是五根伶仃指骨根本掩不住漏风的下颌动作。
「我来摸摸吧。」短暂的沉默后,对方礼貌地递出了话头。「我记得我好像养过点花。」
她赶紧捧上两盆花儿。
带着已经蔫软缺水的刺,粗糙的叶面和些微芬芳,是蔷薇科的。多半是玫瑰月季之类。
「缺水了,这种花光靠雨水活不成。」病人放下手指淡淡说道。
她有点委屈,「找不到水……我不怎么能外出,水都是露水攒的。昨晚光是给你洗伤口,就用掉了我好几年份的储水。」
他一噎,「……谢谢。」
「那你好了帮我采水报答我就行啦,」春野樱的声音蓦然欢快起来「只要养好他们,我还能送你一罐绿宝石。」
病人顿了顿,「嗯。」
Chap/监护人
……真是个傻瓜。
从那天后他就一直这么觉得。
随随便便把秘密捧出来给人看,随随便便把珍贵的东西送给别人,随随便便把得之不易的东西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还有,随随便便就打发了「救命之恩」这种事。
眼前,她也正随随便便地拨拉着他身上遗留的草片——她称之为「拆叶」。
「跟拆线是一个道理的呦。」她是这么说的。
但是好痛。
「痛了?」守墓人留意到他的战栗。
「还好。」
「这里呢?」守墓人迅速揭开他左胸上的叶子。「这里本来几乎被打烂了——心脏的位置,好险。」
剧烈的痛意从要害位置袭来,他几乎眼前一黑——
随即有只冰凉的手掌盖上了他的伤口。
他好像听到她在叹息。
「之前不敢动这个伤口,现在终于能看清了。」她的手指轻轻地搅动左胸那处凹陷,已经腐烂的肉泥发出酸牙的啧啧声。「是蛇毒,你看,裹着这里的叶子跟肉已经完全变成黑色了——不过也说明毒液已经出体,万幸。」
宇智波佐助睁着眼睛,声音里透出精疲力尽后的虚弱和冷淡,「我看不到。」
「对不起……」
那只冰凉的手掌似乎放松了力道——火烧般的痛楚重新抬头,宇智波佐助想也不想探手握住了它,「别走——」
「咳咳……」他又咳嗽起来。
丑陋的、渴望着被抚慰的表情,并不想被人看到。
「我不是要走……」对方有点慌乱,「我在这儿。」她又加上了一只手,一起按在他胸上。五指隔着麻布小心翼翼停在他最脆弱的地方。「我只是去拿剪刀……我不走了,你别怕。」
「剪刀可能会太粗鲁……说起来,还有另外一种方法可以清理这些碎肉……」
紧接着,一个湿软的东西轻颤着贴了上来。
难以言喻的酥麻爬进他的胸腔,他从最近的地方感受对方身上唯一温暖的地方——他碰过,即使隔着布料,她的身体跟手都是冷的,他甚至怀疑过她其实是个死人。
他也知道,她是个女人。
来不及多想,那条小小的舌头又往里钻了一些,有点粗糙的舌苔刮擦着那些腐烂的肉沫,他闭上眼睛——
即使看不到,他也能想得出他们现在是什么样子。仿佛只有闭上眼睛,才能减轻一些他的……
冰冷的牙齿和温热的舌尖轻碰在他心上,卷扫所及之处,像撩出了一簇针花,有点刺,有点麻。暗紫色的肉沫被一层一层推开,又被她抿走,滑腻的涎液留在了新生的粉肉上,留下湿漉漉的水印。
他闻到一种类似铁锈,又伴随着甜花儿香的味道,几乎要呻吟出声。
「别吹!」守墓人突然惊叫,呸呸吐掉口里的污物,「睡了你的肌肉就会放松,马上又会出血,快醒醒!我还没给你止血!」
宇智波佐助清醒了。
甜梦的潮水快速退去,取而代之是深重的罪恶感。
什么啊……这个女人做了什么……他又在想些什么……
「没睡,你好吵。」
他一定是被她药麻了。
「你再忍忍,这里还剩个洞没有愈合,敷大莉叶的时候会有点痛。」
「嗯。」
求之不得。
用痛意惩罚被轻易麻醉的自己。
摆脱了短暂而不合时宜的迷醉,他沉默隐忍着,强迫自己又开始想他们。
他没有一天不痛,也没有一天不想他们。痛苦盖过了痛苦,麻木盖过了麻木。比肉先长好的是他的心。
只要跟父兄一样的血液还在他的血管里流动,他就必须找到仇人。
「去地下集市吧。」忙碌的守墓人突然停下说道。
啊?
