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芙,为师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到底杀不杀杨逍?”
“弟子自知罪孽深重,原不该违逆师父之命。然,唯有此事,断然不可。”跪着的女子一身粗布衣裙,神色间痛苦不堪却又带着几分坚韧。
“那就怪不得为师了。”师父神色狠绝,一掌向她的天灵盖袭来。女子柔弱的身子禁不住这一掌的威力,颓然倒地,灭绝师太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剧痛阵阵袭来,她内心却是莫名地轻松,心头多年的枷锁终于可以放下了,死,可稍减她内心的痛苦和愧疚。无忌和不悔冲上来抱住她哇哇大哭,她费力抬起手抹去不悔的眼泪:“不悔乖,不哭。”一块令牌从她怀中滑落,是铁焰令。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拾起铁焰令,塞到无忌手上,慢慢地说:“小兄弟,我…请你帮我做一件事。拿着……铁焰令,带不悔,去昆仑山坐忘峰,找他爹。他爹是明教光明左使…杨逍…拜托了。”
少年含着泪,用力点了点头。
最后一件事也放下了,她可以了无牵挂地去了。只是临死前,突然很想再见他一眼,很想告诉他,前尘不悔。
(一)
那是十六年前的一个日子,金毛狮王谢逊在王盘山力挫群雄,夺得屠龙宝刀,随后又带着宝刀神秘地失踪了。但无论如何,宝刀现世,这可是件震惊武林的大事。六大门派虽然平时一副清高自傲的面孔,可面对屠龙刀这样的诱惑,个个都把持不住。各派掌门人都心照不宣地派出自己的得意弟子前往王盘山打探消息,而纪晓芙正是其中之一。
她出身武林世家,又师承峨眉,虽然年纪轻轻,但心思细腻,处事稳重,深得师傅器重,这次出行,正是势在必行。一开始本来是师门同行,但走到中途师姐丁敏君就嚷嚷着各走各的,分散开来打探消息,一有消息立刻传讯。她心里颇不赞同,但又不想跟大师姐起冲突,便答应下来,并仔细叮嘱各位师妹,一定要小心行事,若是有了消息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一定要等大家到齐了再说。丁敏君不耐烦道:“好了好了,你说完了没有,到底谁是大师姐?”说完一甩袖子走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默默地上路了。
赶了几天路,有些疲,便去路边的凉亭歇歇脚。凉亭里早已坐了一个人,此人年纪稍长,一身青衫,眉眼间略有些沧桑,但又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味道。纪晓芙走过去,两人目光相接,她只觉得此人眼神深邃而又波澜不惊,可见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她放下手中长剑,男子飞快地看了一眼,随即又低头喝酒。
她则在低头想事情,师傅一直对她青眼有加,甚至有意无意地表示要将峨眉掌门传给她,这虽然好,但大师姐又岂能善罢甘休?想到此,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大师姐她们怎么样了。她想心事全然入神,完全没发现身旁的男子已打量她许久。
歇够了,该走了,她拿起剑正欲起身,不提防正撞上对面男子的眼神,眼睛里带着几分笑意。她有些慌乱,匆匆离开了。
傍晚,在客栈落脚,没想到又碰到了此人。
男子提起一壶酒坐到她身边笑道:“姑娘,我们真是有缘,这么快又见面了。”
“阁下是?”
“相逢即是有缘,何必要互通姓名呢?”那男子不以为意道。
“你既不说你的身份来历,我怎知你是正派魔教?是敌是友?”她冷冷道。
“看你年纪轻轻,没想到这么迂腐。是正是邪,难道不应该是用眼睛去看,用心去感受么?何必要执着于世人的评论。这么在意他人的看法,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她心里一惊,一开始觉得荒谬绝伦,仔细一想却甚有道理,但又觉此话也太过偏激了:“你的话固然有道理,但难道世人的看法就可以全然不顾么?”
