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隐》杂感

      仿佛是刻意试试张大春《城邦暴力团》中的“接驳式阅读”法，这几天我紧接着读了张北海的小说《侠隐》。

      初看觉得寡淡，也难怪，与《城邦》全然两种风格。《城邦》行文似炫技般枝蔓横发节外生枝，语言风格也是大段大段、文白交杂、引经据典、诘屈聱牙。而《侠隐》则平铺直述，依时序流水叙事，语言朴质，多用短句，对白简洁，节奏明快。举个不恰当例子，《城邦》像王家卫的《东邪西毒》，飘飘摇摇的长镜头，晦涩的旁白，移魂大法绕晕你；《侠隐》则像胡金铨徐克的电影，短镜频切，不啰嗦，不磨叽，短平快，拳拳到肉，硬桥硬马干翻你。

                                关于侠

      主角光环耀眼，复仇之路坦途，最终大仇得报、抱得美人归，看似是老生常谈的江湖恩怨情仇。但以卢沟桥事变前的北平为背景，则难免面临国仇与家恨的纠缠不休。而主角明为“海龟”华侨、实是江湖掌门，夜则侠客英雄、昼则洋派绅士的人设分裂不仅点题，也凸显旧传统与新秩序的冲突。

      看主角一路顺风顺水，我甚至一度期待他栽跟头。师叔莫名惨死写的突兀，算不得什么波澜。本以为“断臂”一章要出事，结果却是主角在圆明园废墟三两下收拾了口出狂言的小日本什么什么流剑侠“鸭麻摩多”山本，反卸了老鬼子胳膊。这种“变态”心理直到文末才得到满足，却是以全然出乎我预料的方式，主角复仇后的庆功宴上，着墨不多的少爷蓝田在淞沪空战中击落两架日机后阵亡的消息传来，我一下子眼眶湿润。

      小说收束在日军入城后平静古都的残阳余晖中。看似大团圆的结局在时代背景下映衬的有些凄然，全书内里的悲剧气质一扬而止、余韵悠长。主角大仇得报，身心畅快，仿佛重生，可一则国破家亡、山河破碎，二则支撑信念的复仇已毕，三则时移世变、江湖行将消逝，反而陷入了对所谓“重生”的困惑迷惘。

                                关于隐

      为侠必隐。高踞庙堂的衮衮诸公容不得江湖游侠的存在，尤其是公然自行其是。这是自秦汉以降“外儒内法”的政治传统所决定的，汉武帝杀郭解、朱安世是个中典型。追根溯源的话，我老乡韩非早在战国末世就在《五蠹》中写下“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的谶言。

      “以前的王法再不是东西，还容得下我们，还尊称我们是侠义道，可是现在，法律取代了正义，第一个给淘汰的就是我们。干我们这一行的，如今连口饭都没得混了。今天，会两下子的，只能成为法外之徒，只能去干坏事，只能投靠黑道……你等着瞧吧！”。。主角愤愤不平的，不正是“侠以武犯禁”的悲哀吗？是故从头到尾，主角只能隐伏在暗处。

      隐是文眼。书里不仅写了侠的隐，也仿佛蕴含着对古老传统与生活习惯随时代隐去的怅惘。作者巧妙地将小说时间跨度设置为一周年，恰好说尽春夏秋冬四时的衣食住行生活细节，字里行间都是对老北京的乡愁，对逝去岁月的怀恋。

                                关于吃

        作者简直是个偏执狂，热衷“报菜名”，主角的每顿正餐小酌、早点宵夜，下午茶小点心、年夜饭节日席，都要说上一说，或一笔带过，或寥寥几笔。我们的主角开心了吃、纠结了也吃，杀了贼人要吃、打赢鬼子也吃，请同事的女学生吃、约中意的俏寡妇吃。各种密谋、交易、合作、试探都在饭桌酒馆发生，甚至最后快意恩仇的场景也给安排在了羊肉馆子。简直是老北京居家食谱、舌尖上的古都！

        两个地方尤其印象深刻。一是前几章提到两三次的“炒馒头”，勾起了不少儿时的记忆——小学那会儿早餐简单，馒头切成半大不小的丁儿，混着葱蒜油里一爆就好，外焦里嫩，香喷喷，边吃边看上一集早间的《魔神坛斗士》，然后傻呵呵美滋滋跑去上学。算来也有小二十年没再吃过了。二是作为小说重要场景、集烤涮炖炸一体的羊肉馆子“顺天府”。尤其那段烤肉的描写，客人在包房桌上将羊肉在碗里腌好，走到院子当中，围着大铁炉子，一只脚踩板凳上（挺别致的），在炙子上衬着葱丝姜丝烤羊肉，翻腾两下再拌点香菜。咦，看得我狂咽口水！

                            关于其他

      不光吃，书中多的是老北京的民俗传统和老物事，大酒缸、炙子烤肉、中秋兔儿爷、端午五毒。。。有兴趣的话（生活在帝都的朋友们）还可以收集书中的地名，大街小巷，胡同，城门楼子，山水寺庙，也挺有意思。

      别说，还真有点期待姜文的电影了。且看他怎么玩这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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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侠隐》食谱摘录

包括但不限于：

鸡子儿炒馒头 黄瓜肉片汤 羊杂面 酱肘子 烧饼 山药蛋、山里红糖葫芦 羊肉包子蘸醋 白菜豆腐汤 大铁签子羊肉串 东来顺烤肉 炸酱面 西红柿打卤面 豆汁儿 炒肝儿 花生 毛豆 酥鱼 蚕豆 山西火锅 猫耳朵 爆羊肉 炸丸子 猪肉丝儿炒酱瓜 虾米大白菜 老汾酒 老白干儿 二锅头 炒羊杂 过油肉 拌黄瓜 葱花饼 韭菜盒子 香槟 烤面包配鱼子酱 烧饼果子 冬至馄饨夏至面 关东糖  “便宜坊”闷炉烤鸭 核桃酪 香片儿 龙井 羊汤面 冰镇酸梅汤 红了樱桃……紫了桑椹……

馄饨——薄皮儿猪肉馅儿，猪骨头汤，葱花儿，香菜，紫菜，蛋皮儿，几滴酱油，几滴麻油，再洒点儿胡椒末儿，李天然吃了两大碗二十个，外加一张烙饼。。。

刘妈他们给准备的倒是相当地道的除夕菜。猪羊肉冻儿，辣萝卜，酸白菜，肉丁儿炒黄瓜丁儿……光是这几道，加上喝，就搞了一个多钟头。最后上的是羊肉饺子。。。

元宵……山楂，桂花，枣泥，黑芝麻。。。

春饼......洒了点饹盒跟油渣儿。。。

外国玩意儿也会做。而且全套，牛尾清汤，黄瓜沙拉，煎上豆块儿，末尾还有奶油草莓，虽然是罐头的。。。

几样小菜都很家常。五香毛豆，火腿，酱鸭，香椿豆腐。。。

客厅茶几上点了两根红蜡，摆着一盘核桃酥饼，上头印着五毒，还有好几碟子的红樱桃，黑桑椹，白桑椹。酒柜上一盘清淡的晚香玉。。。

熏火腿，黑面包，罐头芦笋，一瓶红酒，一瓶威士忌。。。

好一阵儿没吃了，三分钟嫩煮蛋，火腿，煎土豆儿，煎西红柿，烤面包，黄油，果酱。。。

顺天府——“来我这儿吃什么?……扣羊头，炖羊背，炸羊蹄，溜羊尾，烤羊肉串……全羊席……连吃带喝，总得两三个钟头。”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