宇智波佐助暗自一惊。
春野樱换了一块叶子盖在他胸膛新生的肉芽上,「恢复得比想象中好——你已经能走路了吧。明天,我们需要买点东西。」
过了将近两个月,他差不多也知道了,她长居地下,地下似乎还有一个神秘的集市。
「可以找到麻布,锉骨刀,抑制剂,大莉叶种子……」她常坐在他身边数着指头念一大串,他也听得昏昏欲睡。「最最重要的是,常常可以换到最新款的纽扣!」讲到这里,她会一拍大腿,声音里满满是兴奋。
「那就去吧。」他松了口气,平常地答道。
「你真乖呀!」守墓人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
——他也已经习惯了她过分纤瘦的手指。
「那你要尽快好起来哦。」春野樱认真地摸了摸他已经长到半长的刘海,顺着脸摸到他拆叶后显露的青涩胡茬,「咦,我们还需要买把刮胡刀。」
病人涨红了脸,「……你扯到我头发了。」
「啊啊,对不起……」守墓人慌忙放手,却依然停在病人身边,抱腿坐下,「人类的生命力真是太美好了。只可惜——」
「喂喂,说起来,你原来长得好看吗?」
「……」
「我会摸骨呦,肯定是个帅气的男人吧。」
「……」
「真对不起……」守墓人的声音突然低落下去。
「你……」
她的声音听起来太过难过,以至于他觉得必须说点什么……但他说不出口——在突然察觉自己变得有点奇怪之后,他克制住了。
明明只是病人和医生的立场而已。
「抱歉,似乎说了多余的话。」片刻的沉默后,守墓人重新开口,「药换好了,那么——晚安。」
「晚安。」
宇智波佐助背过身,月光照在他爬满疤痕的脸上,两片玫瑰叶子被吹落在他额发上。
他慢慢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第二天的晨光照常来临。
即使是地下的生物,也依然存怀生前对光明和阳光的渴望。地下集市开集日期按艾吉斯历法中太阳神降临的日子议定,这天通常万里无云,日风和畅,阳光甚至能够穿透浅土层,到达地下的豪绅宅邸特制的玻璃屋顶。
当然也能到达穷困骷髅少女的墓巢——因为实在是太破了。
贫瘠的干泥巴扯盖不住已经风化的墓碑,秘密基地朽败残破的顶棚筛下无数光点,飞扬的细尘清晰可见。然而半围合的棚居里像一个流光溢彩的梦境——几万个绿玻璃碎片反射阳光,被滤成绿色的蒙蒙漫射光又穿过数千个半透明的纽扣——
宇智波佐助醒的时候,甚至能用盲眼「看到」一片橘红色的光。
是阳光穿过眼皮里血液传进来的色彩。
他就是这么被融融暖日晒醒的。悬挂的脂质器皿被风推动,相撞发出「嘭——嘭——」的响声。伴随着「咕咕咕」浇水的声音,湿润的泥土味和似有似无的香气钻进他鼻子里。
热烘烘、懒洋洋的惫懒在这一瞬间像渐渐灌满的温水一样溺住了他的鼻喉。而他,是守墓人正在浇灌的那支蔷薇花。
沙化的艾吉斯大地孕育的这种独特血金蔷薇,极难开放,一旦开放,便是这种极为动人的香气。即便是贵族宇智波,也只能三年欣赏一次。
这一年的花季到了,娇花不负浇花人,这样的他竟在这里和它重逢。
「你醒啦?」守墓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兴奋和喜悦溢于言表,「我给它们浇了水,没想到真的开了!要不要摸摸?」
她吃力地抱着那盆花凑近他,几乎伏在他怀里。
「你闻闻,香不香?」
他裸露的皮肤碰到她干冷的躯干——事实上,他有好几次差点脱口而出问她为什么身体那么冷。
他听到自己平静地答道,「当然了。沙漠公主绝非浪得虚名,花香甚至能让沙漠里闻过的旅人看到海市蜃楼。」
「那我们就把它……」守墓人拍了拍花盆,退后跪坐,对着花轻轻说道,「就把它带到集市上卖掉吧。」
「……」——她明明视它们为珍宝。
守墓人起身带过小扉,「我先去收拾一下。」她顿了顿,「听说集市上新来了一个工匠,能做出最完美的义眼。」
「买啦买啦,最好吃的蝗虫糖!艾吉斯祖传秘制蝗虫糖!」
「铂金斯老爷家刚偷出来的玻璃弹珠,有人要吗?小先生来一把吗?」
「……嘭!嘭!嘭!」
奇怪的人流,奇怪的气味,奇怪的吆喝,奇怪的烟花。宇智波佐助已经被撞到好几次了,要不是守墓人紧紧拽着他身上新裹的乱七八糟的布条,也许他也会被那个卖玻璃弹珠的小偷偷走卖掉——那个窃贼已经偷偷绊了他好几次。
「地鼠先生,我想你最好不要再戏弄我的同伴,」守墓人像背后长了眼睛,在窃贼又一次伸出脚的时候出声,「你已经绊了他四次了,你也瞧见了,我抱着一盆花和这个笨罐子,不是很方便——」
「啊啊对不起!原来他是您的朋友!」盗贼带着不情不愿的恭敬和谦卑跳开,「实在冒犯,」他噔噔噔跑近守墓人身旁,谄媚地搓着手,「我的小姐,您这次来又想找些什么?」
「没什么。只问你打听个人,赤蝎,听过吗?」
「当然啦当然,傀儡师赤蝎,全艾吉斯找不出第二家的巧手!」叫「地鼠」的家伙反应很快,眼珠子滴溜溜瞥过春野樱身边这个蒙着眼巾的神秘人,「直走到这条街尽头右拐第二个矮洞,门户前挂着很多串人偶眼睛,再好认不过。您这株蔷薇花按价钱可是能换到最好的琉璃义眼哪!」