“那我就要问问姑娘,是为自己而活,还是为世人而活了?”男子仰头喝了口酒,哈哈大笑,旋即大叫:“小二,来壶酒。”
“姑娘,喝酒么?”“不行,我从来不喝酒。”“这你就不知道了,酒中可是大有道理的,你连酒都不喝,人生未免太遗憾了。”他长叹道。
“我们师门门规其中一条就是戒酒,饮酒颓丧,君子所不为也。"
“什么门规,谁立下的?这人生就该像酒一样,入口辛辣爽快,以后回想起来,方才会觉得不虚此生。人生在世,就应该赏美景,美食,美酒,美人,这样才痛快。姑娘,你说对么?”他斜眼看着她,活脱脱一个浪荡公子哥。
晓芙心中大乱,只觉得此人只是疯疯癫癫,不可理喻,胡乱推辞了几句就上楼休息了。
只剩下那男子,一边把玩着酒杯一边笑道:“有点意思。”
(二)
接下来的几天,于她而言简直是噩梦。这个男子总会在她歇脚的地方不经意地出现,假装偶遇,晓芙一眼便看穿他,好言相劝也罢,挥剑相向也罢,那男子浑然不觉,依然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姑娘,我们的确只是萍水相逢,你有看到我一路跟着你么?”明明是胡说八道却让人无力反驳,那男子看她一副气急的模样,涎皮赖脸地凑上来:“姑娘莫非一路上都在留意我的行踪?你是不是喜欢我啊?”晓芙闻言既羞又气,她从小就被教导要遵礼守法,公然地谈喜欢,是一件不知廉耻的事。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满嘴胡言乱语,再说,我早已与他人定下婚约。“
“我怎么不要脸了?喜欢一个人又没什么大不了的,看你急成这个样子。”他满不在乎地笑了:“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未婚夫是什么样的人,能够配得上你的喜欢。”
“不关你的事。”
“好吧,是我说话冒犯了姑娘。作为道歉,我带姑娘去个地方吧,一定让你永生难忘。”
“不去。”她转身欲走,只觉眼前身影闪过,待得反应,已被点中了穴道。
“既然姑娘不想走着去,我就抱着姑娘去好了。”他将她打横抱起,不顾她的咒骂,施展起轻功向郊外掠去。
晓芙骂得声嘶力竭,心中暗暗后悔自己学艺不精,又过于相信别人,这才着了道。她静下心来细想脱身之法,思来想去,还是得先解穴才说。一时又困惑无比,自己在江湖上并未开罪他人,这个男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武功高深莫测,根本看不出来历,行事如此乖张,莫非是魔教的?想到此,她忽然紧张起来。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是六大门派的么?武功这么高,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男子轻轻笑道:“世上的事,岂能尽为人所知?“
到了湖边,他轻点脚尖,带着她飞至小船,将她放下。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带你看星星啊。“男子顺手解开了她的穴道,开始划船,不多一会儿,两人便置身湖心,但见月华流转,星河共影,水波潋滟,美不胜收。如此美景反倒让她忘了害怕,晓芙低头看到月亮的倒影,一时玩心大起,想去捞月亮,然而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姑娘可是要学李太白,做那谪仙人?”“这是什么故事?你讲给我听罢。”
“唐代有位非常厉害的诗人,叫李白,他生性耿直,傲骨天成,飘逸豪放,写出来的诗也是一等一的好,但却为世所不容,最后骑鲸捉月而去。“
“真的捉到月亮了么?”
