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感觉丹田有气在汇集,很急,带着股激烈的躁恶。这种感觉,真的,只有把我耳朵经历的录下来,然后放给你听,你才会真正明白。
为什么我会认识这样的人?生得我双耳健全,沉默寡言,就是为了遭此劫数吗?假若一首好歌每天听一百遍会被毁了,那我第一次听到杨立刀说话的时候,他就被毁了一百八十遍了。可是现在,我却在对着这个人笑。
差不多半年前吧,我在床上睡意朦胧,踹门的声音突然就跳到了我的枕头上,我眼睁开,又闭上,摇了摇脑袋,感到了夜光,咒骂的声音也跟着跳了过来。它们越来越挤,终于塞满了整个楼层。
这一切的始作佣者,就是杨立刀。
听说是因为回来晚了,敲门他们宿舍没人愿意起来给他开,于是就起了瞋恚之心。
那时候,我隔着门板,想象着这个人的模样,脑子里却只能形成一团雾样的介质,没有脸,没有头发,没有颜色,只有挤在一起的,让我躁恶的声音。
不过现在,这个人就站在我的面前。很矮,微胖,小眼睛,娘娘腔,他就是名字像种冷兵器的杨立刀。我甚至相信上古真的有这么种神器,呼啦啦,噗啷啷,夺人耳目。
因为学校要往新校区迁,宿舍就被打乱重分了,于是杨立刀就大摇大摆地搬到我现所在的宿舍。
人也是种动物呐,所以我不认为想揍他是因为自己有暴力倾向,我觉得这是排异求同的本能。
2
今天杨立刀叨叨的,是关于冬至发饺子的事。他表情经常如此这般的大义凛然,我觉得奥特曼一定是因为摆不出这副表情才戴头盔的吧。
下面我就尽量抛开他的描述里特有的夸张成分和一惊一咤的语气词,把事情大体回顾一下。
辅导员跟系里其他老师要在冬至请全系吃顿饺子,他们让学生干部买好交给食堂,煮好了发给我们。可是那天有些人抢着要接大厨的活,大厨见他们情真意切,就欣慰的撒手闪人了。然而紧跟着那几个人便捞了几个洗脸盆的饺子也闪人了……
“但是,更他妈让人不耻的是,这些人竟然把吃不完的饺子就直接从窗户倒到楼下了啊!那是好好的饺子啊!妈的!”这几句是杨立刀的原话。激动的娘娘腔很高亢,很难听。
杨立刀平时是个很计较的人,分角必争,食堂的大妈都拗不过他。我们打饭也都会躲开他,深怕被从食堂高高的顶子上落下来的娘娘腔砸倒。
不过现在,我们都看着他,听着。
“这事得让导员知道,不能就这么算了!”宿舍里没人吱声,不过杨立刀也没在意过我们的态度。他拽了两本书,喘着粗气就出去了。
“你们说他真会去告啊?”
“那还用说!人家可是‘杨一刀’!”
“万一让那帮人知道了,他能好过啊?”
“人家让导员别公开自己谁会知道啊?说不定还能因为这事儿凭个什么标兵什么奖呐!”
……
我和他们一样,不信周围的人会有正义,有时候甚至变态的觉得,不死了怎么证明正义不是为了别的什么。有时候窝在被子里看着那些灰暗压抑的新闻,也会有像听到杨立刀说话一样的躁恶感,也想要一声狮子吼净化了整个世界……可是,翻个身,就又平息了,就像对着杨立刀的笑一样浅薄又短暂。
还有些念头,我还不能清楚明了地表达。
3
最近宿舍里议论杨立刀的热潮又飙升了几十个热度。他们眉飞色舞,睡在同个屋檐下的孩子们,语气古怪地描述着今天看到谁谁谁碰翻了杨立刀刚刚打好的饭,谁谁谁又藏了杨立刀的暖壶……只等这些小故事结束,他们就齐唰唰地爆发出抽搐的笑声,仿佛空气已经供不及他们兴高采烈所需的氧。
我说嘛,人是种动物,都会排异求同。
不过杨立刀好像也没受什么影响,仍旧每天没心没肺的跟我叨叨。好像什么都没变,我有点失落。
偶尔也会不小心听进些他的叨叨,觉得他的愤怒,其实都是对着些真的不好的事情。我看着他,有时候会不安,但那就像突起的骚痒,挠几下就只剩下了短促的舒服的疼。
而接下来,那些似乎永无休止的小八卦突然被终结了。
杨立刀住院了。
这次几乎可以做为一个社会新闻了。然后数万人围观,数千人评论,数百人呼吁,数十人记得,但是没有人改变。
我觉得我能听得见杨立刀站在公车上的咆哮,也许他真的是奥特曼。而周围撇过脸去的人,也许把所有释放正义的勇气都献给了他们虔诚守候的超级英雄了吧。所以他们只是等着,等着鼓掌和欢呼,或者吸取个教训。
我觉得我能看得到杨立刀那愤怒得不管不顾的样子,小偷遇到他真是倒霉,他是可以战胜食堂大妈的男人啊!可是那贼有把神奇的小刀,能捅到孤独斗士的身体里。
“哎,咱们要不要去看看杨立刀啊?毕竟还要一起住挺久啊。”
“刘诚你就是太善良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谁让他要找事!真以为满世界都是食堂大妈啊!”
“就是!”“就是!”一声接一声,就像在喝彩。
不过我还是决定去医院看看杨立刀,我想亲眼看看这个娘娘腔的正义斗士是多么的不堪。
就在杨立刀发愿要汇报饺子事件的第二天,我便重申了一个QQ号,利用自己管理员的身份,加到了系里的一个八卦群里,然后揭发了我所臆想出来的那个他企图打小报告从中渔利的恶行。因为关于QQ,杨立刀也跟我叨叨过他如何不喜欢,所以我知道他是不用的。
4
我记得小时候,读过一篇寓言,讲有个农夫把一条冻僵的蛇放在怀里想要救它,结果蛇醒了却在农夫胸口狠狠咬了一口……我那时哭了。我说我不要属蛇,我不是蛇。
去医院的路上,上铺的小东打来了电话,他是系里的生活委员。“哎,诚哥,今天导员问我饺子那事了,他说有人写了封匿名信,怕是造谣,就问问我情况……”脑袋里突然一阵错愕,我莫名慌张地问道:“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不知道呀!我说我没听过这事……”
之后,我觉得他的声音都淹没在一片或得意或虚妄的笑声里了。
我没想到杨立刀会什么都不图地去告状,还是说,一直都只是我想得到些什么吗?
5
人会觉得自己厌恶的人寂寞吗?我提着水果篮进去的时候,上午羸弱的阳光在病床周围无次无序地散开,杨立刀侧过去的脸上,那层薄薄的汗毛好像都枯萎了。
“杨哥……”我揺了揺他的肩,很柔软。
他睁开眼,看到我,笑了。
临走的时候,杨立刀拉住了我。
“刘诚,知道为什么我老跟你说这个说那个说个没完吗?”
他看起来就像哭过。
“我觉得,你是好人。”