啊……原来如此。
被蒙着双眼的宇智波佐助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是这么迟钝。
她身无长物,这两个月晚出早归收集露水,就是为了养开这株稀罕宝贝,给他换双新的眼睛。守墓人的手一直牵着他的布条往前走,路并不短,他没法不去反复想她每个月夜归来时阖门的细响,轻浮的脚步,还有神秘的燃烧滋声。
想到第六遍时,他们到了。
守墓人却停了下来。
「等等,里面有人。」她嘘了一声,轻轻说道。
「多少金子都换不到的新鲜写轮眼,只要了你二十万个镍银,你再看看成色,被挖下来的时候定格在勾玉转得最盛的时候,红色瞳仁跟血一样。」里面的人似乎很激动,「买一颗,你可以仿制出多少眼睛,能给你带来的可不止几个二十万镍银——」
「哦……写轮眼,我听过。」一个沙哑的少年声音,「可我听说……写轮眼的主人,地上的宇智波一族,可是两个月之前就被灭门了——你这眼球不新鲜了吧,不值那么多钱。」
「你过来听我说……不是不新鲜……」
门内的声音消失了。
——宇智波佐助也意外自己竟然这么冷静。
他仍然顺从地站在屋外,静静被守墓人牵着。
但他没法控制自己腮帮的肌肉停止颤抖。淡淡的苦涩从口腔里传来,他才发现牙齿竟然穿过被自己咬住的腔肉啮合了。
咬破了。
血的味道,跟那晚一样。
他已经等了两个月,多等片刻也无妨,愤怒到了顶点又扭曲成怪异的平静,他重新镇定下来,变回了刚才那个寡语木讷的盲人。
很快,一个人匆匆忙忙推开门走出来,「砰」一声,看样子又还撞到了守墓人。
「不好意思。」那个人似乎急着走,忙忙又从他身边擦过,宇智波佐助暗自记住了他的声音和味道。
「没关系。」守墓人的声音有点走音。
对方的脚步很快远去。
「讨厌,撞得我骨架都要散了……跟我来吧。」守墓人拉着他,扣了扣木门。
春野樱也听到了。
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想抓住,又溜走了。
进门后寒暄后,她一晃神的功夫,赤蝎已经解开了病人的眼巾,似乎是因为被勒得过紧,病人挺直的鼻梁上留下了轻微的勒痕,触目惊心的粉色疤癞把这张线条利落,弧度优美的脸切割得七零八落——
她不是第一次看,但还是感觉心被闷闷地撞了一下。
她没有细究这点酸楚的心情,开始温柔询问病人,「可以吗?」
「嗯。」
「赤蝎先生,您也看到了,我们这儿有人需要一对义眼,」她清了清嗓子,掩饰生硬的客套语气,「卡卡西大叔跟我推荐了您,说只有您能做出以假乱真的义眼。」
「嗯,让我先看看他的眼睛吧。」
春野樱心里一动,突然格开了对方的手,「我想您可能需要先洗洗手。我这位朋友最近有点过敏。」
「抱歉,稍等。」赤蝎转身走进里门。
春野樱也拨开屋内到处悬挂的人偶肢体跟了进去,摆弄着赤蝎放出来的外售模型,随口问道,「您这生意挺好。」
「都是托了许多老主顾的福。比如你说的卡卡西,还有前面那位客人。」
「您手艺好才是真的,刚才那位先生也来买义眼吗?」春野樱笑了笑。
「不。」赤蝎似有所觉,沥干了手,回头直视春野樱,「他只是万蛇大人府下的一个仆人,来替主人买点打发时间的玩意。」他指了指窗前一个成型的人偶,「就是这个。万蛇大人有个客人,似乎对人偶很有兴趣。」
宇智波佐助一阵惊心。
春野樱竟然替他问出了他想知道的东西,而且抢在了他的眼睛被发现之前。这不由得让他有了怀疑。
——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然而他并没有秘密将被撞破的恐慌,鬼使神差,他甚至产生了,如果是被她发现,那也无所谓的安全感。
够了,不用再替他问了。剩下的他来就行了。
他主动拉了拉守墓人的衣角,侯着匠师走近,被引着坐下,感觉到赤蝎干燥的手指在自己的眼球上轻轻按压,紧接着,眼皮被撑开——
宇智波一族的禁制被触动了,眼睑被外力强行撑起的时候,写轮眼就会条件反射收起。
赤蝎只看到了一双漆黑无神的水瞳。
「瞳距67毫米,眼球直径25毫米,瞳孔3.4毫米,瞳色黑色。」匠师快速报出一串数据。「很巧,这位先生的眼球尺寸正是黄金尺寸,我这有一对上乘藏品,大小跟状貌正合适——」
傻乎乎的守墓人急忙打断他,「多少钱我都出得起,您看他,这么漂亮的眼睛……」
「是么……」
「卡卡西大叔说,这盆花可以值10万镍银……」
「可以。」赤蝎痛快说道。一片血金蔷薇花瓣制成的熏香就能点活为王公特制的女体人偶,利润十分可观。
「呐,我看到那双眼睛了,简直跟真的一样。」守墓人附在他耳旁,声音依然一如既往的快乐,「而且赤蝎先生的过人之处在于他能同调联系人的神经和义体。装上这对眼睛,你就能恢复了。」
……她只字不提自己。
一种异样的感觉让他感觉喉里一哽,似乎有很多事情想问她。
然后呢?你呢?