“这自然是假的,所谓‘水中月,镜中花’,不过一场空罢了。但在我心里,倒还是希望他真的去了那无瑕之地。唉,怜我世人,忧患实多。”一时沉默无语。
晓芙听到最后几句,不觉感慨,看起来此人倒是心系天下苍生,不像是魔教的人呢,这样一想,便把心放下了。
“姑娘,你看那边两颗星,一颗是牛郎,一颗是织女,中间那条银色的丝带就是银河。可叹两个人倾心相爱,却被狠心的王母分开,每年的七月初七才能相聚一次。”
“可见世上的事总没有一帆风顺的,但牛郎织女还是幸运的,毕竟他们是彼此相爱的,每年还能一度一会啊。”晓芙有感而发,不假思索地把自己的心事抖露了出来,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
“这么听起来,姑娘的生活似乎很不愉快啊。”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她争辩道,又觉得自己口气太过决绝,又赶紧补上一句:“我当你是朋友才说出来的,其它的事情你就不用问那么多了。”
“姑娘都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就敢跟我吐露心事?”男子微微笑道。
“是你说的嘛,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再说,刚刚听你的口气,也不像是魔教中人。”晓芙说完这几句话,男子神色暗了暗,旋即又笑道:“这话说得是,还望姑娘日后,不要忘了我这个朋友。”
“这是自然。”
(三)
前几日的谈话,让俩个人的关系莫名拉近了很多。晓芙也渐渐习惯了每一次的“不期而遇”,甚至会有一种莫民的心安,每次见面会点头示意,有时候也会坐在一起开怀畅饮。那男子学识之丰富,见识之广博,让晓芙大为惊叹。一路上听他讲不少的奇闻异事,可算是乏闷路途中的绝妙消遣。晓芙已经不再整天猜测他的身份,只是她没想到,真相会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快。
那是个很普通的日子,她像往常一样匆匆赶路。突然闻得前方有打斗声。面对这种争斗,她多半只是躲在暗处观察,很少出手管闲事。她小心地隐匿在树后,只听得前方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大喊:“杨逍,终于让我找到你了,咱们今天新账旧账一起算。”
“就凭你们?”一个轻蔑的声音响起,晓芙却浑身一颤,这个声音怎会如此耳熟。
她忍不住探身看了一眼,那站在人群中的青衣男子,可不就是这几日与她谈天说地的男子么?他竟然就是杨逍,魔教光明左使杨逍。一时间,晓芙心绪大乱,满脑子都是师父平时严厉的教导,正邪不两立,魔教人人得而诛之。她握紧手中的剑,刚下定决心,又想起那男子含笑的眉眼,竟觉内心柔情万千,莫非自己是喜欢上他了么?她木然站在原地,完全没有发现前方的打斗早就结束了。
“树后面的也是五行旗的么?想找麻烦就一起上,何必躲躲闪闪?”杨逍略带嘲讽而又不屑道。待看到树后走出的人影,他怔住了,两人一时相对无话。
“好巧,看来纪姑娘已经知道杨某的身份了。”他最先打破沉默,脸上还是带着满不在乎的笑意。
“原来你早就打探清楚了我的全部底细,可恨我竟然像个傻瓜被你耍得团团转。”她冷冷道。
“你们向来以名门正派自居,说出来又怎么会和我交朋友呢?”
“够了。之前的事,我也不想再去深究,只是从今天开始,你我形同陌路。正邪不两立,再次见面,就用刀剑说话吧。”
“你不要这么迂腐好不好?什么正邪之分?全是放屁!正邪是两句话就能说得清么。”他急追过来,拉住晓芙。
“放手,不要让我讨厌你。”杨逍怔住,放开了手。
“我还会再去找你的。”
但愿你永远不要来找我。
(四)
两个人分道扬镳之后,晓芙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日子,只是心事又多了好几重。她甚至开始有些羡慕杨逍,能够做到爱所爱,恨所恨,活得洒脱而又任性。而自己,自出生以来,就背负着种种教条和戒律,凡事定要合乎礼法方可。可这样真的是对的么?
“丫头,你要想想是为他人而活,还是为自己而活。”她大惊失色,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人,原来只是自己想事情想得太过入迷罢了。她吹灭蜡烛,拉上帘子早早休息了。
不过一会儿,突然听到有人在敲窗户,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拿起桌上的剑,小心地走到窗边,沉声问:“是哪路英雄?”