他默默听她又跟匠师交待了几句,想问的几句话还在唇舌里滚动——然后她径直推开隔断出去了。
春野樱是半途离开的。
赤蝎的手术没有做完,她就出去了。她说她到前面的小店买点东西。
她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才会等不及自己的眼睛换好就离开。
宇智波佐助下意识觉得,她不会这么随便离开自己。他是她的病人,所以她不能丢下他——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怀着一点隐秘的任性想法。
他不应该是那个被留下的人。
所以甫一结束手术,他便准备离开寻她。新装的眼睛尚还生涩,他努力睁开,看到一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半大少年举着一瓶机油——
没由来一阵沮丧,看到的第一眼竟是这么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少年有点不耐烦跳了跳,「你!蹲下来,抬头!」
竟是赤蝎的声音。
「擅自从机床上下来,你知道后果吗,我绝不容许我的艺术品出现任何瑕疵——我还没给你上好润滑,小心眼珠子掉下来。」对方顿了顿,似笑非笑,「白费了那盆花,我可是概不退款的。何况我想,你的同伴可能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见到你……」
「什么?」
赤蝎收起使用完毕的机油,挥了挥手,神色难辨,「走吧。自己去找她。」
赤蝎的手艺确实值得称道。新装的眼睛无论是视界、感光、反应,都跟原生眼珠无异。宇智波佐助一推开人偶店外门,这双新眼睛就忠诚地传映出他脚下这条五彩斑斓的街道。他终于知道自己来到了一个怎样奇怪的地方——
血色喷泉、玫瑰色的气球、空气中纷纷扬扬的黑金色灰烬,以及一排一排盖得东倒西歪的脏石头房子——带着油垢的地衣甚至爬到了烟囱顶。最狂乱的超级巴洛克莫过于此:每座房子的柱身都痉挛地扭曲着,屋顶和屋身中间架起比例夸张的飞扶壁,间或夹缀一个玻璃掉得差不多的玫瑰窗。冷不防从路边的垃圾桶里窜出两只穿着靴子的矮脚猫,快速从他胯下溜过去,他被顶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转了个圈,又被一双肥厚长毛的大手抓住——
「哎呀!我的盘子碎了!」他低头一看,是一个戴着脏兮兮高筒帽的侏儒。
「您可得赔我!」侏儒也抬起他那张怪异的大脸回看宇智波。鼓出来的混浊眼睛让他想起了蟾蜍。
「您不能走!」侏儒呱呱大叫,紧紧揪着他的手臂。
「可以,我赔你。」宇智波佐助本是忙着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撤掉了原本比好的手刀。「不过我身上没钱,钱都在我——」舌头突然打了个结,宇智波佐助犹豫了一下——
该叫她什么?
内心那丝隐秘的幽光又钻出了头。
「您的监护人是春野小姐?」侏儒鼓起原本就凸出的眼睛,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宇智波佐助,「她是搬出去了三十年,但她回来的时候可从没提过她有个这么大的孩子——更何况她那个样子,也不可能有孩子吧。」
他赌对了,侏儒果然知道春野樱。
但……三十年?搬出去?
谜团太多,宇智波佐助按下疑惑,「……总之钱都在她那儿。我跟她走散了。」
地下集市什么怪人都有,侏儒无法判断这个面目全非的男人是否可信,但是「赔钱」这件事显然对他更重要,「好吧,跟上来。我刚才看到她在跟蛞蝓的仆从买那些倒霉的蝗虫糖。」
「蝗虫糖?」宇智波佐助马上跟上侏儒的脚步往前走。
「咕呱呱,」侏儒发出古怪的笑声,「异端总是喜欢跟异端在一起。怎么,你的监护人没有跟你坦白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吗?」
宇智波紧闭双唇。
从窃贼、赤蝎再到这个侏儒,似乎都对守墓人隐隐怀着某种轻蔑。同理心占了上风,捻灭了刚探头的怀疑。或许她跟他一样,都是已经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
他入神地想着——然后一脚踩到了侏儒的鞋背。
「呱呱!你还得赔我一双鞋!」被突然偷袭的侏儒吃痛大叫一声,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揉起脚来。
「…」宇智波佐助颇为冷漠,反而踢了踢他背,「怎么不走了?」
「到了到了,这是后门,你进去,我在这等你拿钱出来!」他挪开身子。
一扇檐下挂满雪白骨架的小小木门展露在宇智波佐助面前。
宇智波佐助的脚步一向很稳,几乎没有声音。屋里黑乎乎的,连个灯都没有,他只是摸着墙壁往前走——循着屋里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他摸到一路平滑的墙壁上突然出现的第一条接缝——他微微使力,才发现墙中原来嵌着一个转门。
门缝豁开,泻出一片暗光和一个熟悉的声音。
直觉告诉他,把门关上。
「你知道?你还买?」
一个年老的女性声音。
「我知道,但我不想过你们那种生活……」
这是她。
「再这么下去你会没命!你告诉我,你进门的时候看到他们了吗?」
「看到了。那又怎样,我宁愿也变成那个样子,也不愿意去吸——唔唔!」
似乎有人捂住了守墓人的嘴。
「别再说了。抑制剂绝不可能再卖给你。去找你的猎物,否则别想活命。」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个年老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悲伤。「你的要求我只能满足一个,这件衣服送给你容你遮羞,我的孩子。」
紧接着「噗通」一声,什么东西被丢了出来,门内的黑影随即全部瞬间消失。
躲在门外的宇智波佐助躲闪不及,下意识一接——还没摸清是什么,这团东西就自己站了起来。光线仍然很暗,只有两双熠熠发光的眼睛在黑暗中「面面相觑」。
「是你!」守墓人惊惧嘶声。
「是我。」宇智波佐助站起身,扫了扫身上的尘土,「那个……」
太多想问,反而只能片刻缄默。
宇智波佐默默向上摊开手。
「我惹了一点麻烦。你恐怕需要替我赔一个盘子,和一双鞋。」
春野樱庆幸他什么也没问。
她也不敢问他听到了多少。
她裹紧自己身上那件唯一赖以蔽体的及地斗篷,像一只小犬一样跟在病人身后走在回家路上。
「沙沙沙……沙沙沙……」斗篷也在地上被慢慢拖行。
恢复视力的病人走得很快。
「对不起,让你赔了钱。」
他忽然说。
「啊,没事没事。」
她其实无所谓。
「对不起,我擅自出来找你。」
到家了,虽然他第一次是「看到」,却能准确无误找到掩盖在草丛里的秘密基地木门。
「啊,这是我的疏忽。」
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对不起,让你帮我买了衣服。」
他钻进棚居。
「啊,这是应该。我也不想看你光着身子。」
她太穷酸了,捡到他两个月才给他买了第一套衣服。他还不知道,这套衣服是服装店里最廉价的一套。她照顾了他两个月,却根本没能给他养出多少肉——他那么单薄,清瘦的身体甚至撑不起这套马甲便装。
「对不起,但你自己都没买。」
莫名想哭。
「啊,是我自己不想买啦。」
「那抑制剂呢。」
「啊……」
她失声了。
她突然痛哭出声。
「对不起。」
「你不想说,就不用告诉我。」
宇智波佐助慢慢坐回他躺了两个月的位置。阳光已经悉数散去,最后一点余热也正在被冰冷的月光褫夺。
「听我说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他自己也没有发现的温柔和平静。
「承蒙关照,还未介绍自己。」
「我姓宇智波,是家中次子,名佐助。」
「宇智波一族是艾吉斯最强大的氏族之一,又以火遁、手里剑、写轮眼闻名。族居在帝都之北,世代誓死拱卫王城。」
夜色漫溢,他的半身渐渐沉入黑暗。
「宇智波一族生来便是为了战斗——写轮眼可以拷贝所有术法,可以识破虚妄,可以制造幻感,可以囚禁心神,可以看清所有东西的轨迹。你想得到的,写轮眼几乎都可以做到。以这双眼睛为源,宇智波一族创造了各种惊人的术法——事实上讽刺的是,这双眼睛只是宇智波一族病态的神经系统伴生的产物。」
「族内通婚的盛行又恶化了这种遗传性的神经系统疾病——世代更替,每一代写轮眼的力量都更胜前代。」
「所以宇智波该死。」
「祖父帮先代处理了不听话的手足,父亲替王上扫荡了不识趣的臣属,哥哥每日混迹市集,暗杀那些诽谤贵族的平民。」
「所以宇智波必死。」
「但宇智波仍持有光荣的名誉和骄傲——扫平黑暗,王城百余年坚若磐石,风雨不动。」
「这便是宇智波。你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些故事的人……我要走了,仇敌已经现身。今晚我将宇智波的姓氏和荣誉托付于你。」
「……谢谢你。」
谢谢你,今夜便是诀别。
对不起,我再也不能等待。
宇智波佐助放任自己从「宇智波」中解脱片刻,又看了一眼他生活了两个月的这个小棚子,仔细而专注。沉睡的四季花和四叶草,一排排整饬冼净的小罐子,透过干净的月色,他看到了那堆微弱地反射着绿光的啤酒瓶碎片——他终于知道了她的绿宝石是什么。
他第一次从心底感觉到一种柔软的爱意。
他可能有所眷恋。
然而他始终未再看一眼她。
直到最后的现在,他也没能见到她的真容。
但已经够了。
——宇智波佐助推开荆扉。
Chap/背叛之人
这里大概是艾吉斯最肮脏的地方。
幽暗无光的洞穴,腥膻的恶臭从洞穴深处呕出,墓地里特有的蠡虫被久违的光线惊扰,惊慌钻进盖着一层厚厚油垢的湿地,拱脱出土盖里的尸骸和毛发——两只跑得慢的躲闪不及,被一双沾满湿泥的黑靴啪地一声被踩爆,虫窍里便喷出了雾状的尸臭。
漂浮着油花的泥水从洞顶滴落,吧嗒一声打在宇智波佐助的头发上。
地上的贵族追逐金碧堂皇的宫殿,没想到地下的王公却迷恋黑暗潮湿的墓穴。
宇智波佐助打了个响指,熄灭了食指上的火苗。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焦油燃烧气味,是照明的油灯。
到了。
为了万蛇的情报,他在地下集市蹲守了一周,终于等到万蛇的仆从再度现身,一路追踪穿过无数个地下溶洞,终于抵达这个遍布动物骸骨的坟洞。
他闪入身旁的爱奥尼断柱影子中,跟黑暗化为一体,屏住呼吸。
「还没出手?」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晦气。赤蝎不肯要。」是那个仆人。
「那也要快点出手——不管什么方式!大人已经发现少了一双眼珠,再不脱手,就没机会了!」
「那怎么办!除了赤蝎,黑市上也没人敢要了……」
幽绿的灯火跳动,依稀可见两个细长得不似人形的背影。
「谁让你当初去偷出来的!早就告诉你,宇智波的东西都是受了诅咒的!」,吭吭两声冷笑,「不妨告诉你,大人说了,要再找一双眼睛来填上数目缺口。」
「那我们还……还回去吧?」那个仆人的声音带上了惊恐的颤音,「千万别挖我的眼睛,啊——」
陡然一声凄厉的惨叫——
扑通!