窗户“吱呀”一身开了,外面竟然是杨逍:“晓芙,走,跟我去看星星。”
“住口,我不去。我之前说过,正邪不两立,何况男女授受不亲。”她极力争辩。
“什么正邪啊?你明明是喜欢我的。"他依然言笑晏晏道。
“胡说八道什么,我才不喜欢你。”她羞愧至极,转身欲走,杨逍一把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
“你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就一剑砍下去。”她挥剑作威胁状。
“你舍不得砍,快跟我走吧。”晓芙还真没忍心下手,只能被他往外拖,突然“砰”的一声,头磕在了墙上,把她吓了一跳,原来只是一场梦。她裹着被子,大口大口地喘气,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难道真的是喜欢上杨逍了么?他生性潇洒风流,又文武双全,世间有几个女子不会动心?可他是魔教的人,师傅向来是欲除之而后快的,况且她已经跟武当殷六侠有了婚约,这样的喜欢只会令两派蒙羞,受到天下英雄的耻笑。可是,正邪的界限真的不能打破么?真的能分得那么清楚么?晓芙思来想去,一时间心乱如麻。
日夜兼程地赶路,总算到了临安,离王盘山更近了一步,这里汇聚了正邪各派势力,人人神色诡异,都在小心谨慎地探听别人的口风。一时间,晓芙只觉得好笑,为了一把屠龙刀弄得人心惶惶,得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一把宝刀就能号令天下么?她摇了摇头,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并盘算着下一步。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走到窗户边看星星,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夜里看星星已经成了她最好的消遣。星星那么亮,那么美,却远在天边,高不可攀。不知为何,她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杨逍的脸。他的那双眼睛仿佛有种异样的魔力,能够让人沉溺其中不得脱。她开始回想他们认识的点点滴滴,造化弄人,为什么上天要让他们相遇?想到此,她不由得感叹了一声。
“晓芙,快跟我走。不要留在这里。”她又惊又喜,定睛一看,果然是杨逍。她本能地要拒绝。但转念一想,这大概又是一场梦吧。既然是做梦,索性抛开那些规矩,开开心心地做一次自己。想到此,她施展轻功跃了下去,开心地笑道:“杨大哥,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杨逍似乎有一瞬间地惊讶,旋即笑道:“看来你一直在等我?”
“我每次看到星星都会想起你。”她定定地看着他,亦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他。
“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远离这是非纷争。”
她只记得他们一直在跑,一直在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无拘无束、任心肆性的快乐。
“杨大哥,我第一次觉得人生这么快乐。”
“以后我宠着你,天天都这么开心,好不好?”
“好啊。”可惜,杨大哥,这只是个梦罢了。她在心里暗暗遗憾。
第二天清晨醒来,她头疼欲裂,睁眼才发现一切都错了。她惊恐地看着旁边睡着的人:原来昨天的一切不是梦境,是真的。她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师门、面对天下人?她痴痴地看着他的睡颜,眉头不再紧皱,嘴角边还带着一丝笑,只是以后,他的快乐再也不会与她与半分关系。晓芙深吸一口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决绝离去。
杨逍醒来发现身边已经不见了晓芙的踪迹,唯有桌上的一张纸条:“无颜面世,与君永诀,万望珍重。”
他大惊,扔掉字条,向外跑去:“晓芙!”
他找了很多地方,甚至杀上了峨眉,都没有见到她的踪迹。很多年了,他终于放弃了,大抵她是不愿意再见他了。他开始心灰意冷,回到昆仑山坐忘峰隐居,不问世事,整日饮酒买醉,醉到不省人事时,还是会想起那个一袭粉色衣衫、眉眼羞怯而又故作沉稳的女子。“丫头,不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直到有一天,他在昆仑山下救下一对小孩,女孩脖子上带着铁焰令,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急急地追问道:“这个铁焰令是谁给你的?”
“我娘。”
“你娘是谁?”
“峨眉派女侠纪晓芙。”
“你叫什么?”
“我姓杨,叫杨不悔。”
他颓然坐地,口里喃喃道:“不悔,不悔…”
前尘往事,终不悔。
后记:最近重温94版《倚天》,再次被孙兴的杨逍惊艳到了,然后有了这个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