似乎发生了什么异变,宇智波佐助睁大眼睛——
几滴酸臭的粘液洒在他脸上,一只巨大的蜈蚣被狠狠摔到了他庇身的柱身前!
仔细一看,蜈蚣头部应该是虫目的地方已经被捣烂了。
「大……大人……」
终于来了!宇智波佐助心神一凛。
「嘶嘶……原来是你。」
刷……刷……地上传来不同寻常的震动,像是某种巨大的重物在地上拖行。
「你的眼睛我收下了。」犹如金属片相互刮擦发出的声音,「宇智波的眼珠我还有很多,不缺那么一双。」
宇智波佐助奇异地听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似乎在笑,一种沉重不详的感觉慢慢爬上他的脊背,迫使他弓下身。
他不愿意承认那是恐惧。
那个「大人」似乎正向他的方位靠近。
「我只缺一点催化剂,桀桀,多亏你了蜈蚣。」声音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刷刷的爬行声停在了他身前,「而且,你还带来了一只难得的小东西。」
他抬起头。
惨淡的鬼火从地下一点一点升腾,照出了一对硕大的……金色竖瞳。
「真不错。鱼上了直钩,让我猜猜,你想来做什么呢。」
「倒是不错的实验材料。」那对金色的眼睛放出邪恶的光芒,一层一层探剥着宇智波佐助的血肉,他觉得对方的目光甚至能刺穿他的皮肤,「嘶……你的血闻起来很美味。」
内洞的微弱灯光此时也终于追上这个庞然大物,赫然现出一只紫色巨蛇,刷刷声正是它移动时鳞片摩擦的声音——
它仍蠕动着,绕着已经僵硬的宇智波佐助将自己盘成最舒服的姿态,好整以暇品尝着猎物的恐惧。
「害怕吗?或许我应该更有礼貌一点。」
宇智波佐助一动不动。
「我允许你说出你的遗言。」
巨蛇毫无预警昂起半身,蓦然射出蛇信,志在一击必中!
终于动了!宇智波佐助弯腰就地一滚,堪堪避过了致命舌箭,还没来得及起身,第二道攻击又至,舌箭化刺为扫,紧随而扑——这次碰到了宇智波佐助的衣角,他想也不想,本能迅速脱下衣服扔出——从接触蛇舌的那点而起整件马甲须臾间化为了白烟。
舌上的消化液看来具有强腐蚀性,他只是看了一眼衣服,又捞手弹起身一跃,落在不远的断柱顶端。
快到极限了。
虽然他失去了引以为傲的眼睛,但是凭借过去的身手和宇智波一族的秘术,自保原本不是问题——然而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肌肉中的力量在飞快流失,萎缩的肌肉制约了动作的爆发。
绝不能死在这,寥寥几秒之间,宇智波佐助弓起身准备着下一次跃逃,脑中闪过无数种逃跑的方式——
四周寂静得古怪,大蛇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似乎消失了,他突然意识到。
他回头望去,呼吸一滞。
巨蛇诡异地在他身后停止了游动,蛇首低垂——他适才滚过的泥地上,弯弯曲曲印着几道深红的血迹。
「噗噗」
本应干涸的血迹正缓慢地泛起一串血泡。
——宇智波一族特有的「活血」,沸点极低,碰到了原本便挥发在空气中的燃料,便会沸腾。
宇智波佐助心里一紧。
「哦……原来是你。」大蛇缓缓抬起头,盯着他,「宇智波家的小鬼……宇智波佐助,怎么,原来竟然背叛了你的家人,独自活着吗?」
独自活着吗。
原来这就是背叛吗。
明明已经安上了新的义眼,已经被剜去的眼珠又忽然作痛,干枯的眼眶热得要流出血来。
「我没有背叛他们,我当然也应该死。」宇智波佐助压着声音低沉说道。
「我是特意来带你一起去死的。」
话音未落,大蛇的巨尾已经闪电般扫碾而来——
石崩柱裂,地面坑塌,宇智波佐助趁势抱住一块掉落的碎石,身体悬空随之晃移,又跳上另一片垣壁。但大蛇的速度依然比他想象得快,蛇身一转眼便又撵到垣壁跟前。移步换位间,他错腿又掠向洞外。
「嘣——」
大蛇咬紧他身后又扑上前,庞大的身躯强行破开内洞洞口的桎梏。内洞承受不住这只爬虫的蹂躏,里面很快传来塌落的声音。
所幸这拖慢了大蛇的速度——奔跑向外的宇智波佐助已经能看到洞外的苍白天光。
「嘶!」
巨蛇震怒,蛇信激射。
鞭长莫及,他知道它是够不到这里的。急速奔跑之下,洞口已越来越近,宇智波佐助下意识回首看向身后——
大蛇仍然张着血口,义眼的视力清晰地捕捉到蛇口内红色的齿肉和恶心的黏液。
他几乎想立刻背过身去。
但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攥住他的心脏——有哪里好像不对。
已经晚了。
巨蛇血色的口腔中不知何时升出了一根肉管,一道强劲有力的毒液喷射而出!
避无可避了。他闭上眼睛,倒数死亡的脚步。
二、三、四——
「砰!」
电光石火间,他觉得胸口受了重重一击。预期外的一阵巨大推力把他撞飞了——是什么?!
他伸手一接——
「太好了……终于赶上了。」
一个再想不到的声音。
他睁眸,怀中是一把白森森,裹着斗篷,会说话的骨架。
声音跟守墓人一样。
毒液还在滋滋侵蚀着怀中的白骨,挡替他首先承受毒液的肋骨已经完全融化了。
他呆住了。
「啊呀啊呀,原来佐助你已经把自己出卖给恶魔了吗。」巨蛇桀桀怪笑,「崇爱光明,尊贵体面的贵族宇智波竟然召唤出了堕落生物。」
「可惜召唤出的是一只没用的吸血鬼——你的力量看来已经衰落了。」
大蛇嘶嘶,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仿佛在耳边轻声细语。
「这也是法则,背叛之人只能召唤出被自己的种族抛弃的异端。嘎嘎……」
他听到了,又像没听到,低着头依旧紧紧搂着怀里的白骨。
白骨却动了,「我已经唤来了蛞蝓大人。」
巨蛇的笑声戛然而止。
Chap/神秘人
说来可耻,他幻想过她的模样。
在他形同废人的两个月里,在除却思考复仇的大部分时间之外,从无所事事的时光里滋生出过很多难以启齿的念头。最经常想的便是她。
不止一遍两遍,他从她偶尔在他伤口流连的手指,她爽朗快乐的口吻,她无忧无虑的声音,她冰冷干燥的躯干里揣测她的样子——
是个年纪不大,长相可爱的女孩子。
甚至也许长得不错。
在他离开她,躲在肮脏发臭的小巷里等待目标现身的日子里,他也想过她。
她递到他唇边的盛着水的叶子,柔软洁净带着花香的麻布,每天清晨浇花淅淅沥沥的水声。
甚至还有离别那晚,她那袭从头盖到脚,灰扑扑的大斗篷。
——她的脸隐藏在斗篷深处,但他觉得她一定在用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是这个模样。
一副无血无肉的白骨,眼窝里燃烧着一撮因为受伤而暗淡的绿光,牙齿后藏着一条因为说话不断颤动的舌头。
怪道她的手那么小,怪道她总是隔着麻布碰他,怪道……
她那么小,那么轻,他一定抱痛她了。
他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再次来到他身边。
他当然没有召唤她。生命中的神秘人,一路在他背后陪他跋山涉水追随他,又从天而降落到他怀里,救了他。
腐蚀一刻也没有停缓,她的指骨举起又落下——他惊恐地发现,她全身的骨头正在变软。
没有月光的夜晚,荒芜原野里,一路跌跌撞撞抱着骷髅狂奔的男人停下脚步,仓然跪倒。
陌生的怖痛在他胸腔发酵,酸楚和恐惧撕扯他的心脏——曾经他以为那里已经结了厚痂,坚硬无比,再也没有软肋。
他想喊想叫,最后只能徒劳收紧手臂。
「别……哭……」
她清醒过来,重新挣扎着抬手碰他的脸——这次没有了任何阻隔。
「它说你是吸血鬼,吸血鬼不是很强大的吗,」原来他哭了,「骗人的吧,你不会有事的。」
「哎呀,原来……你不在意……我是吸血鬼吗,」白骨如果也有表情,那她一定在笑,「害我还小心……瞒了这么久,这可是我……最大的秘密呢,不过你……也听到了,我是异端……」
「像蛞蝓大人这样……光名字就能吓跑万蛇的吸血鬼确实强大。但我呢……已经被被族人抛弃了……」她的声音依然从容平静,「我已经活得够久了……也该是时候走了。」
「……」他说不出话。
她的手慢慢下滑,反握住他的手,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来的力气,冰冷的骨头把他的手夹得生疼,「我曾经是个医生,医生怎么能……杀人呢,所以我做不成合格的吸血鬼,从被转化后开始,就从没有吸过血……为的是等着能有一天可以这样尘归尘……土归土……总算是无愧于心……你是我最后一个病人,请爱惜你的性命……千万别再说你当然要死的话了。」
「真可惜啊……」她的声音又渐渐低弱,身体开始溢出星星光点,宇智波佐助惶惶然侧过耳朵抱紧她,「我人形的时候,有绿色的眼睛,粉色的头发……」
「要是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现在也来得及。」宇智波佐助抬起头定定看着她,「有一个办法,能恢复你的力量。」
他竖起怀中白骨的上身,轻柔将她的头骨按向自己颈侧。
「是我的话,可以吸。」另一只手环过她已经开始变形的脊背,拢成一个拥抱的形状,「转化我吧。」
「不然就不帮你采水了。」他淡然说道,脸上却带着几不可见的笑意,手上微一用力,便感觉到她已经应激伸出的獠牙抵在他的动脉上。
春野樱从来没有觉得哪一刻像现在这么煎熬。血香溢满她的鼻腔,男人火热的血液在她齿下的那层薄薄皮肤下奔涌,她只要再深入一分——就能让那跳动的动脉静止……
失去抑制剂的控制后,对于血香的抵抗,她本就已经格外脆弱。
她舔了舔他光裸的脖颈,留下一串暧昧湿渍,獠牙轻轻刮划着他的皮肤,带出一道细细的血印。
「嗯……」宇智波佐助舒服地喟叹着。
她也紧紧攀着他的身体,像小兽一样温柔地在他身上拱动。
「来吧……」宇智波佐助闭着眼,喃喃出声。
——而后出手用力摁下她的头颅。
——獠牙插进去了。
他觉得颈上似乎被滴了一滴滚烫的液体——
随即酥麻一痛。
……但是好舒服,真的好舒服。
连他也不自知,自己脸上露出了跟死去的兄长一样的表情。
致幻的吸血鬼唾液已经开始作用,他松开手指,和怀中的白骨一起缓缓倒下。
夜深了。
无人入眠。
晚雾弥散,云团渐开,吐出一角月光。
宇智波佐助毫无睡意,用自己新生的轮回眼在脑内把自己轮回了一万遍。吸血鬼肉体的强悍已经初见端倪,痛痒中,轮回眼吞噬取代了义眼。
但这不是最煎熬的。
就在前一刻,他清楚地感觉到怀里的骨架正长出血肉——先是骨头长出一层嫩软的薄膜,而后薄膜又慢慢鼓涨,隆起,他停在她胸脯上的手甚至摸到一条条经络在膜下延伸,经络之外,又裹长着新的肌肉群,直至附贴在薄膜上——皮和肉终于长到一块。
奇异的触感,柔软丰盈。
「噗通……噗通……」
还有轻轻的,缓慢的,心跳声。
他不敢动,手里像捧着一只脆弱的小鸟。
所以这正是痛苦的开始。
呼吸相闻的距离,甜美的鼾声,把自己转化的人在他怀里变成了骨肉匀停的女孩儿,睡得正香。
他才偷看了那么一眼就不敢再看。
——一具雪白裸裎,起伏有致的胴体。
脱力后带来深重的疲惫让重生后娇弱鲜嫩的女孩儿瞬间入睡,留下自己独自狼狈。
正统的吸血鬼转化仪式绝不允许如此粗鲁的转化,何况是将新生儿就这么随意地留在无人监控的野外——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饥饿和上升的性欲在慢慢僵硬的身躯里翻腾,然而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像结了冰。冰雪遂身,从腹部最滚烫的地方冻起,血管里吸血鬼的浆液流过的地方传到哪里,哪里就像凝了层铁壳。冰冷,压抑——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
她是怎么过来的。
又是谁转化了她,他忍不住嫉妒着。
少女的侧颜依然安谧可爱,粉色细发软软地盖在瓷白的脸颊上。
要是能早点遇到她,就好了。
铁浆渐缓浇筑,他转而看向自己的手臂。月色下,一层薄薄的幽暗银光开始爬上他上臂完美的肱二头肌。这预示着转化告终的临近——寒冷变成了麻醉般迷幻的失控感,他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轻快,甚至跃跃欲试,铁浆似乎反向到达了沸点。
他没有血液了,心脏迟缓地鼓动,脉搏也已经几乎告熄,却从口齿里生出罪恶的津液。
她醒着的时候告诉过他,她最想吃掉他的时候,就是会自然分泌出毒液。
吸血鬼最后一个状征——达到欲望和情绪的顶点时会伴生剧毒的涎液,他也终于完成了。
他抬头望向天地间,新的身体和新的力量,连天边的月亮好像都能够到达。饥饿和焦躁混合着想要戳探的欲望考验着新生的吸血鬼的耐性。
然而他哪儿也没有去。
他什么也想不了,只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
他眷恋着她。
他只想守着她。
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